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人狼大戰:第六節巴桑之死
巴桑之死
一聽那叫聲,巴桑頓時變了顏色,那曾經無數次迴響在噩夢中的聲音,陡然再次出現,他不由打了個冷戰,急聲道:「不好!強巴拉!它們在召喚同夥!」話音剛落,就聽到四面八方傳來回應,那群狼的嚎叫清越悠長,彷彿本身就有一種震懾人心的魔力,聽得人膽戰心驚!
卓木強巴何嘗不知道那種叫聲,方新教授還曾專門帶他做過狼語研究調查,他記得教授對狼嚎有過系統的分類歸整,像剛才那種集合狼群的聲音,就是方新教授所說的集結嚎了。他還記得,方新教授教過他們,怎麼從嚎叫的聲音中辨認有多少狼要加入,它們聲調里透露的方位、距離等信息,可是如今到了要用的時候,加上一緊張,卓木強巴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在已經距離卓木強巴和巴桑很遠的地方,索瑞斯站起身來,莫金問:「這些狼叫是怎麼回事?我好像聽到到處都是狼在叫啊。」
「是集結嚎。」索瑞斯肯定道:「同一個家族的狼聽到這種聲音後,會做出回應,表明自己的位置地點;別的家族的狼群也會回應,表明自己的立場是想加入,還是別來惹我、別踏入我的領地。」
馬索道:「難道說,那些狼感覺對付不了那幾個人,所以不得不召喚同伴?」
莫金笑道:「喂哦,那可熱鬧了。」
索瑞斯道:「這事兒,是好是壞還說不準。」扭頭又問:「你的人,什麼時候到?」
莫金道:「別急,他們翻山越嶺,還得有個過程不是?」
霧靄中,卓木強巴和巴桑再也顧不得走螃蟹步,朝著一方突圍而去。若是被集結嚎召喚而來的狼群包圍,後果不堪設想,說得不好聽,那叫死無葬身之地!奔跑中卓木強巴仍無法理解,從一開始,狼群截斷他們與法師的聯繫,分隔驅趕,隨後的「之」字步逼近,裝死偷襲,數彈夾,奪彈囊,到最後的集結嚎,無論是心理戰術還是運動戰術,都比他們領先一籌,這樣的狼怎麼會如此乖巧地聽命於操獸師呢?那個操獸師究竟做了什麼?
那三頭狼徐徐追趕,既不過分緊逼,也不遠離。卓木強巴和巴桑不敢隨意開槍,那種距離和霧氣的阻隔,他們幾乎無法對狼造成傷害,可他們也明白,這樣一直跑下去的話,不等狼襲擊他們,他們累也累死了。此時不得不藉助巴桑的回憶了,卓木強巴不禁問:「巴桑,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是怎麼逃脫的?」
巴桑咆哮道:「不要吵,正在想!」
霧靄,亂石,奔逃,這種情形與十幾年前何其相似,他回憶起自己進監獄之前的那段時間,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奔跑,為了生命而奔跑,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驅策著他。從雪山上滾下,在泥草中撲騰,一刻也不敢停息,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才倒地便睡,一旦閉上眼睛,那黃色錚亮的妖瞳似幽靈般如影隨形。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是什麼力量驅動自己機械地甩動雙腿,即便是到了城裡,看著林立的高樓民房,看著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心裡仍有一個聲音不住地提醒著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找個安全的地方!」
當時是跑到哪裡去了?第一座看到的城市……巴桑撇開這部分記憶,重新回想,在逃走之前,那些狼群圍了上來,隊友被撕成了白骨,自己在狼群中,可是……究竟是怎麼逃掉的呢?
巴桑一面快速奔跑,一面咬牙回憶。在他的記憶中,始終沒有出現自己如何逃走的畫面,那褐色石城與無數手臂倒是反覆出現,只是石城內的景象他無法回憶,他記不起他們在那裡到底看到了什麼,記不起自己是怎麼逃走的,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到了拉薩。在他的記憶中,全是逃亡的過程,從戰友一個個血淋淋地在自己身邊倒下,到自己一個人在雪山曠野草原上狂奔。那段時間,他不敢看夜空,不敢看河水,不敢看身後,就是不停地跑,就像現在這樣,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感受著心臟的跳動,跑,快跑……
卓木強巴看著巴桑的動作表情,有些後悔了,要是巴桑在這個時候突然失控,那可糟了,正想著是否要點醒巴桑,讓他脫離那種危險的回憶時,巴桑突然加速了,卓木強巴趕緊追了上去。本來按照他們的勻速跑,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可是像巴桑這樣拼了命地跑,就是卓木強巴追趕起來,也格外吃力,他在巴桑身後大喊道:「巴桑,放慢些,那些狼並沒有追這麼緊!」說著,他向後看了一眼,這一看又讓他驚出一身冷汗,原來,他們身後霧中那三頭狼模糊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變成了四頭!這次卓木強巴沒有看錯,那移動的身形,沒錯,是四頭狼!
巴桑根本就沒有聽到卓木強巴的呼喊,他漸漸地融人了回憶,在他眼前,已經沒有了卓木強巴,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壓抑在心底深處的那個聲音又回來了:「跑!快跑!不要停下!」
卓木強巴在巴桑身後緊緊追趕,時不時回頭看看,他清楚地看到,身後追逐他們的狼從四頭增加到五頭、六頭、七頭……越來越多,到後來,霧中儘是涌動的狼影,數不過來了。而此時,巴桑已衝到自己前面好幾米遠的地方,跑著跑著,卓木強巴發現,前面的霧似乎要淡一些了,難道是快跑出霧區了?可我們沒往回跑啊?卓木強巴這樣想著,忽見前方霧中隱約出現了一條線,參差不齊,卻向兩旁一直延伸,是懸崖!卓木強巴猛然驚醒,他們一路狂奔,已經跑到第三層平台的邊緣了,可是再看巴桑,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沖著懸崖就過去了!
顧不得身後的狼了!卓木強巴猛地提氣加速,飛追了兩步,緊跟著一個虎躍,雙手探出,總算抓住了巴桑的一條腿,兩個人一同撲倒在地,此時巴桑的頭距離懸崖的邊緣已不足一米遠了。可是巴桑還不肯停下,他雙手抓地向前猛爬,雙腿亂蹬,連卓木強巴都被他拖著向懸崖移去。
卓木強巴不知被巴桑踢了多少腳,總算半蹲起來,找到著力點,將巴桑拖了回來。他劈手扇了巴桑兩記耳光,抓住巴桑一陣抖搖,大聲呼喝道:「巴桑!巴桑!醒醒!巴桑!」
也不知是哪招管了用,巴桑那直愣愣的眼睛漸漸有了生氣,可他回過神來看到的第一眼便是……一二十頭狼瞪著兇惡的眼睛,圍成半個弧形,將他們包圍在懸崖邊緣的一角!
卓木強巴也知道,這次是跑不掉了,身後便是懸崖,雖說沒有塔西法師攀登的地方那麼高,可在這迷霧中,誰知道下面是怎麼個狀況。而面前是二十餘頭身強體壯的狼,拼吧,且不說子彈還剩多少,就運算元彈充裕,這麼多頭狼,以它們的行動速度,即便能開槍打中一兩頭,也會被其餘的狼撕裂掉。難道,這就是他們行程的終點嗎?怎麼會這樣?卓木強巴想不明白。
那些狼圍成一圈,卻仍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似乎正在欣賞剛才卓木強巴打巴桑那一套動作,有好幾頭還蹲坐著,搖頭晃腦,似在品評。
這些狼真的聽命於操獸師嗎?還是上戈巴族人命令它們的呢?為什麼一個上戈巴族人也看不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卓木強巴突然大聲用古藏語喊道:「是戈巴族嗎?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沒有侵犯你們的意思!請你們出來!」聲音消失在霧裡,霎時無蹤,卓木強巴又高喊了好幾遍,一絲迴音都沒有。只有那狼群,好奇地看著這個又喊又叫的大塊頭生物,時有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者,似乎在商量待會兒怎麼分食。
此時,被狼群包圍,身陷絕境的巴桑,忽然像被電流擊中一般,全身都抖動起來。肌顫!卓木強巴一驚,這是人體在應激反應過度時,身體肌肉不受控制的一種表現。巴桑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他死死握緊拳頭,咬緊牙關,那並不是害怕,卓木強巴從巴桑的眼神中看出,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他那種表情,像是在忍受著極大的屈辱。
頃刻間,肌顫停止了,巴桑漠然地看著周圍的狼群,平靜道:「強巴少爺,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活下去,是嗎?」
「那是當然的。」卓木強巴道:「我說過,我們要平安地返回,總不能什麼都沒做,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葬身狼腹吧。」
「那好……」巴桑的呼吸都顫抖起來,他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道:「強巴少爺,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跟著我做,或許,這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如果操獸師的葯,還沒有令這些狼失去理性的話……」
巴桑語音發顫,似乎正控制著自己極度的憤怒和壓抑。卓木強巴欣喜道:「你想起來了?巴桑!」
巴桑沒有回答,緊跟著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拋出了自己手中的刀和槍。卓木強巴大吃一驚,把武器都扔掉了還能逃出去?眼看著巴桑把另一把槍也扔掉了,卓木強巴有些遲疑,巴桑繼續道:「強巴少爺,必須這麼做,否則,它們根本就不會靠近。」
難道說,靠近之後,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卓木強巴將信將疑,也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接下來,巴桑的舉動讓卓木強巴倒吸一口冷氣,只見他緩緩地舉起了雙手,十指交叉,抱住了自己後腦,雙膝一軟,直直地跪了下去,腰身慢慢彎曲,直至雙肘和額頭貼到地面,整個人服服帖帖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投降!卓木強巴萬萬沒有想到。難道說十幾年前巴桑就是以這種方式讓狼群饒恕了他的性命?可是狼怎麼會知道這種姿勢表達的意思呢?群狼仍然目不轉睛,彷彿在看一場表演。
「巴……巴桑……」卓木強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桑伏在地上,唯有聲音傳來:「如果不管怎麼樣都要活下去的話,照著做吧,強巴少爺。」他全身都在顫動,仍然堅持說完了這句話。這正是巴桑在最後一瞬間回憶起的內容,在那冰天雪地的迷霧中,看著一地的紅雪和戰友的屍骨,看著迷霧中來來回回穿梭的猛獸身影,它們是死神啊……不可抗拒……那個最堅毅的蜘蛛神經終於崩潰了,他猛地匍匐在地,雙手抱著頭閉目蜷縮起來,厲聲疾呼著:「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還有一定要殺的人!我還有一定要見的人!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雪原冰風中,點點梅花嫣紅,還有那個在屍骨堆里瑟瑟發抖的軀體。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漸小了,他才敢睜開眼睛,迷霧依然,風雪漫天,他驚愕於自己仍然活著。那霧中的狼影迷蹤,竟是一頭也看不到了!若非那些筋骨連著皮肉的屍體,若非那些鮮紅雪地上的骨骼,這裡安靜得彷彿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這個身體和精神都極度虛弱的人,戰戰兢兢地走向那些屍骨,那些他熟悉的面容,如今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正當他打算將屍骨收拾起來,猛然從霧中躥出一頭狼來,正對著他露出一張獰笑的臉,彷彿在告訴他:「開始跑吧,追上你,就吃掉你!」
「啊!」心膽俱碎的青年重新被恐懼佔據,甚至來不及分辨那是真實的狼還是幻影,那些紛亂的恐怖記憶在他腦海里反覆再現,一陣強過一陣的劇烈頭痛之後,跑……跑……跑……他只記得這一件事了,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那些戰友的屍骨一眼,在蒼茫雪海中拚命狂奔……
一個堪稱特種兵典範的藍蜘蛛,一個心性高傲的冷漠戰士,竟然向一群野獸投降!在痛哭哀號聲中懇請饒恕性命,得到憐憫!這是一種恥辱,永遠無法磨滅的屈辱!巴桑的潛意識命令自己,將這段記憶永久地刪除,絕不能再度想起,可是在這種危急關頭,他終於還是將那種屈辱從記憶的深處給挖了出來,並且,他還將重複一遍……
卓木強巴仍舊有些遲疑,他倒並不是覺得這種向狼下跪的行為是對他人格的一種屈辱,他只是質疑這種方法的有效性。且不說這些狼群看不看得懂這種姿勢表達的含義,就算它們能明白,憑什麼你投降它們就放了你?
質疑歸質疑,形勢逼迫人,卓木強巴照著巴桑的樣子跪了下去,但他沒趴下,只是筆直地跪著,他要看看狼群的反應。要是趴下,不就成任狼魚肉了么?
在兩人跪下後不久,一匹狼脫群而出,向他們靠攏。卓木強巴打定主意,若狼有侵害性動作,他馬上衝出去護住巴桑。近了,卓木強巴首次在沒有搏鬥的情況下近距離觀察這裡的狼,它們和其餘地方的狼完全不同,體型更大,體格更健壯,頭顱和嘴裂都比尋常大灰狼更寬。卓木強巴與那匹狼對視了一眼,他從它的眼中沒有看到野性的兇殘,而是一種漠視,那種淡漠的眼神,讓卓木強巴渾身都不自在。這些狼根本就不與卓木強巴對視,它們以打量敵人的目光,輕蔑地看著他們。
那匹狼徑直走到巴桑面前,卓木強巴全身肌肉繃緊,只見它抬起一隻前爪,放在巴桑的頭上。巴桑全身一顫,卓木強巴也跟著顫了一下。接著,卓木強巴見那匹狼彷彿咧嘴一笑,然後將鼻子湊到巴桑面前嗅了嗅,好像又咧嘴笑了一下。卓木強巴鬆了口氣,心道:「這算是,接受投降了嗎?」
便在此時,巴桑卻突然發難,他猛地一抬頭,雙手向前一推,將那匹狼從自己頭上推翻在地,同時爆喝道:「老子受夠了!」他站了起來,對著面前剛爬起來、還有些發愣的狼就是一腳,那一腳全力而出,將碩大的狼踢出數米遠。
卓木強巴沒有想到,巴桑面前的狼也沒有想到,但周圍的狼卻時刻警惕著。巴桑那一腳剛剛踢出,就有兩頭狼從左右兩側飛撲而出,兩道灰影就像剪刀一樣從巴桑面前交叉掠過,巴桑剛剛抬手格擊,卻是慢了一點。灰影一過,就有鮮血進出,那血就像箭一樣,飆起老高,
「不!」卓木強巴已經起身,卻不及狼快,他狂吼一聲,一拳向空中擊去,正好攔住其中一道灰影, 「梆」的一聲,正中那匹狼頭骨。那匹灰很也不示弱,在橫著翻飛出去的同時後爪一撈,卓木強巴算退得快的,那鋒利的狼爪仍撕裂了他三層衣衫,在胸肌上留下道深深的抓痕。在那一瞬間,一道灰影落地,正回頭看,另一道灰影變向,橫著向前飛出,破巴桑踢飛的那頭狼還在向前翻滾。卓木強巴身體後仰,胸口的血痕滲出血來,襯裡的小包飛向天空,照片、小劍、珠子四散而出,其餘狼群蠢蠢欲動,有兩頭已經開始加速。巴桑一手捂住了脖子,一柱血箭衝出指縫,斜著噴射。
決定生死的一刻,卓木強巴突然想起似曾相識的一幕,在後仰同時,他猛地探出手去,在眾多四散的物品中準確地抓住了那根骨笛,沒有絲毫猶豫,一塞進嘴就奮力一吹,萬幸的是在百忙之中,那根骨笛沒有被拿反,準確地發出了那悲涼的孤鳴之聲。那哀婉綿長的顫音,彷彿有一種魔力,原本已經奔出的狼群頓時停下了腳步,其中奔得最近的一頭已經躍起,聽到笛音後它收起了尖爪,從容地從卓木強巴喉部掠過,在空中以冷漠的眼神對卓木強巴回頭一瞥。卓木強巴一身冰涼,只感到四周的寒氣透過胸口往四肢百骸亂竄。 「狼統領的呼喚」,他竟然完全忘記了,這裡的狼和他們在雪山上遇到的狼群完全不同,它們竟然都能聽懂狼統領的呼喚!就這一聲笛響,它們全都停下了腳步,包括被巴桑和卓木強巴各自打飛的那兩匹狼,也掙扎著站了起來,沒有反抗,它們有些悻悻地朝霧裡退去。幾匹格外強壯的狼走在最後,就像警察在驅趕圍觀的群眾一般,不斷地抵著那些不願意退去的狼,發出威脅的吼聲,就像在說:「散了,散了,沒什麼好看的,走,都走……」
其中一頭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卓木強巴一眼,彷彿在說:「你有這個東西,怎麼不早拿出來?」
卓木強巴顧不得其他,狼群還未散去,他趕緊奔向巴桑。巴桑臉色有些白,他緊緊地按著頸部,鮮血灑了一地,看著卓木強巴靠近,他慘笑道:「好可怕的狼,一擊致命啊。」
卓木強巴雖然不懂醫,仍一看就清楚,巴桑的頸部大動脈被抓破了,根本止不了血,他顫聲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