第十章(2)
鐵頭也不在。寧金便讓人把鐵頭的老婆孩子拉出來。傻挑被兩個兵扯著往外拉時,她大瞪著兩眼,一邊看著劉鬍子老婆的死屍一邊哀告:「俺不敢啦!俺不敢啦!」寧金說:「你早該不敢!」抬手一槍就打死了她。坷垃見娘死了,沒用人拉自己拖著瘸腿跳出來拚命。寧金對他沒動槍,讓幾個部下逮住了他。寧金說:「父債子還,你也不要推脫。我知道你爹有個硬腦殼子,不知他傳給了你沒傳給你,今天就試上一試!」說著他看著兩個兵向旁邊的鐵牛一示意。兩個兵挺聰明,立即領悟,便架著坷垃住那兒飛跑。到了離鐵牛四五步遠,將坷垃的頭往低里一摁,只聽「嘭」地一聲響,那鐵牛身上便濺了一片血一片腦漿。
這時候,另一邊的大坑已經挖好了。寧金指揮人將剛才貧僱農堆里一直站著的十五人攆了下去。十五個人到坑裡站下,這坑便立即蓄滿了罵聲。寧金摸過一把鐵杴帶領部下往裡面填土,但始終蓋不住那不絕的罵聲,更蓋不住旁邊人群出的一片哭聲。
這時,在一片嘈雜中忽然響起了一聲女人的高聲喊叫:「他舅,你這是幹啥呀!」寧金還反應過來,手中的杴就讓人奪走了。他萬分惱怒地扭頭一看,那人卻是他的大妹妹綉綉。
綉綉站在那裡渾身顫。她是與丈夫兒女鑽到院中地瓜窖里蹲了半天,覺得心驚肉跳事情不對勁,才爬上來找到這裡的。她的出現,讓這裡所有的罵聲哭聲以及人們的動作都停止了。成為死敵的雙方,此刻都睜大眼睛看著這個曾是寧家大小姐的瘦小女人。
綉綉用顫的聲音對她的哥哥說:「他舅,你不能這樣殺人!」
寧金咬著牙吼:「為什麼不能殺?他們殺了咱爹!」
綉綉道:「那個老死鬼是自找的!誰叫他一個勁地奪地欺人呢!依我看,土地還家應該!」
寧金氣得跺腳:「你這是什麼話!你快到一邊去,別耽誤了我的正事!」說著就將綉綉往旁邊推。綉綉不走,大聲說:「你千萬聽我的話,快點把他們放了!」
寧金還是推她走,這時綉綉忽然掙脫他,用很快的速度跑到坑邊,一下子跳了進去。她在坑裡喊道:「你要埋人,就連我一塊埋吧!」
全場村民包括坑裡的,此刻又一齊出哭聲。
綉繡的舉動讓寧金愣了片刻。但僅僅是片刻,他便走到坑邊伸手抓她的妹妹。綉綉為躲避他的手,將小小的身子一縮,就隱沒在了十五個人組成的人叢里。寧金氣惱地向部下喊:「快把她弄出來!」一些當兵的便去坑裡搜。綉綉終於又讓他們拉了出來。寧金一揮手:「把她送到村裡去!」有三兩個當兵的便又架著她往村裡走。綉綉一邊掙扎一邊喊:「他舅他舅,你千不該萬不該呀!……」
綉繡的叫喊聲聽不見了,坑裡徹底絕望的十五人又瘋狂地大罵起來。寧金便讓人抓緊填土。直到坑被填平只剩下十五個人頭露在外面,那罵聲才消失掉。然而,那消失了的罵聲卻轉化成三十個大到極致的眼珠子和三十道冷光,讓所有在場的人不寒而慄。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寧金。他抄起鐵杴,卻不再鏟土,高叫道:「窮鬼,老子給你們推平土地!」猛地就向一個人頭鏟去。一杴下去,那頭沒掉下,卻有一股血像噴泉一樣斜刺里噴出老高老遠。寧金並不停手,接連又猛鏟幾下,那頭終於落到一旁。
在他的示範下,一群國民黨兵蜂擁而上,或用杴或用刀,很快將十五顆人頭全部弄掉。
接著,寧金領人從前河灘上挖出他爹的屍首,抬到東嶺寧家老林里築一座高墳埋起。他將一大堆人頭放在墳前,大哭幾聲,而後連夜往沭河西岸撤退了。當他們走出六七里地的時候,聽到了天牛廟方向傳出的**縣大隊前去解救的槍聲。
國民黨還鄉團的這場殺戮讓天牛廟的村幹部和貧僱農更感到土地成果的來之不易。更深更重的仇恨像一場山火在人們心裡熊熊燃燒。就連往日里言行相對溫和的封鐵頭也與膩味一道同仇敵愾。對封鐵頭來說,一個傻老婆死了不足惜,足惜的是兒子坷垃。這個坷垃,三歲時就當給了外村人家,以後的許多年卻無錢沒能贖回,一直等到八路軍來了鐵頭當上村長人家才自毀前約恭恭敬敬送還與他。坷垃回到爹娘身邊時腿已經瘸了,是在人家放牛時掉進山溝摔壞的。鐵頭抱緊兒子結結實實大哭一場,誓以後要好好對待兒子,以補償他多年裡未得到的父愛……然而,兒子卻讓寧金殺了。看著鐵牛身上的血與腦漿,鐵頭差點把牙都咬碎了!他立即以村長和黨支部書記的身份與膩味商量,要組織一場對敵人的復仇!
膩味復仇的決心更為強烈。在得知封大花的死法和她臨受侮辱時的呼號,他全身的血管都要炸裂了!他對封鐵頭說:「日他奶奶,還不狠狠地殺!」他與鐵頭將全村地主富農排了排隊,擬定了一份近二十人的名單。這當中,膩味提到了費左氏,封鐵頭說:「她是幹部家屬,我看不能殺。」膩味又提到了銀子和她的兒子寧玉。鐵頭說:「寧玉個小崽子應該幹掉,銀子是窮人家的閨女,我看就算了吧。」他並提出,干那個小崽子由他負責。膩味點點頭:「行。」
天剛放亮的時候,民兵們便按照這份名單奔向了一個個目標。是人沒能抓齊,大約缺了一半,並且尋遍全村也尋不見。尤其是那個在敵人面前最為活躍的麻川,怎麼找也找不到了。人們就明白,這些人是跟著寧金投了河西。抓來的八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一個個都呈半死狀態,歪三斜四地躺在地上。
在行動開始的時候,封鐵頭獨自一人去了關押銀子娘兒倆的地瓜窖。他知道那個地瓜窖的所在。他走到那裡,蹲到窖口稍作傾聽,便聽到了裡邊傳出的輕微的喘氣聲。鐵頭心裡忍不住一陣急跳。
他朝四周看看無人,便將兩手往窖口一撐,將兩腿一懸,人便下去了。
借著窖口透進來的曙光,他看見了蹲在窖子一角的銀子。這個已經變得消瘦的女人對他的來到並沒表現出意外,她抬起那副讓鐵頭多年來每當憶起就怦然心動的眉眼定定地看著他。
鐵頭不敢與她對視,將目光移向了別處。這時他才現,窖子里沒有那個小崽子寧玉。他便問:「你兒呢?」
銀子說:「自己爬出去了。」
「去了哪?」
「不知道。」
鐵頭對這話相信。他便感到了一絲著急。他猜想,還鄉團一進村,那幾個守窖子的女民兵便都跑掉了,因而便出現了寧玉的這種逃亡。但他又對銀子的沒有出逃感到奇怪。便問:「你怎麼沒走?」
銀子苦笑了一下:「我走?我往哪裡走?」
鐵頭想了想也是。沉默片刻,他便試試探探地開口了:「銀子,我老婆叫寧金殺了。」
銀子聽了這話,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鐵頭瞅著銀子,鼓鼓勁,將他心裡的話說了出來:「銀子,往後你跟著我吧。」
銀子突然抬起頭,大瞪著兩眼去瞅眼前的這個男人。
鐵頭又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著你。你跟了我吧。」
銀子搖了搖頭說:「不行。」
鐵頭急急問:「為啥不行?」
銀子說:「俺不能跟兩個男人。」
「為啥不能?」
「丟人。」
「丟啥人?你答應我吧。」
銀子還是搖頭。
鐵頭心裡就有一股火焰升騰起來。他強壓住這股火又問:「真是不行?」
「真是不行。」
鐵頭便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轉身爬出了窖子。
回到村部,膩味問他:「怎沒把小崽子帶來?」
鐵頭說:「跑啦!」
膩味問:「那麼銀子呢?」
鐵頭咬著牙說:「她呀,要跟著寧學祥走呢!」
膩味道:「那就成全她!」
鐵頭蹲到一邊沒再吭聲。
沒過多大一會兒,銀子就讓民兵抓來扔到了那些將被殺掉的人堆里。奇怪的是,銀子閉著眼睛竟然一聲也不吭。看見她那樣子,鐵頭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起身悄悄離開了這裡。
抓到的人太少,膩味認為這遠遠夠不上復仇的水平。於是便擴展範圍,將一些與地主富農親近的抓來。
寧璧也在其中。膩味認為他是寧學祥的親侄子,寧金的堂弟,理應殺掉。誰知這個破落子弟不服,一進村部院子就向膩味叫喚:「主任主任,你不該殺我!我是中農,我家的地只有二十三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