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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1)

所屬書籍: 書劍恩仇錄
  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帶路,引著張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趕赴鐵膽庄來。他這次有人壯膽撐腰,可就威風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莊主出來,迎接欽差。」庄丁見這幹人來勢洶洶,也不知是甚麼來頭,轉身就走。張召重心想周仲英名聲極大,是西北武林領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這位朋友且住,你說我們是京里來的,有點公事請教周老英雄。」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個眼色。吳國棟點點頭,率領捕快繞向庄後,以防欽犯從後門逃走。孟健雄一聽庄丁稟告,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叫宋善朋出去敷衍,當即趕到文泰來室中,說道:「文爺,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說不得,只好委屈你們三位暫避一避。」當下把文泰來扶起,走進後花園一個亭子,和余魚同兩人合力把亭中一張石桌搬開,露出一塊鐵板,拉開鐵板上鐵環,用力一提,鐵板掀起,下面原來是個地窖。   文泰來怒道:「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躲在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恥笑。」孟健雄道:「文爺說哪裡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爺身受重傷,暫時躲避,有誰敢來笑話?」文泰來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領了,這就告辭,以免連累寶莊。」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勸。   只聽得後門外有人大聲叫門,同時前面人聲喧嘩,衙門中一干人要闖向後進。宋善朋拚命阻攔,卻哪裡擋得住?張召重等震於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說:「寶莊建得這麼考究,塞外少見,請宋朋友引我們開開眼界。」   文泰來見鐵膽庄被圍,前後有敵,氣往上沖,對駱冰和余魚同道:「並肩往外沖。」駱冰應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正要衝出,忽覺駱冰身子微微顫動,向她一看,見她雙目含淚,臉色凄苦,心中一軟,柔情頓起,嘆道:「咱們就躲一躲吧。」孟健雄大喜,待三人進了地窖,忙把鐵板蓋好,和兩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鐵板上,周英傑這孩子七手八腳的也在旁幫忙。孟健雄一看已無破綻,命庄丁去開後門。吳國棟等守在門外,並不進來,張召重等一干人卻已進了花園。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冷然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剛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老兄你走了眼吧?」回頭對張召重道:「我親眼目睹,見三位欽犯進庄,張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們都是安分良民,周老莊主是河西大紳士,有家有業,五百里方圓之內無人不知,怎敢窩藏匪類,圖謀不軌?這位童爺剛才來過,莊上沒送盤纏,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這麼挾嫌誣陷,我們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說話便硬了起來。孟健雄假裝不知,明問張召重等的來由,哈哈大笑,道:「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怎麼會到西北邊塞來?這位鏢頭異想天開,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   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來定在庄內,可是如在庄內仔細搜查,搜出來倒也罷了,一個搜不出,周仲英豈肯甘休?他們雖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這老兒可不是玩的,當下均感躊躇。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這三人,回去必被大夥奚落埋怨,孩子嘴裡或許騙得出話來,於是滿臉堆歡,拉住了周英傑的手。周英傑剛才見過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勁甩脫他手,說道:「你拉我幹麼?」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說,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躲在哪裡,我送你這個買糖吃。」說罷拿出只銀元寶,遞了過去。   周英傑扁嘴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當我是誰?鐵膽莊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錢?」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們動手搜庄,搜出那三人,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周英傑道:「你敢動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漢。我爸爸一拳頭便打你個稀巴爛!」張召重鑒貌辨色,料想這孩子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眼見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幹練,只有從孩子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紀雖小,嘴頭卻硬,便道:「今兒來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傑並不上當,道:「不知道。」張召重道:「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不但你爸爸、連你這小孩子、連你媽媽都要殺頭!」周英傑「呸」了一聲,眉毛一揚,道:「我都不怕你,我爸爸會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見周英傑左腕上套著一串珠子,顆顆晶瑩精圓,正是駱冰之物。他是鏢頭,生平珠寶見得不少,倒是識貨之人,這兩日來見到駱冰,於她身上穿戴無不瞧得明明白白,這時心中一喜,說道:「你手上這串珠子,我認得是那個女客的,你還說他們沒有來?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傑大怒,說道:「我怎會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嬸嬸給我的。」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嬸嬸給的。那麼她在哪裡?」周英傑道:「我幹麼要對你說?」張召重心想:「這小孩兒神氣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給人奉承得狠了,連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樣。」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兒羅唆了,他甚麼都不知道的,鐵膽莊裡大人的事,也不會讓小孩兒瞧見。他們叫那三個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時,定會先將小孩兒趕開。」周英傑果然著惱,說道:「我怎麼不知道?」孟健雄見周英傑上當,心中大急,說道:「小師弟,咱們進去吧,別在花園裡玩了。」張召重抓住機會,道:「小孩兒不懂事,快走開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你就會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個客人躲在甚麼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則的話,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傑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張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傑忍無可忍,大聲道:「我知道,他們就在這花園裡,就在這亭子里!」孟健雄大驚,喝道:「小師弟,你胡說甚麼?快進去!」周英傑話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拔足飛奔入內。張召重見亭子四周是紅漆的欄干,空空曠曠,哪有躲藏之處。他跳上欄干,向亭頂一望,也無人影,跳下來沉吟不語,忽然靈機一動,對孟健雄笑道:「孟爺,在下武藝粗疏,可是有幾斤笨力氣,請孟爺指教。」孟健雄見他瞧不破機關,心下稍寬,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動手,雖然對方人多,卻也不能示弱,說道:「不敢,乒刃拳腳,你划下道兒來吧。我是捨命陪君子。」張召重哈哈一笑,說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動兵刃拳腳,傷了和氣。我來舉書這張石桌,待會請孟爺也來試試,我舉不起孟爺別見笑。」孟健雄大驚,登時呆了,想不出法子來推辭阻攔,只道:「不,這……這個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見張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氣,心下俱各納罕,只見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圓腳,喝一聲「起」,一張四百來斤的石桌竟被他單手平平端起。眾人齊聲喝彩,叫道:「張大人好氣力!」彩聲未畢,卻驚叫起來。石桌舉起,底下露出鐵板。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不一會只聽得頭頂多人走動,來來去去,老不離開,只是聽不到說話,正自氣惱之際,忽然頭頂軋軋兩聲,接著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鐵板已被人揭開。眾官差見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時下去擒拿,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聲呼喝。文泰來低聲對駱冰道:「咱們給鐵膽庄賣了。咱們夫妻一場,你答應我一件事。」駱冰道:「大哥你說。」文泰來道:「待會我叫你做甚麼,你一定得聽我的話。」駱冰含淚點頭。文泰來大喝:「文泰來在此,你們吵甚麼?」眾人聽他一喝,一時肅靜無聲。文泰來道:「我腿上有傷,放根繩索下來,吊我起來。」張召重回頭找孟健雄拿繩,卻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繩來。繩索取到,成璜拿了,將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來吊將上來。文泰來雙足一著地,左手力扯,成璜繩索脫手,文泰來大喝一聲,猶如半空打了個響雷,手腕一抖,一條繩索直豎起來,當即使出軟鞭中「反脫袈裟」身法,人向右轉,繩索從左向右橫掃,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武林中有言道:「練長不練短,練硬不練軟。」又道:「一刀、二槍、三斧、四叉、五鉤、六鞭、七抓、八劍。」意思說要學會兵器的初步功夫,學刀只需一年,學鞭卻要六年,這鞭說的乃是單鞭雙鞭的硬兵刃,軟鞭卻更加難練。文泰來一藝通百藝通,運起勁力將繩索當軟鞭使,勢勁力疾,向著眾人頭臉橫掃而至。眾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擋,急急低頭避讓。那童兆和吃過文泰來的苦頭,見他上來時早避在眾人背後,躲得遠遠的,惟恐他還要拚命,找自己晦氣,哪知越在後面越吃虧,前面的人一低頭,他待見繩索打到,避讓已自不及,急忙轉身,繩索貫勁,猶如鐵棍,呼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背上,登時撲地倒了。侍衛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一個拿刀、一個手持雙鐵環,分自左右搶上。余魚同提氣在石級上點了兩腳,縱身而上,手揮金笛,和總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開齊眉棍法,棍長笛短,反被余魚同逼得連連倒退。駱冰以長刀撐著石級,一步一步走上來,快到頂時,只見地窖口一個魁梧漢子叉腰而立,她鑽起飛刀向那人擲去。那人不避不讓,待飛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時刀尖距他鼻尖已不過寸許。駱冰見此人好整以暇,將她飛刀視若無物,倒抽了一口涼氣,舞起雙刀,傍到丈夫身邊。那人正是張召重,眉頭微皺,他不屑拔劍與女子相鬥,便以駱冰那柄刃鋒才及五寸的飛刀作匕首用,連續三下作進手招數。駱冰步武不靈,但手中雙刀家學淵源,仍能緊封門戶。相拒四五合,張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駱冰右臂外側,向左橫掠,把她雙刀攔在一邊,運力一推,駱冰立腳不穩,又跌入地窖。那邊文泰來雙戰兩名好手,傷口奇痛,神智昏迷,如發瘋般亂歸狂打。余魚同施展金笛卻已搶得上風。張召重見他金笛中夾有柔雲劍法,笛子點穴的手法又是本門正傳,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問,哪知余魚同一招「白雲蒼狗」,待成璜閃開避讓,突然縱入地窖。原來他見駱冰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傷,忙跳入救援。駱冰站了起來,余魚同問道:「受傷了么?」駱冰道:「不礙事,你快出去幫四哥。」余魚同道:「我扶你上去。」成璜提督熟銅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揮,居高臨下,堵住二人。文泰來見愛妻不能逃脫,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腳步踉蹌,直跌到成璜身後,當即伸手在他腰間一點,成璜登時身子軟了,被文泰來攔腰抱住,喝聲:「下去!」兩人直向地窖中跌去。成璜被點中了穴道,已自動彈不得,跌入地窖後,文泰來壓在他身上,兩人都爬不起來。駱冰忙伸手把文泰來扶起。他臉上毫無血色,滿頭大汗,向她勉強一笑,「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上她衣襟。余魚同明白文泰來的用意,大叫:「讓路,讓路。」張召重見余魚同武功乃武當派本門真傳,又見文泰來早受重傷,他自重身份,不肯上前夾攻,是以將駱冰推入地窖後不再出手,哪知變起俄頃,成璜竟落入對方手中,這時投鼠忌器,聽余魚同一叫,只得向眾人揮手,讓出一條路出來。從地窖中出來的第一個是成璜,駱冰拉住他衣領,短刀刀尖對準他的後心。第三是余魚同,他一手扶著駱冰,一手抱住文泰來。四個人拖拖拉拉走了上來。駱冰喝道:「誰動一動,這人就沒命。」四人在刀槍叢中鑽了出去,慢慢走到後園門口。駱冰眼見有三匹馬縛在柳樹上,心中大喜,暗暗謝天謝地。這三匹馬正是吳國棟等來堵截後門時所騎。   張召重眼見要犯便要逃脫,心想:「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我把文泰來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運起內力,向外拋去。繩索呼的一聲飛出,繞住了文泰來,回臂一拉,將文泰來拉脫了余魚同之手。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呼叫,關心則亂,早忘了去殺成璜,回身來救丈夫,她腿上受傷,邁不了兩步,已跌倒在地。文泰來叫道:「快走!快走!」駱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來怒道:「你剛才答應聽我話的……」話未說完,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余魚同飛身過來,抱住駱冰,直闖出園門。一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余魚同飛起一腳,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駱冰見丈夫被捕,已是六神無主,也不知身在何處。余魚同搶到柳樹邊,把她放上馬背,叫道:「快放飛刀!」這時言伯乾及兩名捕快已追出園門,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慘叫聲中,一名捕快肩頭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魚同已將三匹馬的馬韁扯開,自己騎上一匹,把第三匹馬牽轉馬頭,向著園門,揮金笛在馬臀上一擊,那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衝過去,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後門口。混亂之中,余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張召重等捉到要犯文泰來,歡天喜地,誰也無心再追。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幾次要拉回馬頭,再進鐵膽庄,都給余魚同揮鞭抽她坐騎,繼續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見後面沒人追來,余魚同才不再急策坐騎。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馬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正是鐵膽周仲英。他見到余駱兩人,很是詫異,叫道:「貴客留步,我請了醫生來啦。」駱冰恨極,一柄飛刀向他擲去。周仲英突見飛刀擲到,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馬背上一伏,飛刀從背上掠過。在他背後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飛刀斜出,噗的一聲,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上,夕陽如血,映照刃鋒閃閃生光。周仲英正要喝問,駱冰已張口大罵:「你這沽名釣譽、狼心狗肺的老賊!你們害我丈夫,我和你這老賊拚了。」她邊罵邊哭,手揮雙刀縱馬上前。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早已按捺不住,揮單刀上前迎敵,被周仲英伸手攔住,叫道:「有話好說。」余魚同勸道:「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先救四哥,再燒鐵膽庄。」駱冰一聽有理,掉轉馬頭,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馬而走。周仲英縱橫江湖,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真所謂仇怨不敢多結,朋友不敢少交,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周仲英,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哪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擲一柄飛刀,再加一陣臭罵,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奇遇」。他見駱冰怨氣衝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內情,查問趕到鎮上請醫的庄丁,只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裡好好待客,並沒甚麼爭鬧。周仲英好生納悶,催馬急奔,馳到鐵膽庄前。庄丁見老莊主回來,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異,料知發生了事端,飛步進庄,一連串的叫道:「叫健雄來!」庄丁回道:「孟爺保著大奶奶、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聽,更是詫異。幾名庄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離庄不久,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來沒遇上。眾庄丁道:「公差去遠後,已叫人去通知孟爺,想來馬上就回。」周仲英連問:「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是誰走漏風聲?」庄丁面面相覷,都不敢說。周仲英大怒,揮馬鞭向庄丁劈頭劈臉打去。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勸。周仲英打了幾鞭,坐在椅中直喘氣,兩枚大鐵膽嗆啷啷的弄得更響。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站著侍侯。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這裡幹麼?快去催健雄來。」說話未畢,孟健雄已自外面奔進,叫道:「師父回來了。」周仲英從椅中一躍而起,嘶聲道:「誰漏了風聲,你說,你……」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和平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哪裡還敢直說,猶豫了一下道:「是鷹爪子自己發現的。」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右手揮鞭,便要劈臉打去,終於強行忍住,怒道:「胡說!我這地窖如此機密,這群狗賊怎會發現?」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周大奶奶聽得丈夫發怒,攜了兒子過來相勸。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喝道:「你一見公差,心裡便怕了,於是說了出來,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宋善朋不會武藝,膽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勢,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不由得膽戰心驚,說道:「不……不是我說的,是……是小……小公子說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對兒子道:「你過來。」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周仲英道:「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說的?」周英傑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謊,卻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揮起鞭子,喝道:「你說不說?」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母親。周大奶奶走近身來,勸道:「老爺子別生氣啦,就算女兒惹你生氣,這小兒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嚇他幹麼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說,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周大奶奶道:「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兒子是你自己生的,怎麼罵他小雜種?」孟健雄等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來。周仲英把妻子一推,說道:「別在這羅唆!」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便道:「師父,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姦猾,一再以言語相激,說道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年紀小小,便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周英傑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低聲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么?」右手一揮,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沖將上來,要撲在父親的懷裡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怒全發泄在這一擲之中,力道何等強勁,噗噗兩響,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牆壁,另一枚正中周英傑的腦袋,登時鮮血四濺。   周仲英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周英傑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別打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間,廳上人人驚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兒子,叫道:「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晌,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哭叫:「你為甚麼……為甚麼打死了孩兒?」周仲英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周大奶奶放下兒子屍身,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周仲英此時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乾淨。」周大奶奶見他如此,手反而軟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賓士,不數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涼,哪裡來的宿店,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岩石邊歇了下來。余魚同放馬吃草,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是沒幹糧又沒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斷垂淚。余魚同不住勸慰,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紅花會群雄當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爪孫,救出四哥。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心力交瘁,聽了余魚同的勸解,心中稍寬,不一會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裡,在她嘴上輕吻。駱冰心花怒放,軟洋洋的讓丈夫抱著,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傷可全好了?」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熱。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只見抱著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魚同,這一驚非同小可,忙用力掙扎。余魚同仍是抱著她不放,低聲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駱冰羞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余魚同一呆。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余魚同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怒道:「誰是你四嫂?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你說。」余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可是循規蹈矩,哪容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祖姓甚麼?」余魚同只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救蒼生下凡來。」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甚麼?」余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原來二人一問一答,乃是紅花會的大切口,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又或執行刑罰之時,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下級會眾必須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她這麼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余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是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救仁人義士,二救孝子賢孫,三救節婦貞女,四救受苦黎民。」駱冰問道:「紅花會殺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殺韃子滿奴,二殺貪官污吏,三殺土豪惡霸,四殺兇徒惡棍。」駱冰秀眉頓促,叫道:「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余魚同低聲道:「投降清廷者殺,犯上叛會者殺……出賣朋友者殺,淫人……妻女者殺。」駱冰道:「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帶你求少舵主去。沒種的你逃吧,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來依據紅花會規條,會中兄弟犯了大罪,若是一時胡塗,此後誠心悔悟,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刀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後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有望從輕發落,但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椅,執掌刑堂,鐵面無私,心狠手辣,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提到鬼見愁時無不悚然。當下余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裡,死也甘心。」駱冰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魚同顫聲道:「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余魚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會裡有甚麼事,總求總舵主派我去干,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說著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裡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駱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余魚同又道:「我常常想,為甚麼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駱冰本有點憐他痴心,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麼了?四哥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邊,掙紮上馬。余魚同過去相扶,駱冰喝道:「走開!」自行上馬。余魚同道:「四嫂到哪裡去?」駱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余魚同低著頭將鴛鴦刀遞給了她。駱冰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忍,說道:「只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裡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不對誰提起。以後我給你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余魚同。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嫵媚,當真令人銷魂蝕骨,情難自已,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極,一會兒又自悔自責,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袋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呼大叫。駱冰騎馬走出里許,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會合紅花會群雄,協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勢孤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見離余魚同已遠,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得馬來,便在一處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後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因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只佔上風,從來沒吃過苦。後來入了紅花會,這幫會人多勢眾,她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傷,最後還讓余魚同這麼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卻哪裡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勢更重,想掙紮起身,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又渴又餓,可是就上不了馬。心想:「死在這裡不打緊,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暈了過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聽得有人說道:「好了,醒過來啦!」緩緩睜眼,見一個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十八九歲年紀,見她醒來,顯得十分喜歡,對身旁丫環道:「快拿小米稀飯,給這位奶奶喝。」駱冰一凝神,發覺是睡在炕上被窩之中,房中布置雅潔,是家大戶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為人救了,好生感激,說道:「請問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兒,待會再談。」瞧著她喝了一碗稀飯,輕輕退出,駱冰又闔眼睡了。再醒來時房中已掌上了燈,只聽得房門外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這些傢伙這麼欺侮人,到鐵膽庄來放肆,老爺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訓教訓他們。」駱冰聽得「鐵膽庄」三字,心中一驚,敢情又到了鐵膽庄?只見兩人走進房來,便是那少女和丫環。那少女走到炕前,撩開帳子。駱冰閉上眼,假裝睡著,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摘刀。駱冰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備,只待少女回身砍來,就掀起棉被把她兜頭罩住,然後抄鴦鴛刀往外奪路。只聽那丫頭勸道:「姑娘你不能再闖禍,老爺子心裡很不好過,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駱冰猜想,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兒。這少女正是鐵膽庄的大小姐周綺。她性格豪邁,頗有乃父之風,愛管閑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個外號,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傷了人,怕父親責罵,當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父親氣平了些,才回家來,途中遇到駱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轉來,得知兄弟為父親打死,母親出走,自是傷痛萬分。周綺摘下鋼刀,大聲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搶出,丫環跟了出去。駱冰睡了兩天,精神已復,燒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雙刀,輕輕出房,尋思:「他們既出賣大哥給官府,又救我幹麼?多半是另有奸謀。」   此刻身在險地,自己腿傷未愈,哪敢有絲毫大意。她來過一次,依稀記得門戶道路,想悄悄繞進花園,從後門出去。走過一條過道,聽得外有人聲,兩個人在交談。等了半晌,那兩人毫沒離開的模樣,只得重又退轉,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黑暗中幸喜無人撞見,繞過迴廊,見大廳中燈火輝煌,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聽來有點熟悉。湊眼到門縫中一張,見周仲英正陪著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似乎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另一個卻正是調戲過她、後來又隨同公差來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見,想到丈夫慘遇,哪裡還顧得自己死活,伸掌推開廳門,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周仲英失手打死獨子,妻子傷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師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無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離子死,煩惱不已,在家中悶悶不樂的耽了兩日。這日天色已晚,庄丁來報有兩人來見。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見,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禍首的童兆和,另一個是鄭王府的武術總教頭萬慶瀾,前天來鐵膽庄捕人,也有此人在內。孟健雄心下驚疑,料知必無好事。這兩人一定要見周仲英。孟健雄道:「老莊主身子不適,兩位有甚麼事,由在下轉達,也是一樣。」童兆和嘿嘿冷笑,說道:「我們這次來是一番好意,周莊主見不見由他。鐵膽庄眼下就是滅門大禍,還搭甚麼架子?」孟健雄自文泰來被捕,心中早懷鬼胎,惟恐鐵膽庄被牽連在內,聽他這麼說,只得進去稟告。周仲英手裡弄著鐵膽,嗆啷啷、嗆啷啷的直響,怒氣勃勃的出來,說道:「鐵膽庄怎麼有滅門之禍啊?老夫倒要請教。」   萬慶瀾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說道:「周老英雄請看。」兩手按住那張紙的天地頭,似怕給周仲英奪去。周仲英湊近看時,原來是武當派綿里針陸菲青寫給他的一封信,托他照應紅花會中事急來投的朋友。   這信文泰來放在身邊,一直沒能交給周仲英,被捕後給搜了出來。陸菲青犯上作亂,名頭極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鐵膽庄勾結來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覺如去報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陸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擔,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筆,大家分了,落得實惠。何況鐵膽庄窩藏欽犯,本已脫不了干係,還怕他不乖乖拿銀子出來?張召重和陸菲青是同門,多少有些舊誼,又知他厲害,不敢造次,待聽瑞大林等商量著要去敲詐周仲英,覺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漢之所為,但官場之中,不便阻人財路,只得由他們胡來,決心自己不分潤一文,沒的壞了「火手判官」的名頭。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人,不便出面,於是派了萬慶瀾和童兆和二人前來伸手要錢。周仲英見了這信,心下也暗暗吃驚,問道:「兩位有何見教?」萬慶瀾道:「我們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從心底里佩服出來,都知周老英雄仗義疏財,愛交朋友,銀錢瞧得極輕,朋友瞧得極重。為了交朋友,十萬八萬銀子花出去,不皺半點眉頭。這封信要是給官府見到了,周老英雄你當然知道後患無窮。眾兄弟拿到這信,都說大家拚著腦袋不要,也要結交周老英雄這個朋友,決定把這信毀了,大家以後隻字不提鐵膽庄窩藏欽犯文泰來之事,再擔個天大的干係,不向上官稟報。」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萬慶瀾不著邊際的說了一些閑話,終於顯得萬分委屈,說道:「只是眾兄弟這趟出京,路上花用開銷,負了一身債,想請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派,伸手幫大家一個忙,我們感激不盡。」周仲英眉頭一皺,哼了一聲。   萬慶瀾道:「這些債務數目其實也不大,幾十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六七萬兩銀子。周老英雄家財百萬,金銀滿屋,良田千頃,騾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這點點小數目,也不在你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財擋災』,有道是『小財不出,大財不來』。」周仲英為公差到鐵膽庄拿人,全不將自己瞧在眼裡,本已惱怒異常,又覺江湖同道急難來奔,自己未加庇護,心感慚愧,實在對不起朋友,而愛子為此送命,又何嘗不是因這些公差而起?這兩天本在盤算如何相救文泰來,去找公差的晦氣,只是妻離子亡,心神大亂,一時拿不定主意,偏生這些公差又來滋擾,居然開口勒索,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冷冷的道:「在下雖然薄有家產,生平卻只用來結交講義氣、有骨頭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絕,還把對方一干人全都罵了。童兆和笑道:「我們是小人,那不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一點老英雄也總明白。要我們起這麼一座大的莊子,那是甘拜下風,沒這個本事,不過要是將它毀掉嘛……」話未說完,一人闖進廳來,厲聲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樣把鐵膽庄毀了。」正是周綺。周仲英向女兒使個眼色,走到廳外,周綺跟了出來。周仲英低聲道:「去跟健雄、健剛說,萬萬不能放這兩個鷹爪孫出庄。」周綺喜道:「好極了,我在外邊越聽越有氣。」周仲英回到廳上。萬慶瀾道:「周老英雄既不賞臉,我們就此告辭。」說著把陸菲青那信隨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這一著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萬慶瀾道:「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了,免得給人瞧見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張大人身邊。」這句話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把我們兩人殺了,也已毀不了鐵證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視,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錢買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時,駱冰在門外一飛刀向童兆和擲了過去。周仲英沒看清來人是誰,雖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讓他就此喪命,不及細想,救人要緊,手中鐵膽拋出,向飛刀砸去,當的一聲,飛刀與鐵膽同時落地。   駱冰見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罵道:「好哇,你們果是一夥!你這老賊害我丈夫,連我也一起殺了吧。」一拐一拐的走進廳來,舉起鴛鴦雙刀向周仲英當頭直砍。   周仲英手中沒兵刃,舉起椅子一架,說道:「把話說清楚,且慢動手。」駱冰存心拚命,哪去聽他分辯,雙刀全是進手招數。周仲英心知紅花會誤以為自己出賣文泰來,只有設法解釋,決不願再出手傷人,是以一味倒退,並不還手。駱冰長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去,眼見他已退到牆邊,無可再退,忽聽背後金刃劈風之聲,知道有人偷襲,忙伏身閃避,呼的一聲,一柄單刀掠過腦後,挾著疾風直劈過去。駱冰左手長刀橫截敵人中路,待對方退出一步,這才轉身,只見周綺橫刀而立,滿臉怒容。周綺戟指怒道:「你這女人這等不識好歹!我好心救你轉來,你幹麼砍我爹爹?」駱冰道:「你鐵膽庄假仁假義,害我丈夫。你走開些,我不來難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舉椅子一擋,駱冰把刀收回,以免砍在椅上,隨手「抽撤連環」,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閃,連叫:「住手,住手!」周綺大怒,擋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駱冰狠鬥起來。   說到武藝與經歷,駱冰均遠在周綺之上,只是她肩頭和腿上都受了傷,兼之氣惱憂急,正是武家大忌,兩人對拆七八招後,駱冰漸處下風。周仲英連叫:「住手!」卻哪裡勸得住?萬慶瀾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點點,袖手觀斗。   周仲英見女兒不聽話,焦躁起來,舉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廝拚的兩人隔開,忽聽背後一聲哇哇怪叫,一團黑影直撲進來。那人矮著身軀,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閃閃,直上直下向周綺打去,勢如瘋虎,猛不可當。周綺嚇了一跳,單刀「神龍抖甲」,反砍來人肩背。那人硬接硬架,「當」的一聲,火光交迸,劇震之下,周綺手背發麻,單刀險些脫手,接連縱出兩步,燭光下但見那人是個模樣丑怪的駝子。這駝子並不追擊,反身去看駱冰。駱冰乍見親人,說不出的又是高興又是傷心,只叫得一聲:「十哥!」忍不住兩行熱淚流了下來。章進問道:「四哥呢?」駱冰指著周仲英、萬慶瀾、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們害了,十哥你給我報仇。」章進一聽得文泰來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四哥,四哥,我給你報仇!」手揮狼牙棒,著地向周仲英下盤捲去。周仲英縱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動手!」章進悲憤填膺,不由分說,揮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雙臂一振,竄起數尺,斜身落地。章進一棒打在檀木桌邊,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間拔不出來。這時孟健雄和安健剛得訊,趕進廳來。安健剛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遞給師父。周綺見駱冰和這駝子到本庄來無理取鬧,招招向爹爹狠打,哪裡還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協力上啊!甚麼地方鑽出來這些蠻橫東西,到鐵膽庄來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進的來由,進廳時見他揮棒向師父狠打,自是敵人無疑,當下三個人三柄刀齊向章進攻去。章進揮棒抵住,大叫:「七哥你快來護住四嫂,你再不來,我可要罵你祖宗啦!」原來章進和武諸葛徐天宏得知文泰來夫婦遭危,首先赴難,日夜不停的趕來鐵膽庄,到達時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說,要備了名帖,以晚輩之禮向周仲英拜見,章進話也不說,縱身就躍進庄去。徐天宏怕他闖禍,只得跟進,他慢了一步,章進已和周仲英、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聽得章進呼喝,忙奔進廳去,搶到駱冰身邊。這時駱冰喘過了氣,手掄雙刀又向周仲英殺去,忽見徐天宏進來,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謀,此人一到,自己這面決不會吃虧,指著童兆和與萬慶瀾兩人道:「他們害了我四哥……」徐天宏雖然一向謹慎持重,但一聽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亂,手持鋼刀單拐,縱到童兆和跟前。   章萬二人本想隔山觀虎鬥,讓紅花會和鐵膽庄的人廝拚,紅花會人少,勢必落敗,那時再伸手捉拿幾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勞。童兆和一雙色迷迷的眼睛正瞪著駱冰,忽見徐天宏飛縱過來,鋼刀砍到,忙舉刀架住。萬慶瀾心道:「鎮遠鏢局名氣真大,倒要見識見識你們鏢頭的武藝。」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對,但武藝精熟,只三個照面,已把對方打得連連倒退,他左手鐵拐往外一掛,「盤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左避開,留心了上面沒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個掃堂腿,撲地倒了。徐天宏鐵拐往下便砸,堪堪砸到,驟覺背後勁風撲到,不及轉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點,翻身和萬慶瀾一對鑌鐵點鋼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時站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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