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逢
很奇怪,好像都過了一個星期,他渾身都發癢了,審問還沒有開始。他有點心神不寧了,以前的審問起碼也是一天一次,這次間隔了這麼久,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心裡發慌地繼續等,他感覺自己身上都餿了,以前每天都會有人專門打來洗澡水,但這幾天里除了一點吃的,什麼都沒有,連送飯的憲兵都不露面了,食物居然從門口扔進來,跟喂狗一樣,直接讓他感覺自己是不是被上頭遺棄了。
也好,怎麼也是活著,比被斃了強。他的腦子已經完全空了,什麼事都不想,什麼事都不做,成天窩在牆角里,偶爾起來走一走。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突然,門打開了,透進來一抹光,雖然只有一小縷光,但在黑暗裡待久了,還是讓趙半括一陣眩暈,感覺幾乎要瞎了。
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感覺淚水不由自主地從緊閉的眼睛裡流下臉頰。這是身體的自燃反應,卻好像引起了來人的一陣善意大笑。趙半括感覺自己被架了起來,放到了椅子上,接著那陣笑聲停住了,在疑惑中,他聽到那個聲音對他說道:
「趙半括,恭喜你,你的野人山任務,完成得很好,總部通令嘉獎。這是獎金,大洋兩百塊!你現在自由了。」
自由?趙半括不明所以地重複著,試探著睜開眼,看見一個圓臉的胖軍官,掛著和善的笑容,又沖他敬了個軍禮,表情轉為嚴肅:「從現在開始,整個遠征軍駐地,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之後,趙半括手被握住塞上了一堆沉甸甸的東西。他低頭一看,是四封紅紙,裡面包的應該是大洋。這讓他意識到胖臉軍官是在開玩笑,疑惑和放鬆同時涌了上來。
胖臉軍官也沒計較趙半括不給他回禮,對兩邊的憲兵看了眼,憲兵就一邊一個胳膊,把趙半括架出了房間。
門外這時候是漫天的落霞,溫暖而不刺眼,但太多天沒有見到陽光的趙半括還是有些受不了,又閉上眼被架著走了十幾步,其中一個憲兵先放了手,把一包東西放到他的口袋裡,然後大大聲說:「兄弟,辛苦了,保重。」
趙半括感覺胳膊一輕,另外一個也放了手。他又停了停,才微睜開眼,發現憲兵已經不見了,而眼前不遠處,是一排挨著山的石頭碉堡。
碉堡非常方正,後面的山坡頂上是樹林和石頭,下邊的大門黝黑沉重,門上還開著一排小門,但都緊緊羹地關著。而前頭站著一排荷槍實彈的憲兵,趙半括不確定剛才架他的那兩個是不是也在裡面。
那些站崗的憲兵沒有任何錶情,身體板正沒有一點動作,就站了千百年的石頭雕像,都快要跟碉堡融為了一體。這讓趙半括,里升起一股敬畏,不敢也不想在這裡多待,就轉身往後走,剛抬腿立刻發現自己有些腿軟,知道是關了太長時間禁閉的原因,只能慢慢蹭到一邊,找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摸摸口袋,發現了一包煙,明白這是憲兵剛才給他的,他心裡忍不住有點感動,就虛晃著對那些「雕像人」拱了拱手表示感謝。又四面看了看,發現自己在一個半山坡上,山下有炊煙升起,能隱約看見燈火,還有嘈雜聲順風傳上來,他想那應該是座小鎮。
回過頭,再看那碉堡和憲兵,他的心裡一陣迷茫。自由來得猝不及防,剛才還生死未卜,現在沒人約束,這些轉換讓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一下子感覺極度的不適應。
趙半括搓了搓頭,穩定了一下情緒,掏出根煙點著猛抽了幾口。夕陽已經落在了山後,四周開始變得昏暗,從死到生,由關到放,這一切都讓他覺得人生其實不受自己掌控。胖臉軍官說得很輕巧,一句自由就把他打發了,兩百塊大洋,真不少,但這讓他覺得自己像被人羞辱了一通後,又扔來一塊骨頭的狗。
那麼多的官,那麼多的題,那麼長時間的折騰,結果卻是這樣。
沒理由,不解釋,他感到很無奈。
趙半括摸了把臉,苦笑了一番不再想了,這麼多天的禁閉讓他學會了放開。人死,他活,已經足夠,長毛不是說過,有些事,不是單靠想想就能解決問題的。他一個小兵,在這種大環境下,能做的事太少了。所以,索性躺了下來,打算等體力恢復點就下山。
躺下迷糊了沒幾分鐘,突然碉堡那裡一陣嘈雜,趙半括半睜著眼,看到小門被打開,幾個憲兵擁著幾個人從裡面出來,因為人比較多又是一起出來的,本來很威嚴的門哨猛地顯得有些熱鬧。
一個看樣子是憲兵頭目的人很快出現制止了吵鬧,一拉槍栓,罵了句什麼,那幾個被推出小門的人才算安靜了下來,慢慢往外走出來。
借著門前昏黃的燈火,趙半括看到有三個人手上也捧著紅色封包,和剛才胖臉官給他的簡直一樣,這讓他對他們來了興趣,隨即站起身迎了上去。
幾個人離得並不遠,也就十幾步趙半括就走近了,還沒觀察到什麼,卻先聽到了一聲驚叫。接著一個滿臉鬍子的人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他,嘴裡叫著:「菜頭,菜頭,你居然還活著?」
趙半括乍一眼沒看出這滿臉毛的人是誰,但聲音卻非常熟悉,一下他也吃驚地打量過去,瞪著眼前的這位,叫道:「老草包?你、你……沒死?」
對面的人一張臉已經被長頭髮擋住了一大半,但仔細看,那確實是軍醫。看到趙半括認出了他,這老頭呵呵笑著把頭髮抹到後面,一陣猛點頭。
趙半括心裡像被雷劈了一樣,震驚得幾乎要站不住,這太突然了!再看軍醫身後的兩個人,一個鏡片透著光,一個瘦削低。矮趙半括再也忍不住,直接一邁步抓住那個矮的,搖晃著叫道:「刀子,你他娘怎麼還活著!你怎麼活下來的?!」
那人確實是小刀子,但他被趙半括抓住後並不說話,反而把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軍醫趕忙拉開趙半括,說道:「菜頭,小心點,刀子的傷還沒好利索。」
沒好利索?趙半括看看身邊也是鬍子拉碴的王思耄,突然明白了——他們一定也跟他一樣,是在碉堡里接受過審問才被放出來的。本想詢問隊長是否還活著,看到他們這副樣子,只好暫且把壓在嘴裡。
他拉著他們走到自己剛才坐的大石頭上。四個人一排坐下來,互相看著,小刀子看起來很疲憊,顯然沒什麼興趣跟他說話,眼神全是冰冷。
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雖然經歷過生死,又在禁閉室里反思了那麼長時間,完全可以用理性壓制好奇,但趙半括還是忍不住問道:「就剩你們了?」
王思耄點了點頭,腦袋就轉向了別處,軍醫倒是接過話問道:「你那邊,也就你一個了?」
這次輪到趙半括點頭,軍醫的神色瞬間暗了下來,看樣子竟然是為他的老對頭難受,真讓人有些想不到。但趙半括沒有安慰什麼,又看著小刀子,心說廖國仁因為他死了,他應該說點什麼。
然而他灼熱的視線盯了半天,小刀子卻完全沒有感覺一樣,不看他,也不說話,面色沉得像黑水。趙半括只好看向軍醫,軍醫聳聳肩膀,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搖頭道:「別問了,很慘。」
氣氛一下變僵了,因為沒人再開口,趙半括看著左右的三個突然覺得他們的表情怎麼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那麼頹廢,低沉古怪得要命。
再一想,他有些明白了,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應該跟這三個人一樣。
野人山最後的部分,他跟這三個人雖然走的不是一條道,但結果卻是一樣。其他人死,他們活,然後被審問,連續不斷地審問,然後又被釋放——經歷了這些,是人都會感到疑惑和不解,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一個人的時候想不到,但看到這三個人的啞巴樣子,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上頭難道在促使他們,或者說在逼迫他們,忘掉那段經歷?可上頭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麼一想,他心裡好像猛地有了一個出口。他忍不住看向小刀子,突然發現他瞥眼的瞬間,這人正好也在看他,眼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馬上就沒了。趙半括有些吃驚,那是憤怒嗎?或者是其他別的什麼?總之一定是一種情緒突然爆發後的宣洩,但速度實在太快,沒等他抓住重點,就消失了。
小刀子活了,廖國仁卻死了,並刀子還不願意說什麼。這說明,廖國仁的死肯定跟他有關係,所以他心裡愧疚。趙半括覺得大概就是這樣了,就開口問道:「你們,是不是在野人山裡找到了什麼?」
這話一說出口,對面的三個人都抬起了頭,軍醫先說了話:「菜頭,你都知道了?」
趙半括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們一定拿回了什麼,不然咱們不會被這麼審問。」
王思耄站起身,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聰明,既然你承已經了解了,那還問什麼?」
軍醫卻擺擺手道:「菜頭,別問了,廖隊長因為這個死了,咱又差點被弄死,所以,你不知道,比你知道了好。」
趙半括不說話了,心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們們幾個是這表情,看來跟自己想的還有些區別,他是被審問,而他們是被被封口,既然那樣,為什麼又讓他們見這一面?
看著對面的三個人,趙半括很想再問出點什麼,但他們再也不看他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茫然和無奈。這種氣氛有些尷尬,他們這群人在野人山裡雖然危機四伏,疲於奔命,但是一路上有說有笑的時間很多,雖然有些小磕絆,可沒有什麼是不能溝通的。
這一刻趙半括卻明顯感覺到,他們之間被什麼東西隔開了,了除疲憊和滄桑外,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趙半括不死心,決心打破沉默,嘴皮子剛剛動了一下,就見小刀子突然站起身,走到一旁,直接打斷了趙半括還沒出口的問話。
趙半括看到他起身的動作,不知為什麼,憑直覺感到,小刀子是對廖國仁的死依然耿耿於懷。
轉念一想,而且話說回來,畢竟好多事都過去了,再去問清楚些又有什麼用?況且,真相他們也未必知道。自己和長毛這一路遇到的事情,他在小黑屋的時候一直悶在心裡,猛地見到軍醫他們,心的確是想要傾吐一番。現在卻發現,軍醫他們的遭遇顯然更加凄涼,遇到的事肯定更多,這幾個人卻沒有任何想說點什麼的慾望。
這種感覺非常的不好,甚至讓趙半括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因為他忽然明白,不管是自己還是倖存下來的小刀子他們,所經歷的都一個巨大秘密的一部分,他們能活著回來,活著走出審訊室,唯的理由就是他們做的事對上面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趙半括慘然一笑,明白自己這些小兵做得已經夠了,剩下的會有更高級別的長官們分析決斷。
想到這裡,趙半括心中一片意興闌珊。盒子,秘密,被小刀子他們拿回來的東西,廖國仁的死,任務的真相——這些跟他已經不相干了。他什麼都不能做,也不敢做。也許忘記這些東西是最好的選擇,至少還能回到原來上戰場打小鬼子的簡單生活中去,這一段叢林經歷,不如就當是一場夢吧。
尷尬的沉默倒是被王思耄打破,他長嘆著說道:「我們還活著,挺好。」話雖然沒頭沒尾,但嘆氣聲中的滄桑卻讓人聽著無比心酸。
趙半括聽了點點頭,小刀子卻哼了一聲,好像很不屑王崽耄的論調一樣,接著也不打招呼,就往山下走去。
看著他筆直的背影,趙半括忽然有些傷感,他知道,以這人的性格,這一走,以後不可能再看到他了,他又看向軍醫和王思耄,問道:「你們要去哪兒?」
王思耄不吭聲,軍醫往後看看,突然低下聲音道:「去哪兒都一樣。關鍵是咱們幾個,肯定不能在一起。」
見老草包這麼沉重,趙半括也沒了情緒,看來往後的日子大家是各走各路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下他們幾個是真的走到頭了。
他也站了起來,拱了拱手:「是啊,去哪兒都一樣,我們各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