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治傷(1)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我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沖,我便叫不得?」儀琳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剛說到這裡,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而這麼一個丑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個小駝子。」儀琳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狐沖的名頭,心裡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裡去啦?」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裡。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說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麼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麼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髮,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裡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麼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麼?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葯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山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恆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裡。這一切經過,她早瞧在眼裡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哪裡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手裡,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麼善地。」為了尋到令狐沖的屍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麼善地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取了一柄,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念著令狐沖屍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搶在前頭領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帘,說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帘開處,撲鼻一股脂粉香氣。儀琳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湘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隻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嬌羞靦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背後腳步聲響,一個僕婦走了進來,笑眯眯的奉上香茶。這僕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這是甚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僕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幹甚麼?這裡是甚麼地方?」曲非煙微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麼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麼所在,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煙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出來。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悉,正是那惡人「萬里獨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過去看她,問道:「怎麼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裡,快快過來磕頭!」田伯光怒道:「甚麼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煙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她就在這裡,快過來!」
田伯光道:「她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咦,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你別叫他過來!」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一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幹甚麼?」曲非煙叫道:「田伯光,你別逃走!你師父找你算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麼師父徒兒,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步,老子立刻殺了她。」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不認帳?快過來,向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我和你師父在這裡休息,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你拜恆山派小師父為師的事,我以後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一聲,屋頂上嗆啷啷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逃走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
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跟他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裡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借著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話卻不算數,可不可以?你要是願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誰也不會來攔你。」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只有一線機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卧,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甚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兇險。儀琳定了定神,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從懷中取出裝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血便即急涌。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恆山派治傷聖葯,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等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葯,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請你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她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裡,那怎麼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葯摸出來罷。」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葯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黑暗中別把傷葯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裡,那麼我在這裡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葯塞在他口裡,喂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你……你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甚麼遺體?」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么?」儀琳道:「但願他能痊癒才好,只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麼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像起來,定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捨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麼願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甚麼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只要你沒死,她甚麼事都肯答允你。」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里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葯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卻反而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甚麼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么?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嗲聲叫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盪語,越說越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裡,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恆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一句,我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是不是叫甚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餘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沖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余滄海衝進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余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甚麼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一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日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夥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用具,茶杯酒壺,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聽得劉正風諸人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涌而進,我便有一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上。只是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令狐……是令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後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令狐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沖向他瞧了一眼,並不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幹甚麼來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甚麼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尋思:「恆山派那小尼姑說這廝已為人傑所殺,其實並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騙人。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了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瞧床上有甚麼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向余滄海道:「你要幹甚麼?」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閑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一條綉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原來令狐沖這廝果然是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幹麼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幾眼?何必借口甚麼找尋恆山派的女弟子?」余滄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兩下,又噴出一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該當回複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獃獃出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麼好?幹麼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麼無意之間?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指頭也立時將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當真不小。」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涌,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甚麼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思:「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甚麼得益?」
正說到這裡,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道:「快稟報師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裡,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裡,木駝子不論甚麼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才幹。你若想單憑几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只覺右腕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賓士。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聽在耳里。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林平之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余滄海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並無干係,乃是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後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哪裡說起?」但四下里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是!」拔劍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驚,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也會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上膏藥,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關在哪裡?」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並不知情,人人都說青城派志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傑俯身過來,挺劍殺卻。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格開,神情緊張,看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後一拉。
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後拉扯,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去。余滄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當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閃閃的彎刀。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說道:「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沖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你報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後拉,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叫:「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余滄海一驚,報仇並不急在一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沖著木駝子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這時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歷,便即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弟子,顯是不懷好意。」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他越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甚麼辟邪劍譜。五嶽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師父么?」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壓根兒說不上是甚麼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後我未必再有此興緻了。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胡塗?這樣罷,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甚麼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麼了不起,我非收你為徒不可?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江湖上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這部武學寶笈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說甚麼也得儘快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鏢頭,平生只有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高峰這麼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卻哪裡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