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滅門(2)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兩根旗杆,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泄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桿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裡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裡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子下手,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杆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讎,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隻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夫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卧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林震南問道:「夜裡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夫道:「沒有。」林震南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的掉下淚來。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陳七隻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搖晃了幾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這不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有的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裡,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師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么?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頭道:「已發現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旗杆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分。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裡。」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馬背上橫卧著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卧著一具死屍,正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蕩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干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當的一聲,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余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哪裡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傢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覽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幾個。比咱倆還差一點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罷?」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快么?」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甚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裡,只見大門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么?」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門去。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徑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麼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裡。」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夫、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么?」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罷。」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只是嘆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儘管沖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里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卧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林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伙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裡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裡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弔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裡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裡。」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里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卧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介面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卧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說該怎麼辦?」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麼。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幹麼?」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裡甚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么?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鬨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里都亂了起來。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鬨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贊道:「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伙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干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衝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空。」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徑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到了南嶼。這大半日賓士,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肴,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去了。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卧著一個婦人,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而築,附近是一片松林,並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裊裊,此外更無聲息。三人明知大敵窺視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斷,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裡,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著雙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邪劍法,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筋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余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卻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於,叫於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於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於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於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么?」於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余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幾句場面話,便要撲上去再斗,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甚麼?」
方人智晃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為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林震南長劍一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於少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甚麼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於人豪見他這一招來勢甚凶,閃身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舉劍擋格,當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那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斗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著,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你……你怎麼會辟邪劍……」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志全消。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彩:「於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長嘆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父罷。」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泄怒火。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賈人達道:「好。」於人豪道:「方師哥,可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你嘴裡。」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