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3 博浪號子
肖恩已經為黎定明作了口腔清理,搖頭道:「呼吸道內沒有異物。」他取過一張紗布,墊在黎定明的嘴上,準備進行人工呼吸。
「怪了。」呂競男柳眉倒立,對卓木強巴道:「你來幫張翔包紮。」一到緊急關頭,呂競男習慣性地拿出了教官架勢,卓木強巴也聽命而去。
呂競男檢查了黎定明喉部,也沒發現明顯撞擊傷,她心道:「難道是肺部挫傷?」她給黎定明打了一劑強心針,利用頭燈一檢查,瞳孔已經散大,對光反射已經消失,她嘆了口氣,仍對肖恩道:「繼續胸外按壓。」說完,她朝船尾走去,繞到肖恩背後時,警惕地看了肖恩一眼,這個一直在黎定明身邊的白髮男子,令她心生不安。
呂競男在亞拉法師耳邊細語了幾句,亞拉法師的目光一凝,也看了看肖恩的背影。肖恩正全力做著胸外按壓,突然感到一種有如實質的寒意,微微一怔,卻沒有回頭,彷彿沒有任何感覺一樣繼續按壓著,只是黑暗中,他嘴角浮現出一絲令人無法察覺的笑意。
此時,巴桑、胡楊隊長、張立等人也都能站起來了,他們也開始幫助另一些受傷的人。
卓木強巴給張翔纏好了繃帶,張翔道了聲謝,卓木強巴正準備去看黎定明,突然一聲尖銳的哨響驚動了船上其餘的人。哨聲是從船頭傳來的,是岳陽!只聽張立在船頭道:「強巴少爺,你過來一下,岳陽有話告訴你。」
原來,岳陽一直在船頭休息,他剛一有所發現,就打算通知卓木強巴,但一張口,卻發現聲音又嘶又啞,根本叫不出聲來,想叫一下張立,張立又去了後面,禇嚴還在那喘氣呢,看來他的聲音也大不到哪去,他索性吹起了救生哨,把張立喚了回來。
卓木強巴來到岳陽身邊,俯身問道:「怎麼了?」
岳陽盡量大聲道:「我們不能就這樣……順流而下,得划船!水……水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水就快來了!」
卓木強巴倒吸一口冷氣,這蛇形船剛剛穩定下來,船上的人還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他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他馬上下令道:「張立,你趕快把燈光問題解決!胡楊隊長!幫忙看看還有哪些隊員還能動的,我們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趕快划船,必須先找到一個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堅持住,如果你們還能動,都拿起槳來,我們得繼續划船!」
嚴勇,敏敏等也都坐了起來,看來還能拿起船槳。
呂競男從後面走上前來,對卓木強巴道:「黎定明走了。」
……
雖然卓木強巴已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結局,但還是足足愣了有十幾秒,黎定明就這麼走了,一個優秀的動物學家,對生命充滿了熱愛的人,他還要帶最美麗的蝴蝶給他女兒。但此刻不是傷心的時候,卓木強巴只能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是的,他知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在這樣的漂流行動中,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沒想到,死亡來得這麼快,兩天,兩個人,還要在這裡呆多少個小時,最後又能留下幾個人?
燈光一亮,張立將船尾的探照燈換了一盞,匆匆走過,彙報道:「後面的燈好了。」他手裡拿著另一個燈頭,又匆匆朝船頭趕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了,還能動的隊員們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著塑鋼槳,一槳又一槳向前劃,動作是那麼機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麼穩,沒有人喊號子,動作還是那麼整齊,他們的希望,就在那無邊黑暗的最深處。
王佑和孟浩然是身體太弱沒法動,張翔原本也想握槳,但呂競男說會讓傷口裂開,這樣反而使情況更糟,沒讓他拿槳,岳陽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強巴給撞脫臼了,他竟然沒感覺出來,亞拉法師給他接了骨,他還是拿不起槳,只能像一個偵察兵那樣趴在船頭,用他的眼睛給眾人指路。
黎定明的屍體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著了一般,沒有人去驚動他,讓他繼續靜靜地躺在那裡,只是,每個人都將槳握得更緊,揮動得更有力,他們要將黎定明那份力,一齊使上。
心緒隨著在黑暗中無聲前進的蛇形船遊走,卓木強巴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阿爸的話:「有光即有影,有明則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為他們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幾乎拋棄了作為動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為,讓自身行為建立在文明的基礎之上,然而人心是複雜多面的,由人群構成的社會更是紛繁龐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顆充滿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義就在於此,他讓人類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靈的純潔,並在信仰者心靈受到傷害時給予安慰與補償……但在這世上,黑暗才是永恆的,光明只是短暫的一瞬……」
拉薩。大昭寺門前的廣場,兩根被圍起來象徵歷史的石柱昭然向天,其古樸雄渾顯示著歷史的滄桑變遷,斑駁的文字刻下了曾經的盟誓,寺內的座座金頂在陽光下分外耀眼,引得無數遊人拍照留念。此時,在廣場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掛著數碼相機的休閑裝男子正有模有樣地拍攝著,他戴著一頂遮陽帽,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大蛤蟆鏡,立領的休閑服又幾乎將鼻下的嘴唇和下頜完全遮住,不過這樣的裝束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目,畢竟現在年輕人穿成什麼樣的都有,何況在這個中外遊客常年來往的地方。這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廣場轉悠了兩圈,這才向寺門走去,路過那唐蕃會盟碑時,只聽他「嗤「的一聲冷笑,充滿了嘲諷之意。在他身後,一名高大的裹得像阿拉伯人的外籍遊客始終與他保持著距離。
從正門進往左,是一處巨大的露天廣場,旅遊男子在廣場上長久的駐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這時,那名高大的外籍遊客看了看廣場散布的遊人,裝作漫不經心朝那名掛相機的男子靠近,低聲用英文道:「先生,我們還是換一個地方吧,這裡人太多了。」那聲音,卑微中帶著恭敬,小心裡透著怯意,就像一位向皇帝告密的小太監。
掛相機的男子瞪了那外籍遊客一眼,冷笑道:「怕什麼,你放心好了,若他真的連你都懷疑,那他就無人可信了。」說的卻是地道的北京話。
外籍遊客點頭哈腰道:「是,是。另外那些人已經有眉目了,他們打算三天後在車臣開一次聚首會,似乎是準備商議聯手行動,這是地址。」說完,靜靜地站在一旁等迴音。
掛相機的男子並不耐煩這樣一條巨大的哈巴狗跟在自己身後,接過地址直接道:「柯夫會繼續幫助你們的,你可以回去復命了。」
外籍遊客遲疑道:「可是……那個……我回去該怎麼跟老闆說呢?」
掛相機的男子道:「你就說,稍晚一些時候,柯夫會親自打電話給他,別的什麼都不用說。」
外籍遊客應聲,正準備離開,卻發現那掛相機的男子還盯著地板看,不禁問道:「先生,這地,有什麼特別嗎?」
那相機男子把眼鏡往鼻樑下一拉,露出一雙眼睛,那名外籍遊客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每次看到那雙眼睛,他都感到心顫,那可是,連老闆都懼怕的眼神啊。那雙眼睛的上眼瞼很平整,好像一雙梯形,不管從什麼角度看到,都感覺那雙眼睛在俯視自己,透過目光,可以感受到冷漠、悲哀、憐憫,不論是誰,一看見這種目光,都有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哼。」男子重新扶好墨鏡,笑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地,這片地曾被血染紅,就在一千年前,朗達瑪向寺里的僧侶發布了死命令,要麼轉職為天葬師、屠宰師,要麼接受活人天葬和屠宰,並說,你們不是一直從事著這樣的工作么。當時,寺廟裡的僧侶只有這兩種選擇,要麼揮動屠刀、剔刀,剜下別的僧侶的肉,要麼成為刀下胔。牲畜的糞便上躺著喇嘛的腐屍,腐臭的屍氣充斥著整座寺廟,此後的數十年不敢有人從這周圍經過,如今轉身一變,又成了最神聖最聖潔的地方了,這不是很諷刺的事么。哼,最美麗的鮮花開在最腐敗的土地上,最多蛆蠕的地方就是最多生物的地方,你明白嗎?」
那名高大的外籍遊客諂諛道:「先生妙語,果然高深,小的,不明白。」
掛相機男子面色一變,冷冷道:「你回去吧,記住,好奇心會害死貓。」
外籍遊客離開後,男子仰頭望天,透過太陽鏡露出那深深的悲哀,喃喃道:「車臣啊……看來我還得親自走一次。」
黑暗中整齊的破水聲,好像死神輕輕打著拍子,每一刻都提醒著這些還活著的人,這是一個隨時都會遭遇死神的禁地,這是凡人止步之境,這裡是冥河!
那急促的拍水聲傳遞著一種信號,死神的腳步,正步步緊逼,尋穴而來,如果在涌水到來之前,他們還不能找到可以拴船的石柱,那麼等待他們的,就不只是五米浪高那樣的漂流了。
「嘩啦……嘩啦……」船槳入水傳來巨大的阻力,像壓在眾人胸口的一塊石頭,忍著身體的劇痛,每一次揮槳都牽扯著身體不住的顫動,但是沒有人停下,哪怕只多一點點力量,船也能快一點點,只要快一點點,就多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
「還沒有發現嗎?」卓木強巴低低地問道。
「沒有。」岳陽眼睛又脹又澀,卻不敢有絲毫鬆懈,張立專為他配了一盞仰角四十五度的探照燈,以方便岳陽找到頭頂絕壁上可以拴船的柱子或是凹槽。只是通道內都是被涌水沖刷得無比光滑的石壁,就像自來水管內部,要想找到那可以拴船的地方談何容易,還不知道何時就會開閘放水,他們是在和死神賽跑。
死神的腳步很快就臨近了,水面開始出現細細的波紋,負責看著前方河道的禇嚴最先發現這一情況,他手一顫,差點將船槳掉入水中,「來了。」他輕輕地道,只有身邊的張立和岳陽能聽到,但很快,這個聲音已經傳到每一位船員耳中,張立和岳陽將這簡短的一句話像遞紙條般,一個一個傳下去。
聽到岳陽的聲音後,卓木強巴深吸一口氣,握槳的手更加用力;呂競男微微一笑,理了理自己的頭髮;唐敏的眼中透出一絲驚恐,不過看了呂競男後就變成一絲欣喜;肖恩第一次變了臉色,胡楊隊長眼角微微顫動,巴桑磨著上下齒,斜眼瞟著亞拉法師,亞拉法師一動不動,還是那副行將就木的面容,他也就保持著自己的冷漠。
又划了一段路程,那細碎的波紋逐漸擴散開來,眾人耳中開始出現那種「嗡嗡嗡「的蚊吟聲,那是死神戰鬥的號角,如今他們每用力揮一次槳,就離死神更近一步,但是他們沒有退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闖到底。張立有些耐不住了,搶問岳陽道:「還沒有看到有可以停靠的地方嗎?我們已經在這條通道里走了這麼久了,會不會過了?」
卓木強巴叮嚀道:「不要干擾岳陽。」
岳陽心頭又何嘗不緊張,他一雙眼睛鼓得都快突了出來,可是放眼之處,只有平滑如鏡的黝黑色岩壁,別說石柱了,連一絲裂縫褶皺都沒有。
蚊吶之聲越來越響,人人心中如擂木震鼓,嚴勇雖面無懼意,但手上青筋綻起,握槳如觸電;禇嚴眼露悲色,手抖腳顫;張翔嘴裡不住念叨:「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了強暴。 神觀看世界,見是敗壞了。……神就對挪亞說,凡有血氣的人,他的盡頭已經來到我面前。因為地上滿了他們的強暴,我要把他們和地一併毀滅。……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
趙莊生猶豫著,看了看身邊的人,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害怕,於是,他只是專心致志地去控制自己狂跳不已的心。王佑和孟浩然吃了葯打了針,此刻都還在休息,反而沒有感覺。
禇嚴不由雙手發顫地問道:「我們,是不是,都要死在這裡了?」
卓木強巴扭過頭去,微笑道:「放心吧,我們會找到停船的地方的。雖然現在聲音響,那潮頭離我們還遠著呢。」他聲音一大,喊道:「接著劃,來唷!馬泉江水高千尺唷–「那高亢的嗓音在黑暗中有如驚雷一聲,眾人心頭都是一震,從各自的思索中被警醒,距離卓木強巴近處的張立和嚴勇小聲應和道:「嘿咗!嘿咗!」
卓木強巴又道:「飛鳥不渡熊繞道唷–」
禇嚴、張立、岳陽、嚴勇、胡楊隊長都加入了應答的行列。
「嘿咗!嘿咗!」
聲音大了些。
「霧鎖江顏浪滔天唷–」
「嘿咗!嘿咗!」呂競男和唐敏也加入其中,雄渾的嗓音中平添幾分清脆激昂。
「險灘礁石勝閻羅哦–」
「嘿咗!嘿咗!」張翔、巴桑、趙莊生也吼了起來,大家的聲音開始越聚越大。
「藏巴的男兒有熱血唷–」
「嘿咗!嘿咗!」肖恩、亞拉法師、塔西法師也加入了進來,雖然他們不大明白,可是那吼聲中似乎蘊含著一股力量,那種力量就像一劑火引,要將他們體內的血點燃,骨子裡迸發出一股澎湃的熱量,一定要大聲呼喊才能宣洩。
「渾身都是力和膽唷–」
「嘿咗!嘿咗!」熱血沸騰起來,一群衣衫襤褸,血污滿面,渾身傷痛的人,面對那無盡的黑暗,發出了震天的吼聲,那聲音,掩蓋了船槳激水,掩蓋了岩壁蜂鳴……
「敢上刀山敢下海喲–」
「嘿咗!嘿咗!」
「敢穿惡浪迎激流哦–」
「嘿咗!嘿咗!」
……
那一聲聲發自心的吶喊,驅逐了所有陰暗和恐懼,伴隨著這雄壯的吼聲,蛇形船如飛一般向前,這群人朝著死神來臨的方向,迎頭而上。希望在哪裡,就在那無邊黑暗的最深處!
卓木強巴正吼到「乘風破浪船似箭唷–「的時候,岳陽不顧聲音嘶啞尖聲叫道:「我看見了!強巴少爺!」岳陽的燈光牢牢地鎖死右方十來米高的崖壁上突然凸起的一塊,像一隻巨人的耳朵,耳朵眼裡直立著約有一米直徑的石柱。
「停!」所有槳手立刻倒揮船槳,蛇形船就像釘子一般穩穩地釘在了河面上。
同時,禇嚴面色慘白地盯著前方,也道:「我也看見了!」白色巨龍張開了大嘴,已經在探照燈的照射範圍之內了。張立用雙手在大腿上一撐,忍著傷痛霍然站了起來,同時大叫一聲:「強巴少爺!」跟著在船上一跺腳躍起,卓木強巴哪能不會意,雙手一架,落下時張立正好踩在卓木強巴的手心,卓木強巴用盡全力往上一托,張立身體再高一米,手腕一翻,「嗖「的一聲飛索射出,腳不停步地在崖壁上「蹭蹭蹭「蹬了上去。
而下面的岳陽也早將那捆主繩遞到了卓木強巴手中,卓木強巴將拴有快掛的一頭輪起,「呼「的一聲向耳朵眼拋去,此刻張立也剛剛到。那滔天的白浪已經近在咫尺了,十幾米高的巨浪啊,蛇形船在它面前就像一條微不足道的爬蟲,船內的新隊員有些已經閉上眼睛,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