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這以後,銀子便經常往娘家送地瓜乾子。這地瓜乾子的來歷終於讓娘知道,娘便鼓勵閨女同寧學祥多多行房。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寧學祥與銀子睡歸睡,次日早晨卻像什麼事也沒生一樣坐到正房裡喝茶並大聲向覓漢們吩咐當天的活計。在覓漢們按照主人的吩咐下地後,銀子瞅瞅正房裡沒別人,就到那裡說:「老爺,你不稱地瓜乾子啦?」寧學祥聽了這話惱怒起來,把眼一瞪說:「提著褲子點現的,你是窯姐嗎?」這句話把銀子說羞了,便退到自己房裡呆著。她也覺得已經跟老爺做了夫妻,是不應要地瓜乾子的,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就向老爺做了無條件的奉獻。過了半個月之後,娘跑來了,她一見閨女的面就急急追問:「這些天老爺沒弄你?」銀子紅著臉如實以告,娘焦焦地說:「唉呀,咱家又斷頓了,你倒讓他白弄!」到了晚上,寧學祥又抖擻精神上陣,銀子卻退避三舍。寧學祥問怎麼啦,銀子說:「俺娘家又斷頓了,你也不給地瓜乾子。」寧學祥因箭在弦上,立馬點頭如搗蒜:「中中中,明早晨再稱給你!」於是,費大肚子一家的供應又得到了補給。
然而半年下去,這種供應的間隔時間漸漸變得長了,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見銀子回家送地瓜乾子。費大肚子心裡焦急,就讓老婆問閨女是怎麼回事。銀子對娘說:他找我找得不勤了。娘說:他找你不勤你就勤找他呀!說著,女人便教給了閨女一些具體的辦法,教得閨女面紅耳赤。銀子回到寧家便實施了,起初是有效的,但過了一些日子寧學祥卻看穿了她的伎倆,說:「嗬,想從我腿襠里掏去個糧山呀?」自此以後,他與銀子的房事便突然減少,只在時間長了實在憋得厲害了才給銀子一次掙地瓜乾子的機會。她把這情況向娘說了,娘也沒有辦法,只好在斷頓之後,恨恨地罵一氣無能的丈夫,然後到四周村裡要飯。
不知為何,銀子進門後一直沒有懷上孩子,直到第九年上那張癟癟的肚子才有了內容,冬天裡生下一個小子。這一下把寧學祥高興壞了,拍著大腿說:「你看,早先咱就金一個,金又只養了一個老虎,心想咱家是單傳了,沒想到我五十多了又有了一個兒呀!」他給小兒子起名為「玉」,然後整天不分時候地跑到銀子的床邊,一邊叫著「玉!兒呀!」一邊拿他的花白鬍子去搔孩子的小臉。那幾天,寧金兩口子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時常無緣無故地把兒子老虎打得嗷嗷叫喚。但寧學祥對此視若無睹,在小兒子七天「絞頭」時破例地請了三桌客,把本村一些有臉面的人全部請來痛飲了一頓。客人們在酒桌上頻頻舉杯:老樹新杈,恭喜呀恭喜呀!寧學祥抖著鬍子咧著大嘴道:同喜同喜!
這一天,銀子的娘與弟弟籠頭也破例地走進了寧家大院。因為新出生孩子的胎毛必須在這天由他的舅舅絞去一撮,於是這娘兒倆便心安理得地放開肚子吃了一頓。在為孩子絞過頭客人都告辭之後,銀子娘當著閨女與小外甥的面向寧學祥開口了:「老爺,俺一家人又要了一冬天的飯了,你看……」寧學祥思忖片刻道:「銀子算給寧家立了一大功,我給你家三百斤糝子,三百斤秫秫,吃到來年接新糧!」女人一聽,這數額超出了當年銀子的身價,不禁喜笑顏開,急忙點頭稱謝。
有了玉,寧學祥老爺十分開心,對銀子也時常表現出恩愛,因而銀子娘家的口糧基本上能夠接續。銀子想:還是生孩子好呀,俺就再生一個吧。第二年,她果然又懷上了。待她興沖沖向老爺報告,老爺卻給了她一個大長臉。說:快叫花二媒婆給打掉!銀子不明白這是為何,寧學祥告訴她:兩個兒就夠了,再多,以後這個家分成那麼多份,在天牛廟還能拔尖?銀子明白了,只好忍著疼讓花二媒婆弄掉了肚子里的那塊新肉。以後的幾年,她又懷了兩次,寧學祥都叫花二媒婆如此辦理。
時光像水一樣流走,不知不覺地,寧學祥已經到了花甲之年。隨著年事的高邁,老爺與銀子的房事越來越變得稀少,以至於個把月也不弄一次了。而在這時,銀子的娘家也愈見出窘迫,儘管兩個兄弟都已出去當覓漢,妹妹也已送給城裡財主家當了丫環,但他們都顧不了老的。更嚴重的是,這年她爹害了一場傷寒病,沒錢拿葯,只好把僅有的一畝二分地賣掉了。爹年紀已大,找活干更加困難,老兩口更是吃不上飯了。銀子幾次開口向寧學祥要,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訓斥:日你你要,不日你你也要!你個熊女人還講理不講理?訓得銀子只好忍氣吞聲暗暗流淚。
她無論如何想不到,就在今年夏天的一個晚上老爺突然變得十分大方。那天晚上,有兩個月沒近銀子身體的老爺忽然長噓短嘆一陣,然後便伸手摸她的身子。銀子按捺住心中的喜悅讓他摸,在他摸索了片刻爬到她身上時,便用兩手推擋住那個老而臃腫的肉塊說:「你慢著,俺娘家又難過了,你管管吧。」
寧學祥說:「又是你娘家!管,這回俺管!你說要什麼吧!」
銀子說:「你還是給點地瓜乾子吧。」
想不到寧學祥說:「一把地瓜乾子中啥用?我給他們地吧!」
銀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地?給多少?」
「七百一十六畝,都給!」
銀子驚得一下子欠起身來:「老爺你怎麼啦?」
寧學祥說:「我怎麼啦?我遇上不講天理的世道了!我日他祖奶奶!」
由於氣得厲害,一腔血全往頭上拱,寧學祥那條老筋剎那間沒有了難得的硬撅。現自己已弄不成事,寧學祥索性往旁邊一滾,一坐,再接著破口大罵:「你狗日的**,你怎麼白搶我的地呢!我那些地來得容易嗎?我日你親娘呀……」
天牛廟的土地改革運動正在封鐵頭的領導下艱難地開展著。自從七月十六區里召開動員大會之後,這個三十九歲的天牛廟村村長兼沒有公開身份的村黨支部書記對這件事情一直信心不足。他想,推平土地,讓耕者有其田,這的確是好事,咱窮人祖祖輩輩都做這個夢。是真要叫財主們把地拿出來,白白分給貧僱農,咱心裡又總覺得不踏實。要知道,那是人家的地呀,人家從祖上傳下來的,一畝一畝花錢置的,地契在人家手裡結結實實地攥著呢。雖說十九年前咱領導過爭取永佃權的鬥爭,與寧學祥面對面地講過理,那時爭的是永佃權,地還是人家的;雖說這兩年按照上級的布置搞過減租減息,是再怎麼減那地也還沒換了主兒,人家只是比以前少收點糧食罷了。這回是去人家手裡白搶硬奪呢,能行嗎?他開會回來和農救會長費百歲商量了一下,說,等等看吧,看別的莊裡怎麼弄,咱再怎麼弄。於是他們就按兵不動,伸長脖子去看外村的動靜。一兩天之後,外村果然動起來了。有的是開大會鬥爭地主,在會上訴苦、算賬,宣布地主的地都是窮人的,現在就該還家。也有的村沒開鬥爭大會,是幹部向地主們做工作,讓他們當開明士紳,將地獻出來分給窮戶。鐵頭說,咱們也搞和平方式,讓他們自願獻田吧。費百歲說,他們能幹嗎?特別是那個細作鬼寧學祥。鐵頭說,試試吧,跟他說說看。於是,在七月十九的這天早晨,天牛廟村的兩個頭頭一塊兒向寧家大院走去了。
這個大院是封鐵頭很不願進的。主要原因是這裡有個他既想見又不想見的銀子。銀子嫁到這裡後的十幾年,他真正走進這個院子只有一次。那是今年夏天他奉鄉里的命令去盤問寧金的下落。寧金自從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就不當村長了,八路軍派來的工作人召開村民大會把他罷免,另選了鐵頭,打那以後這個寧家的大少爺便整天蹲在家裡不出來。今年夏天,他卻突然失蹤了,連同他的老婆孩子。鄉上讓村裡查明這傢伙去了哪裡,鐵頭便走進了這個院子。其實鄉里已知道寧金去了沭河西的國民黨佔領區,讓村裡去查的目的是鎮唬一下寧學祥,讓他明白鄉政府記下了這件事情。那次與寧學祥見面是在前院正房裡進行的,在寧學祥一再嘟噥不知兒子去了哪裡的時候,鐵頭魂不守舍一再向院里看。他想看一眼多年沒見過的銀子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但他一直到離開這個大院,也沒能見到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