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天牛廟因一件奇物得名。那奇物是一塊黑里透紫碩大無朋的石頭,卧在村前的空地上,像一條休憩的老牛。也怪,天牛廟村裡村外都是黃土,唯獨這兒有著一塊巨石。關於它的來歷,人們都相信一個傳說:也不知是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的一個晚上,有一位道姑正在這村給一家人治病,突然聽見天上嗡嗡大響,窗外亮如白晝。道姑出門一看,見天上正飛著三條牛:一條金牛、一條銅牛、一條鐵牛。道姑抬手一揮拂塵,就將一條鐵牛打落在地。從此,這件奇物就留在了這裡,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奇物旁邊還建了一座廟,叫作天牛廟。這廟相傳住過道姑,也住過道士;住過尼姑,也住過和尚。世世代代的兵荒馬亂,也讓這廟毀了再建、建了再毀。大清咸豐年間,翟三禿子的長毛軍駐紮在這廟中與朝廷兵馬打仗,撤退時,一把火把這廟燒了個土平,從此這廟再沒建起來,唯有這村名還保留著這三個字,同時也保留著對這廟的一點憑弔之意。
而不管有廟沒廟,這鐵牛卻依舊平平靜靜地卧在這裡。時間久了,人們也就把這石頭看作了平常之物,以至於民國三年寧學祥的爹為了抵擋馬子帶領全村修圍牆時,因為它的近旁沒有住戶,竟沒把它圈到圍子裡頭,而把它撇在了南門之外。
但孩子們記得它。春夏秋冬,歲歲年年,鐵牛旁邊總有一些孩子在玩耍。一茬孩子長大了,去干別的事情去了,便有另一茬孩子到這裡嘯聚。他們在鐵牛身上爬上爬下,打打鬧鬧。一些男孩還常常伸出兩個指頭架起小鴨,住鐵牛身上撒一泡臊尿,然後拍著腚唱那一輩輩流傳下來的童謠:
吃了飯,沒有事兒,
背著筐頭拾盤糞兒,
攢點錢,置點地兒,
娶個媳婦熬後輩兒!
然而今天鐵牛旁邊沒有孩子。昨天夜裡下了大雪,整個南門外一片銀白,鐵牛已經讓雪埋了大半個身子,只有腹部凹進去的地方還顯出了幾塊紫黑。天還在陰著,小北風嗖嗖地刮,地上的雪不時被捲起一縷,在半空中轉幾個圈兒,然後再悄無聲息地落下。
南圍門打開了。守門的兩個漢子一人揮一把掃帚,往門裡大街上掃出兩丈地面,再往門外掃出兩丈地面,算是履行了職責,就鑽到門裡邊的小棚里烤火去了。
這時,圍門洞里出現了一個小夥子。他穿一身藍粗布襖褲,腰間和兩條褲腿均用草繩緊扎著,手裡提了一把破木杴。他走到守門人掃出的黑白相接的路茬上,抬起皮肉粗糙然而眉眼周正的臉向鐵牛那兒望一望,往手上啐一口唾沫,就用杴鏟起雪來。鏟一杴扔到左邊,再鏟一杴扔到右邊,重複這麼幾次,一條窄窄的小路就有了開端。小路在向鐵牛那裡延伸著。小路上還留有一些散雪,就顯出了小夥子的腳印。那腳印很奇怪:右邊的一隻和常人一樣,左邊的卻大出了一倍。那奇大的腳印來自小夥子那張奇大的左腳。眼下是冬天,穿得是棉鞋,那隻鞋竟像一個小豬崽兒!
這小伙叫封大腳,是紅鼻子封二的兒子。
也不知什麼原因,小夥子生來左腳就大。為他接生的花二媒婆親口講,他在娘肚子里是左腳先出來的。這腳一出來把花二媒婆嚇了一跳,她說了不得,這隻腳大得像七八歲孩子的,不知人有多大?他大姑,你今天怕是沒命了。說得大腳娘直哭。在門外等候的封二也冒了冷汗,跑進去說他妗子你行行好,不管怎樣你也得保住這娘兒倆!花二媒婆說試試吧,實在不行就聽天由命啦!他讓封二將褲襠里的毛薅下七根,放在一個鐵碗里,在燈頭上焙焦,讓女人和水服下,然後就等。女人腿間的那隻腳露在那裡,有時還一動一動,像在探這世界的虛實。等了整整一天一夜,胎兒的那一隻小腳竟然脫穎而出。接著,整個胎兒就下來了。這就是封大腳。女人看著兒子一大一小的腳,說這怎麼辦呢。封二說不要緊,過幾年那小的就趕上大的了。豈不知幾年下去,這孩子的小腳長大腳也長,始終大出一倍,讓他成了累贅,走起來一歪一頓的。封二兩口子便只好承認這個現實,張口閉口管孩子叫「大腳」。後來,這孩子便沒再另起名,到十來歲,全村人都喊他大腳了。
只一會兒,大腳把道路開闢到了鐵牛那裡。他先把鐵牛身上的積雪刮掉,然後就在它的周圍清出了一塊空地。清完,他拄杴站在那裡,往手上呵一口熱氣,注視了鐵牛片刻。這會兒,他覺得心裡踏實了。還是在五六年前吧,那一回下了大雪,雪停了好幾天這裡還是殘雪爛泥的,想想老人們的傳說,再想想兒時在他旁邊度過的那些時光,他突然覺得愧對鐵牛。於是再往後,每逢下了雪,他便在掃完自家天井之後,再到這裡為鐵牛清除。
這時,封大腳往圍門那兒瞅了一眼。他希望看到一些小孩此刻再來這裡玩耍。但他沒看到。不過他知道,等中午時分稍稍暖和了,這裡會依然有孩子前來的。想到這,他心裡便熱烘烘的。他跺跺那兩隻大小不一的腳,一歪一歪地往家中走去了。
圍門裡面第二條東西向的衚衕里,屋山相接住了三戶人家。當中一戶便是封大腳的家。封大腳剛走進雞屎散如滿天星的院子里,見他爹封二正一臉興奮地跟娘說什麼。他不知道爹現在為啥這麼興奮。幾天前爹聽說寧學祥家閨女叫馬子架去,就趕緊揣了多年攢下的十二塊錢去買地。按說十二塊錢是買不到一畝的,爹卻說一定能買到,因為寧家急著用錢那地肯定便宜。不料寧家沒打算賣,不但讓老頭的計劃落了空,還挨了寧學祥的一頓臭罵。把錢重新裝進罈子埋到牆角之後,老頭子一連幾天打不起精神,不知今天他高興個啥。
這時,爹忽然抬腳往外走去。走過大腳的身邊,爹討好似地瞅著他說:「俺去找你花二妗子呀!」大腳說:「幹啥?」爹道:「給你說媳婦呀!」然後就弓著腰急急走了。大腳看看爹的背影,去牆邊放下木杴,自語道:「白搭!」他因為自己長了個大腳,爹娘幾年來多次找人說媒都不成,便對自己的婚姻失去了信心。
這時,娘搭話了:「大腳,你知道你爹叫你花二妗子去說誰呀?」
「誰?」
「寧學祥家大小姐。」
大腳立馬愣住了:「她不是叫馬子架去了么?」
娘說:「今黑夜跑回來啦。你爹剛在街上聽說這事,就回來跟我說要找你花二妗子。」
大腳十分吃驚。他吃驚的不是寧家大小姐的歸來,而是爹的異想天開。沒想到,一心想去寧家撿便宜的爹,這回又盯上了人家的閨女。那綉綉是在馬子窩裡過了好幾天,是再怎麼樣人家也是財主家的小姐,能看中咱家看中咱這個大腳?嘁!大腳在心裡笑了一聲。他見水缸快見了底,便拾起鉤擔挑水去了。
水井在村子的中央。在走過幾個街口時,他聽見在街頭閑站的人們都在小聲說寧家的事。有人一邊說,一邊掩飾不住那種幸災禍的神情:「聽說,身下的席,一夜就蹬爛一領,人都成了爛狗肉啦!」從這話里,他明白了一些什麼,於是就心跳臉熱。挑第一趟水回來,爹正坐在堂屋抽煙,臉上還保持著那股興奮。他對兒子說:「你花二妗子答應去說了,這陣子已經到寧家啦!」大腳氣惱地道:「俺不要她!」封二對兒子說這話感到很驚訝,問:「為啥不要?」大腳道:「街上的人都講,綉綉成了爛狗肉啦!」封二把大腿一拍:「放屁,再爛也是肉,也比那地瓜乾子強!等著看吧,你娶了她,要多大的福有多大的福!」大腳知道自己拗不過爹,就一個人去了自己住的東廂房,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只聽院子里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是花二妗子的嗓音:「他姑夫,成啦!成啦!」
封二老兩口跑到院子里,都驚喜不已:「是嗎?哎喲哎喲!大腳,還不出來謝你妗子!」
大腳沒想到這事還真成了,正要起身,爹娘和花二妗子已經到了他的屋裡。花二妗子瞅著他說:「你個小私孩子,怎這麼有福!」
這時花二妗子就講了寧家的情形:綉綉從山上回來後粒米未進。田氏叫李嬤嬤做了一樣又一樣,樣樣都是綉綉平時喜歡吃的,但哪一樣端來綉綉也不吃,田氏往她手裡塞筷子像塞長蟲一樣艱難,一樣樣的飯菜都完封不動擺在床前桌子上像是供神。花二妗子去時,蘇蘇也從費家回去了,是她勸綉綉也不聽。田氏無奈,就把老爺又叫來。寧學祥一進綉繡的屋就氣哼哼地道:「不吃飯?咋不吃飯?」綉綉這時睜眼道:「你不要你閨女了,誰還吃你家的飯。」寧學祥說:「不吃飯就餓死!」綉綉說:「死了就稱你的心了,俺偏不死!」她瞅著花二妗子道:「二嫂子,你不趕緊給俺找個主?」花二妗子臉上一喜,急忙說:「行呵行呵,大小姐找啥樣的吧!」綉綉道:「找啥樣的都行,孬好俺不嫌。」這時,花二妗子就講了她的來意,綉綉說行,立馬下床就要跟她走。田氏和蘇蘇急忙攔住她。田氏說:「綉綉,你找主不是不行,不能說走就走,咱得挑個日子。」綉綉苦笑一下道:「俺如今連豬狗都不如了,還講究個啥?說實在的吧,俺餓了,想趕緊找地方吃飯。」聽了這話,田氏和蘇蘇就瞅著一桌子好飯好菜哭。花二妗子道:「你趕緊走也行,是俺總得先跟封二家說一聲。你等一會,我去打個招呼,立馬回來領你。」於是花二妗子就急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