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授譜(1)
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葯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兩晚後,創口已然癒合。這一天兩晚中只以西瓜為食。令狐沖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甚麼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死裡逃生,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強,只索罷了。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隻螢火蟲兒,裝在十幾隻紗囊之中,掛在房裡,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會去縫製十幾隻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笑道:「你真聰明,猜得好准,怎麼知道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麼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又問:「後來怎樣?」令狐沖笑道:「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里,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雲端里,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蟲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裡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里,不是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臉上身上,那可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裡面。』就這麼,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蟲全都死了。」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幾千隻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好。其實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甚麼干係?」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每個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又談何容易?」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甚麼不可殺生,不可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甚麼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疾掠而過,在天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凈師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麼這個心愿便能得償。你說是不是真的?」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麼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會兒,便來不及了。」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划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只一動,流星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嘆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甚麼也沒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念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願。」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甚麼願好?我許甚麼願好?」向令狐沖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划過了幾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沖又問:「你想好了心愿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甚麼願?我要許甚麼願?」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划過,她仰起了頭瞧看,竟是痴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沖笑道:「那有甚麼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甚麼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琳對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傳來,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甚麼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遊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迴腸盪氣之意。只見山石後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雲遮住了,夜色朦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男子緩步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縮身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只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衝心道:「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裡吹奏,正是為了這裡有瀑布聲響,那麼跟我們是不相干的。」當下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婉轉。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里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沖只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那七弦琴只是玎玎噹噹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狐衝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只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所發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甚麼「你我今日畢命於此」,甚麼「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嘆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甚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到愚兄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內功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傷無辜,於事無補。幸好針上並沒喂毒。」
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曾救我性命,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劉正風輕輕一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嘆,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嘆了口氣。劉正風道:「大哥卻又為何嘆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說道:「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猛聽山壁後傳來一聲長笑。笑聲未絕,山壁後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幹甚麼?」費彬哈哈一笑,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子,你先過來領死吧!」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你是非非和他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法子,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非非,你快走!」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麼相干?」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反而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
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絕了么?難道姓費的袖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刺到面前。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兩隻耳朵……」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劍疾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麼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刺落。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過身來,揮劍護身。他不知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覺。月光下只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
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華山派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裡幹甚麼?」令狐沖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
令狐沖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著一輩,小侄如殺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決非英雄好漢行徑,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顫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衝刺去。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趕淌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
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甚麼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幹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麼分別?」
曲洋嘆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罷,嵩山派愛幹這種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沖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幾句嚇嚇女娃兒,哪能當真做這等不要臉之事,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著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樹的樹榦。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痴心夢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令狐沖見到他獰惡的神情,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逼近一步。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有做,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琳。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費彬卻也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是?怎麼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傑,怎會真的傷害身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么?」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甚麼事,自然要以俠義為先。」
她幾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污,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傑之所為,勢必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幾步,顫聲道:「我……我……我?你為甚麼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令狐沖急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
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沖右側攻刺到。令狐沖斜身急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傷,快快退下。」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然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只須走脫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令狐沖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眼珠。費彬雙足象點,向後躍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臂上划了長長一道口子。令狐沖拚命撲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墜。儀琳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沖喘息道:「你……你快走……」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長劍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窩。曲洋、劉正風、令狐沖、儀琳齊聲驚呼。費彬臉露獰笑,向著令狐沖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著又踏前了一步,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落。令狐沖腦中一片混亂:「他……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儀琳師妹為甚麼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嶽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是這個儀琳師妹陪著我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幹甚麼?」眼見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沖微微一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凄涼,似是嘆息,又似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葉。令狐沖大為詫異,睜開眼來。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凄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出來。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瑣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刻再度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費彬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費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後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湧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中劍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儀琳扶著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甚麼貧富之見,只是說甚麼也性子不投。」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令狐衝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甚麼哀而不傷,甚麼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嘆。」他說到這裡,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儘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鍾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鍾會討了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這傢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衝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令狐沖吃了一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令狐沖點點頭,說道:「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泄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跟你師父斗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道:「我不說。」令狐沖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屍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線索。」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得很了。」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拾石塊,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為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德福報,終於能到西方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令狐沖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著儀琳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翻了開來,只見全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有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吁了一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雖然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讎,當真奇怪。」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斗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在這裡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令狐沖撐著樹枝,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斗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斗得這麼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外張望,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閑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余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著轉身,只是揮劍護住後心。余滄海出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只守不攻。令狐衝心下佩服:「師父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所以不動火氣,只因他不但風度甚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極少和人動手,令狐沖往常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見余滄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狐衝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傷,也決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儘早遠而避之的為妙。」又瞧了一陣,只見余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著岳不群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已是上一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噹噹,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道:「倘若這幾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別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滄海如一枝箭般向後平飛丈余,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沖吃了一驚,看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沖竟沒瞧出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奔去。岳不群大聲道:「余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說著身形一晃,追了下去,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余滄海,心中暗喜,他重傷之餘,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他兩人展開輕功,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里之外!」他撐著樹枝,想走回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聲音甚是凄厲。令狐沖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幾步,見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黃牆,似是一座廟宇。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鬥受傷,快步向那黃牆處行去。離廟尚有數丈,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邪劍譜此刻在哪裡?你只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替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沖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尋林震南夫婦的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我不知有甚麼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並無劍譜。」令狐衝心道:「說這話的,自必定林師弟的父親,是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輩肯為在下報仇,自是感激不盡。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預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會說出來。林某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卻還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沖在廟外聽著,尋思:「甚麼『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果然聽得木高峰續道:「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麼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甚麼也不肯交出來。」過了半晌,嘆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甚麼死也不肯交劍譜出來?這劍譜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甚麼連青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等稀鬆平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輩又怎會瞧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