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牢獄(2)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么?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么?」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被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夥瞧我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板子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麼,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麼。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什麼肩頭卻痛得這麼厲害?為什麼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么?」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姦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裡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裡有什麼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麼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扎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什麼?還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著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麼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續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牆角落裡放著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儘是臭氣和霉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地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見這人滿臉虯髯,頭髮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兇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裡,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子么?」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裡?」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裡……」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麼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為什麼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麼事都跟她說,什麼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瞧他。
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字,忽見戚芳轉頭避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麼不相信我,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過頭,向著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裡。」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一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隻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儘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著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著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兇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牆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雲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兇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了那兇徒出去。
狄雲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以後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兇徒回來。狄雲睜開眼來,只見那兇徒全身都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去後,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醒,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
狄雲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麼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雲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儘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麼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後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心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嘆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嘆過什麼氣,何況這聲嘆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不住轉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雲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雲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麼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雲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後,忽然發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後語,狄雲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懷」。
狄雲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願他這麼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雲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後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雲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後,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狄雲手上無力,猛地里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雲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為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雲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什麼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雲一言不發,只是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雲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雲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噹噹當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雲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麼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么?」乒乓一聲,瓦缽破碎,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後,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兩人仍然並不交談,狄雲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於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願。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麵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雲幾乎已認他不出。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隻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隻雞、四隻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麼大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