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2)
十多匹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呼哨,七八匹馬繞到了庄後。
馬行空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兒。」徐錚極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話兒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伙兒抄傢伙,護鏢!」這句話一喝,鏢行眾人登時大亂,知道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名鏢頭和五名趟子手指揮車夫,將十餘輛鏢車圍成一堆。馬春花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哪一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麼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只聽得圍牆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地站在牆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是華麗,但面貌委瑣,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抬頭望了望天,但見大雨傾盆而下,嘿地一聲笑,足尖一點,倏地穿過了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濕了數點。徐錚與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著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何處?」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鏢,腰懸利刀,來到廳前。只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著幾粒黃金扣子,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只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浪得虛名,不足掛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麼人?沒聽過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著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幾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了。錚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他這是按著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
果然閻基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一保就是三十萬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麼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保了三十萬兩鏢銀?」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想馬某有什麼本事,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是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友。不知閻寨主有什麼吩咐?」
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的,只是在下生來見財開眼,三十萬鏢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鏢頭既然開口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一揮,牆頭八名大漢一一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一齊取了?」閭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眾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獃滯,並無一個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一點餘地了?」閻基愕然道:「怎麼不留餘地?我不是說取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閻基,大聲說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沒聽過飛馬鏢局的威名么?」
閻基道:「我的小養媳婦兒聽見過,他媽的,老子可是第一次聽見。」身形一幌,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鏢旗,將旗杆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得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拼了。鏢行人眾一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錚更不打話,衝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說道:「小子,講打么?」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錚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向後勾掛,右掌一揮,向上擺舉,逕擊敵人下顎。閻基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徐錚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徐錚腳步搖幌,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扎得極穩,忙變「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並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鉤,向後倒踢。這一腿來得更是古怪。徐錚大駭,急忙竄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砰的一響,正中徐錚胸口。這一拳好生厲害,徐錚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極硬朗的一個小夥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轟然喝采,叫道:「這一拳夠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驚又怒。馬春花伸手去扶師哥,急得要哭,連問:「怎麼啦?」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麼拳腳,卻半點也說不出來。三個侍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沒那樣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這幾下三腳貓算什麼玩意兒,給你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還挨不上邊兒。光棍別的不會,就會這個。這就請教你馬老英雄的百勝神拳。」馬行空見他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身怪異武功,實是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暫且只守不攻,待認清他的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眾人一齊凝神觀斗,都知這一場爭鬥不但關係著三十萬鏢銀的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廳中人人肅靜,只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發出輕輕的必卜之聲。院子中大雨如注,竟無半分停息之意。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並肩低聲說話,對馬閻的爭鬥毫沒留心。
閻基從懷中取出一個金光燦爛的黃金鼻煙壺,吸了一口鼻煙,他也知馬行空是個勁敵,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積德,吃飯就得靠拚命!他奶奶的這就拼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馬行空擊去。馬行空待他拳頭離胸半尺,一個「白鶴亮翅」,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同後成鉤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抬腿之際,甚是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與強人的爭鬥本來並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見到閻基一足反踢,招式頗為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卻貫注在二人的拚鬥之上。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一個糟老兒,一個潑皮混混打架,當真就這麼好看。」那相公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潑皮的拳腳很是古怪。」那美婦嘆道:「唉,你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著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笑,極是嬌媚,果真抬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這時馬行空與那盜魁卻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占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拳腳來來去去只有十幾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馬行空使一招「馬檔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閻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何思豪笑道:「鉤腿反踢!」閻基果然鉤起右腿,向後反踢。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明知對手要鉤腿反踢,竟然無法以伏著破解。
馬行空號稱「百勝神拳」,少林派各路拳術,全部爛熟於胸,眼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撲之技,天下無對。這一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馬行空年紀雖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竄高伏低,宛如狸貓相似。閻基眼見敵人變招,竟是毫不理會,仍舊是那十幾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複去地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詫異萬分。每個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不禁隨著何思豪叫了出來,但馬行空竟然始終奈何他不得。只見馬老鏢頭「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栽錘」,「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腳之快,猶如門外的狂風暴雨一般。但閻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小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萬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幹嗎啊?幹嗎要瞧他?」獨臂人道:「你記著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壞人么?」獨臂人咬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教咱們在這裡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
過了一會,獨臂人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對,你仔細瞧著他,許就練對了。」小孩道:「幹嗎呀?」獨臂人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大叫一聲:「四叔!」獨臂人忙道:「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一聲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你好好瞧著。你那本拳經刀譜,前面缺了兩頁,所以你總是說瞧不懂。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閻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驚,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兒上現出一些紅暈,目不轉瞬地望著閻基,又問:「怎麼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將來自會跟你說。這傢伙本來不會什麼武功,但得了兩頁拳經,學會了十幾招殘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師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經刀譜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聽了甚是激動,眼睛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只有一人。閻基來來去去這十幾招,大家實在都看得膩了。馬行空的拳招卻是變幻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然拳法又變,使出一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如癲,似醉似狂,忽而卧倒,忽而躍起,「羅漢斜卧」,「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乎是亂打亂踢一般,其實是精彩之極。這時閻基那十幾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聽得馬行空喝一聲:「著!」一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踢在他的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道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只怕仍然難以使他身帶重傷。若是平常比武較量,勝了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這番爭鬥關連三十萬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一腿「拐子腳」,又往他後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嘩。閻基忽地一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馬行空雖然閱歷豐富,一時竟見不及此,被他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馬春花與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只說:「拚死護鏢!」
徐錚與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旁。閻基腰裡也痛得厲害,右手揮了幾下,兩名黑衣大漢走了上來。閻基叫道:「取鏢吧!還等什麼?」群盜各出兵刃,齊向鏢客殺去。馬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與徐錚要分心照料父親,給群盜兩下里一攻,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好,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賊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搶將上去,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是兩個斗一個,不害臊么?」刷的一刀,往那高個兒的盜賊頭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幾個回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馬春花喘息道:「行了,這一個讓我來料理。」商寶震一笑退開,逕去幫助徐錚,三刀兩掌,又打發了一名盜賊。徐錚感激之餘,甚是欽佩師父眼光,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這麼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奔出。猛聽得一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眾人斗得甚緊,無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一晃,一人伸掌在面前一搖,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鉤一帶,已將他單刀奪下,往地下一摔。商寶震大驚,急忙躍後,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只聽叮叮噹噹,響聲不絕,兵刃落了一地,原來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來拋下。群盜與眾鏢客驚駭之下,各自躍開,獃獃地望著他。閻基一愕,忽然記起了十餘年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
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誰,奇道:「你認得我?」閻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你老。」那相公低頭一想,恍然記起,說道:「是了,你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麼學會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來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全憑你老栽培。」原來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歸農。
鏢行人眾眼見已可驅退群盜,哪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極,還與盜魁是舊交,這一下可糟糕已極。馬行空低聲囑咐,叫大伙兒護住鏢車,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橫掃一遍,然後又自右至左地橫掃過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終於停在鏢車之上,說道:「閻兄,今日的買賣你可是賠定啦。」閻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幹起這沒本錢買賣來。我們定當改過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大笑,說道:「怎麼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你拿五萬兩鏢銀,夠不夠使了?」閻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開玩笑啦。」田歸農道:「開什麼玩笑?這裡三十萬鏢銀,我取一半十五萬,餘下的你取五萬,還有十萬兩你說怎麼分?」
閻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併取去就是了,還分什麼?」田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裡還有江湖義氣?適才我們進來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向田歸農微微一笑。田歸農報以一笑,繼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借衣服給她,這一番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馬姑娘留五萬兩。還有,這裡三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每人分一萬兩。餘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道?」閻基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聽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萬兩銀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麼一氣,更是險欲暈去。徐錚眼望師父,只問:「怎麼辦?怎麼辦?」馬春花怒道:「什麼怎麼辦?」彎腰拾起地下的單刀,叫道:「姓田的,你當我們是死人還是活人?」說著揚起單刀,逕往田歸農撲去。
田歸農笑道:「你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婦啐了一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的輕薄口吻甚為喜愛。馬春花聽他言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砍。田歸農笑道:「唉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擊,馬春花拿捏不住,脫手撒刀。田歸農手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嘆道:「似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憐香人!」
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一揚,一枝金鏢取他左目。徐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後心。田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踝,往上一提。徐錚身子倒轉,只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叫,原來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腿。田歸農揮手一抖,徐錚的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在馬春花腿上,兩人跌在一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那裡還敢上前?
田歸農道:「閻兄,你把鏢銀就照適才我說的那麼分了,套一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趕路。」閻基大喜,連聲答應。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五萬兩的堆成一堆,三萬兩、二萬兩又各作一堆,分別堆在地下,向眾車夫喝道:「乖乖地趕路。」
北道上有個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夫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論。眾車夫見了這等情勢,那敢不依,冒著大雨,將銀車一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裡就發一陣疼,只見一輛騾車趕到庭前,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只要騾車一行,馬行空就是身敗名裂,一世辛苦付於流水了。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突然縱起,叫道:「我和你拼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甚是害怕,嚇得叫了一聲。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若是未受重傷,這一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然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用力一推,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了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哪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簾一般的大雨中望將出去。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一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的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此人神力,實足驚人。
那大漢又冷笑了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的美婦卻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被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獃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的身旁。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裹,原來裡面是個兩歲大的女孩。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圓圓的眼旁卻掛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么?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人鳳…」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鳳、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懷中的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獃獃望著火堆,嘴角邊掛著一絲冷笑,只有極細心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裡甚是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看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湧,有大歡喜,有大哀愁,有大憤怒,也有大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