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風雨深宵古廟(1)
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離省城長沙已不在遠,袁紫衣正要找飯店打尖,只聽得碼頭旁人聲喧嘩。但見湘江中停泊著一艘大船,船頭站著一個老者,拱手與碼頭上送行的諸人為禮。她一瞥之下,見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個個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後站著兩名朝廷的武官。
她見了這一副勢派,心中一動:「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門人,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大會?」凝神瞧那老者時,見他兩鬢蒼蒼,頷下老大一部花白鬍子,但滿臉紅光,衣飾華貴,左手手指上戴著一隻碧玉班指,遠遠望去,在陽光下發出晶瑩之色,只聽他大聲說道:「各位賢弟請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當真是穩若泰山。
岸上諸人齊聲說道:「恭祝老師一路順風,為我九龍派揚威京師。」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揚威京師是當不起的,只盼九龍派的名頭不在我手裡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聽他聲音洪亮,中氣充沛,這幾句話似是謙遜,但語氣間其實甚是自負。
只聽得劈拍聲響,震耳欲聾,湘江中紅色紙屑飛舞,原來岸上船中一齊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開行,於是輕輕躍下馬來,抬起兩片石子,往鞭炮上擲去。兩串鞭炮都是長逾兩丈,石片擲到,登時從中斷絕,嗤嗤聲響,燃著的鞭炮墮入湘江,立時熄滅了。
這一來,岸上船中,人人聳動。鞭炮斷滅,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眾人瞧得清楚,鞭炮是這黃衫少女用石片打斷。六七名大漢立即奔近身去,將她團團圍住,大聲喝道:「你是誰?」「誰派你來搗亂混鬧?」「打斷鞭炮,是什麼意思?」「當真是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來惹九龍派的易老師。」若非見她只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齊揮,一擁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韋陀門與八仙劍的武功底細,出手時成竹在胸,並不畏懼,這九龍派卻不知是什麼來歷,眼見眾人聲勢洶洶,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兒,不料失手打斷了炮仗,實在過意不去。」
眾人聽她語聲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斷一串,也還罷了,豈有兩串一齊打斷之理?」「你叫什麼名字?」「到易家灣來幹麼?」「今日是黃道吉日,給你這麼一混鬧,唉,易老師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兩串炮仗有什麼稀罕?再去買過兩串來放放也就是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黃金,約莫有二兩來重,托在掌中,這錠金子便是買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夠。眾人面面相覷,均覺這少女十分古怪,無人伸手來接。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龍派的弟子嗎?這位易老師是貴派的掌門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不是?」她問一句,眾人便點一點頭。袁紫衣搖頭道:「炮仗熄滅,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師還是趁早別去,在家安居納福的好。」人群中一個漢子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袁紫衣神色鄭重,說道:「我瞧易老師氣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霧,殺紋直衝眉梢。若是到了京師,不但九龍派威名墮地,易老師還有殺身之禍。」眾人一聽,不由得相顧變色。有的在地上直吐口水,有的高聲怒罵,也有的竊竊私議,只怕這女子會看相,這話說不定還真有幾分道理。
眾人站立之處與大船船頭相去不遠,她又語音清亮,每一句話都傳入了那易老師耳中。他細細打量袁紫衣,見她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並不會武,但適才用石片打斷鞭炮,出手巧妙,勁道不弱,又見她所乘白馬神駿英偉,實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為而來,於是拱手說道:「姑娘貴姓,請借一步上船說話。」袁紫衣道:「我姓袁,還是易老師上岸來吧。」當時湘人風俗,乘船遠行,登船之後,船未開行而再回頭上岸,於此行極為不利。那易老師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他雖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門,但生平對星相卜占、風水堪輿等說極是崇信,眼見炮仗為這年輕女子打滅,又說什麼殺身之禍等等不祥言語,心想她越說越是難聽,還不如置之不理,於是對船家說道:「開船吧!」喃喃自語:「陰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們再買福物,請神沖熬。」船家高聲答應,有的拉起鐵錨,有的便拔篙子。袁紫衣見他不理自己,竟要開船,大聲叫道:「慢來慢來!你若不聽我勸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斷舟覆,全船人等盡數死於非命。」易老師臉色更是陰沉,厲聲道:「我瞧你年紀輕輕,不來跟你一般見識。若再胡說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袁紫衣一躍上船,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師何必動怒?請問易老師大名如何稱呼,我再跟你拆一個字,對你大有好處。」易老師哼了一聲,道:「不須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師既不肯以尊號相示,我便拆一拆你這個姓。『易』字上面是個『日』字,下面是個『勿』字,『勿日』便是『不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師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為『湯』,『赴湯』蹈火,此行大為兇險。舟為器皿之象,『湯』下加『皿』為『盪』,所謂『盪然無存』,全船人等,性命難保。『湯』字之上加『草』為『盪』,古詩云:『盪子行不歸』,易老師這一次只怕要死於異鄉客地了。」易老師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一拍,砰的一聲,一條粗大的桅杆不住搖晃,喝道:「你有完沒完?」袁紫衣笑道:「易老師此行,百事須求吉利,那個『完』字,是萬萬說不得的。易老師,你到北京是去爭雄圖霸,不是動拳腳,便要動刀槍。『易』字加『足』為『踢』,加『刀』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給人踢死,九龍派還給人剔除。」易老師越聽越怒,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驚,強言道:「我單名一個『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還有何話說?」袁紫衣搖頭道:「大凶大險。這個『吉』字本來甚好,但偏偏對易老師甚為不祥。『易』者,換也,將吉祥更換了去,那是什麼?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這『吉』字拆將開來,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師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卻有十一口。多出來的十口是什麼口?那自然是傷口,是刀口了。由此觀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屍骨不歸故鄉。」越是迷信之人,越是聽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來雍容寬宏,麵糰團的一副富家翁氣象,此時眉間突現煞氣,斜目橫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謝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師門下?令尊是誰?」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給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師承來歷?」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紀輕輕,咱們又素不相識,你定是受人指使,來踢易某的盤子來著。姓易的大不與小斗,男不與女爭,你叫你背後那人出來,瞧瞧到底是誰身中十刀,屍骨不歸故鄉。」他伸手指著她臉,大聲道:「你背後那人是誰?」袁紫衣笑道:「我背後的人么?」假裝回頭一看,不由得一驚,只見岸邊站著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鄉農模樣,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時到了此處,自己全神貫注的給易吉拆字,竟沒察覺。她不動聲色,回過頭來,笑道:「我背後這人么?我瞧他是個看牛挑糞的鄉下小子。」易吉怒道:「你莫裝胡羊。我說的是在背後給你撐腰、叫你來搗鬼的那人,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來混鬧,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諱,否則她何以盡說不吉之言?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聽不吉利的說話,便越是盡揀兇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這番逆耳忠言,聽不聽也由得你。至於九龍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河裡洗澡時衣服被奪,赤身露體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關懷的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貼肉衣服袋中,竟給她連衣帶書,一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為了這本刀譜,心中十分憂急,一路疾趕。當日便追上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是動手強搶,未必能夠得手,於是暗暗在後窺伺,要瞧她有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但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異狀。這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釁,竟是又要搶奪掌門人的模樣。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門人癖。她遇到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樹信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且讓他們鷸蚌相爭,我便來個漁翁得利,設法奪回刀譜。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顯得我小泥鰍胡斐太也笨蛋。」於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機會搶奪她背上包袱。只見易吉一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著嗓子說道:「姑娘這麼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作九龍派的掌門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師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與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純係為你著想……」
她話未說完,突見船艙中鑽出兩條漢子,手中各持一條九節軟鞭。一個中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癲癲,師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趕她上岸,莫誤了開船的吉時。」說著左手伸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輕輕一彈,說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中一麻,手掌沒碰到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的垂了下來。另一個漢子喝道:「大師哥,動傢伙吧!」兩人齊聲呼哨,嗆啷啷一陣響亮,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是以軟鞭所指之處並非要害。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一動:「是了,他們叫做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與易吉東拉西扯,一來是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是想探聽他的武功家數,這時見雙鞭擊到,心中大喜:「好啊,你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手伸出,快速無倫的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一纏,打成結形,身子毫不移動,微笑著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並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互纏,各自用力一扯,這一來正中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本來鬆鬆搭著,一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驚得呆了,又是用力一扯。師兄弟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纏得更加緊了。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手抓住長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陣響,袍子上七個軟和一齊拉脫,左手反到身後一扯,長袍登時除了下來,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一手乾淨利落,威風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也有不少閑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彩。
袁紫衣搖頭道:「口采不好。這一手『脫袍讓位』,脫袍不打緊,讓位嘛,卻是註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中一凜,果覺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間,輕輕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一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無半點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喲,不好!這手功夫我可不會,今日只怕要糟!」只見他這條鞭子每一節均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又極魁梧,便如船頭上立了一座鐵塔,拿著這條大鞭,當真是威風凜凜。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中搖晃不定。易吉手臂一抖,九節鞭飛出去捲住了船頭鐵錨,跟著一揮,撲通聲響,水花四濺,鐵錨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時穩住。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灑自如?眼見他這條九節鞭並有軟鞭與鋼鞭之長,內外兼修,非同小可。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敵。」見他身材魁梧,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手腳就未必靈便,於是心生一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在船頭跟你相鬥,不論勝負,都於你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覓一個地方較量才是。」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是又不願上岸。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若是我勝了你,你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讓,不知你門下的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氣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若你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你磕頭,叫你作乾爹,請你多疼我這乾女兒啊。」說著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撐,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杆,腰中銀絲鞭揮出,向上一抖,捲住了桅杆,手上使勁,帶動身子向上躍高。
她左臂剛抱住桅杆,右手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一卷,最後一招「一鶴衝天」,身子已高過桅杆,輕輕巧巧地落將下來,站在帆頂。這幾下輕靈之極,碼頭上旁觀的閑人無不喝彩。九龍派的弟子中卻有人叫了起來:「喂,玩這手有什麼意思?有種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三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伙兒都瞧得清楚些。」易吉哼了一聲,將九龍鞭在腰間一盤,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離地二尺,跟著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還粗,一手原是無法握住,但他手指勁力厲害,掌力又極沉雄,雙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穩穩地上升,雖無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來,這手功夫既穩且狠,實是非同小可。袁紫衣眼見他離桅頂尚有丈余,心想一給他爬上,就不好鬥,只有居高臨下,先制止他上升,當下銀絲鞭一晃,喝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你九龍。」鞭梢在空中抖動,摟頭蓋將下來。易吉雙手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只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的眾弟子又高聲叫罵起來:「不要臉!」「這哪是公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來動手!」卻見易吉將頭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揮動九節鋼鞭,竟自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若是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力小,必定吃虧,於是抖手揚鞭,避開他的兵刃,待要迴轉再擊,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臂一松一緊,身子一縱一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杆之頂,但聽得碼頭上歡聲大起,鼓掌如雷。
他這一來佔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中卻反而放寬,見他適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中卻無特異變化,遠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當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聲,銀絲鞭自右環擊而至。易吉穩穩坐著,九節鞭迴轉,將對方軟鞭擋開。這時陽光照耀,湘江中泛出萬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處相鬥,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的是好看煞人。岸邊人眾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乘客,一齊仰首觀斗。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只是穩坐帆頂,雙足挾住桅杆,先佔了個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是東竄西躍,在帆頂的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手的九龍鞭長了一倍有餘,只有她攻擊易吉的份兒,易吉卻無法反擊。拆到六十餘招後,她手中一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只是七八招,密密護住了全身,俟機去纏對方軟鞭。一眼看來,袁紫衣似是佔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極是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綻,或是足下一滑一絆,那便輸了。原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論如何變招進攻,他這七八招守護全身,竟是嚴密異常,無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擊,或是著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相鬥,反給他佔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又斗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氣息粗重,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機已至,待她長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徑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驚,軟鞭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一壓一鉤,若非她銀絲鞭閃避得快,雙鞭已纏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准了她鞭頭回起之處,九龍鞭一招「青藤纏葫蘆」,大喝一聲,已將銀絲鞭纏住。袁紫衣只覺手臂一酸,手中長鞭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知道若與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險招,右手猛地一甩,銀絲鞭的鞭柄脫手飛出,繞著桅杆意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一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鞭兩條軟鞭,竟將易吉雙腿連同右臂一齊繞在桅杆之上。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撲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哪知袁紫衣這一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牽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已點中了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一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易吉自舉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一般。他穴道破點,左臂軟軟下垂,雙腿與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一敗塗地,再無回手之力。胡斐在地下見她敗中取勝,這一手贏得巧妙無比,剛叫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鏢急向桅杆上飛去,射向袁紫衣後心。袁紫衣將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處誇言幾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面竟然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鏢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橫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丈高處摔將下來,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後一仰,登時摔下,九枚錢鏢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眾人驚呼聲中,只見她雙足鉤住橫桁,身子掛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三枚錢鏢射出,這一次卻是一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鏢。胡斐知道這一下袁紫衣再也無法避讓,立即也是三枚制錢射出。他出手雖後,但手勁凌厲,錢鏢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中互撞,錚錚錚三聲,一齊斜飛,落入了江中。袁紫衣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聲:「這算什麼?」躍上了船頭,只聽喀喇、喀喇兩聲巨響,橫桁斷折。袁紫衣跟著橫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桅杆,卻也從中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橫桁怎地斷折,卻未瞧見。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手卻尚可用力,忙從雙鞭纏繞之中脫出手臂,眼見袁紫衣倒掛桁上,當即將全身勁力運於掌上,發掌擊向橫桁。他膂力好大,連擊三掌,桁斷人落。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將下來,豈非是他勝了?當即背靠桅杆,運勁向後力撞,這桅杆又堅又粗,一撞之下只晃了幾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單刀,刷的一刀,劈斷了桅杆。眼見袁紫衣與易吉各自隨著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給斷桅擊中,性命可憂,胡斐當即抓起船頭拉縴用的竹索,對準袁紫衣身前揮將過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一條極長的軟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亂,她雖識得水性,但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水,待會濕淋淋地爬起,豈非狼狽萬狀?突見竹索飛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揮一拉,袁紫衣借勢躍起,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她雙足剛落上船板,只聽得撲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無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與斷桅一齊落水。岸上人眾大聲呼叫,撲通撲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龍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爭先恐後地去救師父。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謝謝你啦!」胡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三字,看來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適才給那易吉拆字,原來都叫他偷聽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個『非』字,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姑娘金口。」袁紫衣與他重逢,心中極是高興,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與他修好,又笑道:「你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說了。『非』字下加『羽』字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升官發財,可了不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聽得碼頭上一陣大亂,九龍派眾門人將易吉連著斷桅,七手八腳地抬上岸來。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幾口水,一氣一怒,竟自暈了過去。袁紫衣暗暗心驚:「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著一躍上岸,伸手去取那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了下來。只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見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卧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馬,右手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著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將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手一提馬韁,白馬向前疾奔。這馬神駿非凡,腳步固然迅捷無比,力氣也是大得異常,發力衝刺,登時將那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
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被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抬起,立時又被拖倒,驚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拋掉兵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只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面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你們的軟鞭中有寶么?怎地不捨得放手?」兩句話剛問完,不等他們回答,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前一衝,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聽得袁紫衣格格嬌笑,與胡斐並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與胡斐武功雖強,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眾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的來歷,於是九龍派所有的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後指使之人。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的房屋,才將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一身鄉農的衣服,土頭土腦,憨里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適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將一條小命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
兩人並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幾派掌門,方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是當得十分勉強的。至於少林、武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胡斐伸了伸舌頭,道:「武林十三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幾家掌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著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你也是十三家總掌門。咱哥兒倆一同去參與福大帥的什麼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胡斐連連搖手,道:「我可沒這個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裡,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若是單做泥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裡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經地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是風趣,心中更增了幾分喜歡,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誇你不錯!」胡斐心中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麼啦?他跟你說什麼來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碰。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哪裡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後腿一撐,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馬的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後。那白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向前飛奔。那匹青馬在後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後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賓士了一陣,猛聽得半空中一個霹靂,抬頭一望,烏雲已將半邊天遮沒。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一提馬韁,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一眼望去,大路旁並無房屋,只左邊山坳中露出一角黃牆,袁紫衣縱馬馳近,原來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將白馬拉了進去。這時空中焦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然武藝高強,禁不住臉上露出畏懼之色。
胡斐到後殿去瞧了一下,廟中人影也無,回到前殿,說道:「還是後殿乾淨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准能趕到長沙。」袁紫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一直說說笑笑,但自同騎共馳一陣之後,袁紫衣心中微感異樣,瞧著胡斐,不自禁地有些靦腆,有些尷尬。
兩人並肩坐著,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微微一笑,各自把頭轉了開去。
隔了一會,胡斐問道:「趙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會有什麼不好?」胡斐道:「他在哪裡?我想念他得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准能見著。」
胡斐一笑,道:「你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哪知竟有姑娘這般美女。」袁紫衣臉上一紅,「呸」了一聲,道:「你瞎說什麼?」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覺後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枯廟之中,說話可千萬輕浮不得,於是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麼,姑娘能見告么?」袁紫衣聽他語氣突轉端莊,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說道:「他王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還不跟鬥雞鬥蟋蟀一般。只可嘆天下無數武學高手,受了他的愚弄,竟不自知。」胡斐一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此高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一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個福大帥搗亂來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一半。這麼一來,福大帥那大會便七零八落,不成氣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一鬧,叫他從此不敢小覷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麼辦。姑娘領頭,我跟著你出點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遠勝於我,何必客氣。」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廟後是一條山澗,山水沖將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眼見天色漸黑,烏雲竟要似壓到頭頂一般,看來已是無法上路。胡斐到灶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止,咱們只好挨一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艷。她自回疆萬里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視作尋常,但是孤身與一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歷,心頭不禁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鋪好,又在遠離神壇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著在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上了神壇。她睡下後心神不定,耳聽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嘩啦啦的亂響,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朦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