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2 郭日念青
第二天一早,在確認那些魯莫人已經散去之後,他們離開了遺迹,繼續向著雀母前進。這一次,再沒有遇到成群結隊的魯莫人,就算零星有一兩隻,也是迅速逃竄開去。卓木強巴不由想到昨天那種怪異的感覺,難道魯莫人真的是被什麼東西驅趕著向他們發起襲擊的嗎?
照安吉姆迪烏所說,那處穆族遺迹在共日拉與雀母的中間位置,如此只需半天就可以抵達雀母。可是奔襲了半日之後,依然沒看到雀母的影子,前方溝壑漸多,水流四溢,道路泥濘難行,不得不離開崖壁,繞到林中。這一來,在林子里繞行片刻,發現竟然迷失了方向,他們重新綁定紅繩,試了好久,總算走出那迷宮一般的樹林。令他們驚奇的是,在樹林的另一端,竟然有三五十人整齊地列隊,恭敬地等著他們!
卓木強巴等人一時愣住了,不知道是敵是友。畢竟那三五十人個個膀大腰圓,赤·裸著的上身更是可以參加健美比賽。特別是看起來好像隊長的那位,幾乎和卓木強巴等高,但肩比卓木強巴要寬,胳膊也比卓木強巴的更粗。這些人,一看就是勇猛的武士,可是他們又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沒有武器,似乎不含敵意。
「你們是什麼人?」卓木強巴上前喊話。
「哎呀,尊貴的客人,我們可算等到你們了。」答話者的聲音尖尖細細,又故意放嗲,如果是女人的聲音還可以理解,偏偏是男聲。驟然聽到這聲音,就連卓木強巴這樣的心理承受能力,也猛地打了個冷戰。
答話的不是那些武士,而是從武士之中閃出一個人來,身高約不到一米五,大概比多吉高一點,一顆油亮的圓頭就像燈泡一樣,表示他的身份也是位迪烏。或許他一直站在那些武士的身前,只是和那些武士比起來身材太過矮小,以至於誰都沒注意到他的存在。這個光頭小矮子憨態可掬地深深哈了一下腰,繼續用那令人渾身發麻、汗毛直立的聲音說道:「我們可算等到你們了。你們是甲米人,對吧。」光頭小矮子的目光在卓木強巴等人的服飾和背包上來回瞄,顯然也不是很確定。不過他似乎很快確認了,笑容滿面地抬起頭來,那副親切的樣子讓岳陽和張立看了很是受用,就像在五星級賓館享受的貴賓級待遇一樣。但是卓木強巴等人卻對這種笑容帶著深深的戒備,因為就在昨天下午,他們在一名叫馬索的人臉上,曾見過相同的笑容。
「是的,我們是甲米人。你是怎麼知道的?」卓木強巴道。
光頭矮人繼續笑道:「啊哈,我說嘛,早就聽說你們要來,特別奉國王的意旨,在此恭候大駕。」那故意做作的聲音充滿了諂媚,帶著陰陽怪氣的腔調,總讓人忍不住想到電影里的那些堅信自己是女人的男性。唐敏不禁暗想,難道這就是雀母的迪烏大人?這也太可怕了。卓木強巴等人則以為,是別的村民提前到了雀母,將他們的消息帶了過來。唯有岳陽覺得,這名迪烏說話很含糊,既沒說是什麼人告訴他們的,也沒說是什麼時候。同時,他還注意到這名迪烏的左眼,黑眼仁已經被一團灰色的污濁所取代,他的左眼是瞎的!不過,那臉上動人的笑容足以掩飾這小小的瑕疵,如果他說話聲音不那麼做作,說不定岳陽還真會飄飄然起來。
小矮子拍了拍自己的光頭,又叫道:「啊,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郭日念青,這位是森蘇,我們宮廷衛隊長。請跟我們來吧,尊貴的客人,我們的王將以最隆重的禮節歡迎你們。」
卓木強巴等人點點頭,他們正是要去雀母,如今有人帶路自然再好不過。呂競男悄悄向卓木強巴和巴桑暗示,要他們保持警惕,兩人不動聲色地作了回應。雙方略微作了介紹,郭日念青敏銳地判斷出誰是這群人的頭目,於是卓木強巴就成了他口中的強巴大人。
郭日念青像迎賓侍者一樣彎腰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那矮小的體形和稍顯笨拙的姿態,使他看起來就像只澳洲考拉,連唐敏也不禁產生了一絲好感。
「哎呀呀!」郭日念青好像剛看到卓木強巴他們的背包,猛拍著自己的腦門道,「請讓這些下人來替你們背那些沉重的貨物吧。雖然他們都很笨,辦什麼事都辦不好,但是一身蠻力多少還是有些用處的。能為尊貴的客人效勞,將是他們畢生的榮幸。」
「這個,就不用了。」卓木強巴和呂競男在一瞬間用眼神交換了意見。
「哎呀,這怎麼可以?這些本來就是他們下人乾的活兒。還有,還有這位客人腿上有傷,這樣都不用我們效勞嗎?如果讓國王看見我們怠慢客人,我們,我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郭日念青急得六神無主,看起來會被國王責罰得生不如死的樣子。
「是啊,強巴少爺,就讓他們拿著吧,不然他們沒法交代呢。」卓木強巴扭頭一看,岳陽和張立早就迫不及待將那沉重的背包交給那些武士保管了,現在反過來幫著郭日念青說話。岳陽一見卓木強巴望過來,得意揚揚地看一眼手中的槍,意思是武器在我們手上,找幾個人背包袱有什麼不可以的。看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肯定早就想甩包袱了。
背包交給了那些武士扛著,他們則各自留了一兩件防身的武器,跟在武士身後。閑談中,得知這位郭日念青還不是一位迪烏,他只是迪烏大人的學徒,不過森蘇等一干武士都管他叫大人,沒想到一個學徒的地位也這樣高。他們問起雀母的情況,郭日念青一一作答。不過或許是他笑容和聲音的原因,卓木強巴總覺得他的回答不盡真實,轉而和森蘇聊了起來。對於這個身材比自己還高大的宮廷衛隊長,卓木強巴反而更有好感,但與森蘇的談話純屬一問一答,這個壯漢從始至終都面無表情。反是郭日念青臉上一直保持著那標準的笑容,就好像特別鍛煉過一般。他周遊於眾人當中,畢恭畢敬地回答各種問題,看他挪動著兩條粗短的腿快速翻走,說不出的滑稽,常常引得眾人會心一笑。當卓木強巴他們提出要見迪烏大人時,郭日念青想也不想便滿口答應下來,這又讓卓木強巴心生疑竇,卻說不出來究竟什麼地方可疑。他忽然很想念方新教授,要是導師在這裡……
穿過密林里的機關陣,翻過橫在眼前的小崗,天地之間巨大的轉變,讓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密林里陰暗的天空陡然明亮,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湖,這是他們在香巴拉見到的最大的湖了,和它比起來,張立遇到瑪吉的那個湖泊頂多算個大點的澡盆。湖的正上方是一片瀑布,沒錯,是一片,不是一道。卓木強巴他們見過的瀑布也算不少了,在美洲遇到的環形梯田狀瀑布、墨脫的山澗飛瀑,還有冥河裡的銀絲根須瀑布,但是要說雄奇壯觀,還沒有哪道瀑布可以比得上眼前的。由近及遠望去,白色飛瀑與整座湖連成一片,白色的浪花捲起千堆雪,飛濺蒸騰的霧氣足有數百米高,瀰漫整個湖面,彷彿半潭湖水都在沸騰。那已不再是一匹白練光滑如織,也不是逶迤玉龍舞當空,而是數以萬億計的白色流星沿著天地交接的缺口奔騰而下,肉眼可及,地平之線,無不被這雪崩摧山之勢的白色大軍所取代。
最令人驚奇的是,站在湖邊明明感知大地輕顫,濕霧繚亂,卻沒聽到震耳欲聾之聲,那聲音沿著湖面遠遠飄蕩開去,感覺更像一曲慢慢奏響的遠古交響樂。
據郭日念青說,聖域的第二層平台就被這座天然的大湖一分為二,湖的這端是朗布王國,湖的另一端就是雅加王國,這道令人讚歎造物主的奇蹟瀑布被他們稱為銀色的天之落幕,是聖域四大奇蹟中唯一存在於第二層平台上的。而瀑布下的大湖叫諾日朗錯,生命之海。
就在所有人都驚嘆於眼前奇觀的時候,呂競男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她深知,在這種容易讓人忘記身處何地的美景面前,通常也是發動襲擊的最佳環境,不過,這時那些武士都如木樁一般釘在地上,郭日念青臉上洋溢著熟悉的微笑,沒有半點不妥的跡象。呂競男不禁暗想,是自己多心了?
雀母就建立在瀑布的後面,從那石窟樣造型來看,和卓木強巴他們昨天抵達的穆族遺迹應該是同一時期的建築,只不過沒有了外面的牆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粗壯的刺天長矛,看上去更像山壁張開了大口,那排長矛就像是鋒利的牙齒。那道口子向後一直裂伸,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些鳥巢連接在一起,向前則鑽入了白色的瀑布後方,不知道哪裡是頭。有數道千級台階分布崖壁之間,不過他們走的並不是台階,而是用絞盤吊籃垂直上下。看著那些沒有護欄的羊腸台階,岳陽忍不住道:「這裡的確是易守難攻的壁壘,只是上下出入,也太麻煩了一些。」
郭日念青笑道:「為什麼要上下出入呢?我們是為了迎接你們這些尊貴的客人,才特意下來的。否則平日,除了士兵鍛煉,或者是商人來往,其他人根本就不會上下的呀。」
岳陽奇怪道:「不上下吃什麼?」
郭日念青道:「上面很大,我們可以自給自足。」
吊籃緩緩上升,岳陽很快又注意到,這個吊籃正中繫繩子的地方不是直接懸在吊籃上的,而是一組動滑輪,而繩子的末端,系在另一組動滑輪上。兩組動滑輪間隔約有十五米左右,如此算下來,從地面到雀母,大約有二三十組的動滑輪,這顯然又是戈巴族人創造的一個機械奇蹟,既解決了繩索長度的不足,又解決了吊籃的起重能力低下。這一點在森蘇那裡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據傳說,這些吊籃的確是戈巴族人帶來的奇蹟,不過現在,雀母人已經學會自己製造這樣的吊籃並進行了改進,最大的吊籃起重能力是五十頭牛。郭日念青暗中狠狠地剜了森蘇一眼,似乎在責怪他不應該把這種秘密告訴外人。岳陽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表情,同時他也注意到,郭日念青雖然一直笑臉盈盈,但是每說一句都在觀察他們的反應。
岳陽心想:「唔,這種小心的態度,是怕怠慢得罪了我們呢,還是有別的用意?不過,我們是初來,難道前天晚上那些敵人來過?不,我們走的是最近的一條路,並且追上了與我們走同一條路的那幾個人,其他的人沒有地圖,而且被魯莫人追擊,體力也不如我們,他們比我們快的幾率幾乎為零;就算比我們提前到達這裡,他們也只會引起雀母人的警覺,他們會不會說當地話還不確定,那麼這些雀母人見到我們時就不是歡迎了。如果……」岳陽排除了各種可能性,最後得出結論是,「這個郭日念青,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外交家,應該是國王身邊的親信,非常善於察言觀色,對我們沒有惡意。這裡山清水秀,不知道有沒有另一個瑪吉阿米等著我呢?嗯嗯……」
談話間,吊籃漸漸升到了頂部,卓木強巴等人驚異地發現,供雀母建城的裂縫在下面看不是很大,到了這裡才發現,裂縫上下端高度約七十米,進深恐怕得用公里計算,起碼在萬米以上,兩旁的裂寬那更是無法計量。卓木強巴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裂縫並不是人工製造,而是聖域的第三層平台岩壁形成初期受力不均,造成上下斷裂,而形成了第二層平台和第三層平台之間的一個小平台,整個雀母,就是坐落在這處小平台上。
雀母可以稱作一座奇蹟之城,到處都是戈巴族留下的古文明。平台邊緣那一溜刺天長矛,在下面看和普通長矛沒有什麼區別,到平台上一看,每一根都足有一米直徑,刺向天空高低不等,最長的估計有六十餘米,最短的也有四五十米,應該是為了防禦那些巨鳥而準備的。這些巨矛斜斜地刺向天空,為了保證它們被固定在邊緣,埋入岩體的部分起碼也要有露在外面這樣長,這讓他們想起了在倒懸空寺里攀爬過的那些銅柱,天知道這些粗大的柱子是怎麼被澆鑄出來的。巨矛之間間隔十餘米,有護欄,應該是為了防止有人不慎從邊緣跌落。巨矛表面光亮如新,發出黃澄澄的光芒,很難讓人相信,這些巨矛已經屹立了千年之久。銅合金,真是一種讓人稱奇的技術。
而在裂縫的頂端,還能看見一個個圓盤形的東西,就像一面面巨大的鏡子,正是那些圓盤,將外面的光引入雀母城的深處,使整座平台幾乎保持了同樣的光亮程度。據森蘇說,以前那些圓盤的數量還要更多,因為有些掉下來,就再也放不上去了,而沒有人知道,那些戈巴族人是怎麼把這種圓盤放上去的。除了圓盤,頂端還有密布的管道物,用望遠鏡仔細察看,那些竟然並非什麼管道,而是他們在倒懸空寺見到的那種纏繞一切的植物,不過那種植物在這裡似乎用作了別的用途。它們的一端沿著裂縫向外生長,沿著外壁爬了上去,應該是直接沒入了瀑布之中,隨後它們那種奇特的生理特性,使瀑布中的水被汲取到雀母城內,再通過岩壁中開鑿的管道溝渠,將這些水引入了雀母城內的家家戶戶。
再接近平台邊緣一點,他們已經看見了轉動吊籃的士兵,沒想到,吊起他們一行近五十人的,竟然只有兩名士兵。隨著吊籃一點點高出平台,雀母,這座朗布王國的都城也漸漸出現在他們眼前。
看著眼前那廣袤的草場,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這就是雀母,難怪共日拉村的迪烏大人告訴他們,這裡是沒有森林、十分明亮,並且不怕共命鳥襲擊的地方。這裡與穆族的遺迹完全不同,巨大的草甸好似在這裡鋪上了翠綠的地毯,無數牛羊在草甸上悠閑地啃食青草,遠處有成片成片的農作物,其中以青稞和玉米為主,另有蔬菜瓜果,分片種植,井然有序。向左看不到頭,向右看不到頭,這裡完全就是獨立於森林之外的另一片空間。
胡楊隊長則立刻想起了印加的馬丘比丘以及美國的弗德台地,雀母之城簡直就像那兩處奇觀的綜合體。向外向下看,雀母之城絕對算得上他們在第二層平台所見到的最高所在,第二層平台上那些起伏的丘陵、綠色的屏障盡收眼底,只站在這王城的邊緣,就足以感受到那種雄睨天下的氣概;而向內向上看,整座王城依山而建,鑿石開窟,鱗次櫛比,梯田般高起,莊稼和房屋一環一環交替建造,一直延伸到第三層平台的崖壁之下。舉目左側,則可見生命之海白浪卷岸,飛鳥翔空,天墜銀幕,數道彩虹在瀑布後若隱若現,橫跨王城天空;放眼右側,則是密林綠洋,遠山漸小,丘壑起伏,構築成綠色沙堡,林間偶有風襲濤聲,與左側的浪拍海岸彙集成華麗的交響樂章。
若方才在生命之海,帶給他們的是震撼心靈的壯闊奇景,那麼此時站在王城雀母邊緣,享受到的則是一種安詳、寧靜,天地悠悠,和風習習,那是一種可以凈化人心靈的美。亘古山岩,大地澤被,億萬年凝集成了一種禪意,心隨風動,意興潮湧,登臨絕頂,俯瞰眾山的強者心境油然而生,彷彿人人都化作一尊山岩,沉浸在那份平寧之中,任衣衫獵獵捕風。
便在此時,卓木強巴和巴桑心生警覺,卓木強巴叫道:「小心!」巴桑則閃向一旁,架開身後來襲,同時喝問:「幹什麼?」
呂競男在卓木強巴出聲的同時就向一旁避開,但張立、岳陽等人就沒有那麼快的反應了。胡楊隊長腿上有傷,自不用說,張立還沉浸在對雀母的讚歎之中,突然感到身後有風聲,待想避開時,已經被身後的武士牢牢擒住。岳陽就地一滾,被四五個壯漢撲在身上,也很快被擒。唐敏側身一避,正好撞入一名大漢懷裡,還沒來得及發力,就被限制了雙手,動彈不得。巴桑馬上抽出槍來,卻被卓木強巴握住了槍筒。只見那些武士將張立、岳陽、胡楊隊長推至身前,唐敏也被森蘇反剪了雙手,像拎小雞似的提到胸前,唐敏咬著牙沒發出叫聲。
呂競男也已經取出了槍,正面面對著三名大漢,三名大漢不敢過於靠近,也不散開,兩方就這麼對峙著;亞拉法師則在混亂中失去了蹤影,地上躺著四名昏倒的大漢,吊籃外的雀母城內一片喧嘩,遠遠傳來追趕之聲。
「別動!」郭日念青一改笑容,面目突然變得冷漠猙獰,指著巴桑手中的槍道,「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我們知道,那是很厲害的武器,但是,你們想置同伴的生死於不顧嗎?」
一個暗示,張立、岳陽、胡楊隊長三人被推至前面,唐敏則被森蘇提著,懸在了吊籃之外,只要森蘇一鬆手,就會直墜數百米高空。呂競男心中一驚,看來對方僅從他們的對話和舉止中,就辨明了各自的關係,在第一處奇蹟面前並不急於動手,而是讓他們放鬆警惕。這是一場精心算計過的陰謀,難道是這個小矮子導演的?他太狡詐了!
卓木強巴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