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擦擦擦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望去。只見雪地里並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裡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躺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甚麽官人?儘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於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是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忒地面熟,似在甚麽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法王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個甚麽官啊?」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只是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法王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來這兩個傢伙都是蕒國賊,這就儘快除了,免得在這裡打攪。」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里的人,還想做甚麽官?」他話是這麽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閑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道:「你當上了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那裡還會有甚麽空閑?」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麽?」那瘦丐不再說話,鼻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道:「天下只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甚麽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搗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得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著你去干這種欺瞞眾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全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胡塗。」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小小一隻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只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攪。」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一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儘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為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乾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蓬屋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偽,這般精靈古怪柯勾當她想都沒想過,只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跟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圖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麽又有人來了?剛一沉吟,已聽出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才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里站著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材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裡窮人,沒床給你們睡,你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罪過。我們帶有乾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靜。」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麵,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祥,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這般兇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麽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麽?」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話後,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篷頭白雪撲蔌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尚幹些甚麽,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楚。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麽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會?」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不接下氣。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證覺自此始……」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著。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後,黑衣僧喘聲頓歇,獃獃思索,低聲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為難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過」字,表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仍然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去,手足縱斷,有何輔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嘆,說道:「你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為差失,只因少了仁愛,總是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你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也是默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隻母鹿,生了兩隻小鹿。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擄,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告,獵人心動,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舔子身體,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為爾母,恆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於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行不遇,誤墜獵者手;即當臨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裡,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是大為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悲泣戀藐,從後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憐你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遍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捨身守誓,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捨,憫然惘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讚歎,為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於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舉。」說著微微嘆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嘗不是做了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制,抬起頭來,只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甚麽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裡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它,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個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於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頭來,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擊出,白雪紛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凄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裡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裡干什麽?咦,怎麽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擊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麽?」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便只這麽一瞧,彭長老的「攝魂大法」竟爾消於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來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於剎那間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付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制惡行。這一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於是帶同慈恩前往絕情谷去。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餘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十餘年的修為頃刻間盡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漸消,方能入於證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攝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為所欲為,那知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那是決計逃不了的,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為善的話,不來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幸,卻也頗為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慈恩粗聲道:「還聽甚麽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後崩斷。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里轉身,對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只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凶光,高聲喝道:「你們瞧甚麽?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於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你當真要沉淪於萬劫不復之境麽?」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一攪,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制。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一燈抱著捨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擅擊之禍,也決不還手,只盼他終於悔悟。這並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麽?」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麽用?你打勝我有什麽用?須得勝過自己、剋制自己!」慈恩一愣,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剋制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裡,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剋制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幌,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髯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昧挨打,便是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明知他要捨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干甚麽?」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玉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下毒手,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麽?」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蕒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是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麽?」
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是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嘭格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惱。
驀地裡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飈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鵰之助,楊過所習劍法已仿怫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這一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一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個運神功,劍掌激斗。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閑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斗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佔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著格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斗。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十餘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斷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捲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斗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這時,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還是憑巧計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盪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大覺大悟,殊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盪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著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麽?」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麽?」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甚麽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谷。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麽?」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嘆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說得來……」說到這裡,獃獃出神,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麽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只怕反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憑不解事,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還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腑?」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後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運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下奇人,開創逆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擗了一道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沉重,只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別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瞧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台明凈,少受物感,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一對少年夫妻實是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參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傷之後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微一沉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裡有葯一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為夭。」說到這裡,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為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癒,尚在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麽白,多麽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麽?」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麽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
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圓,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葯貴重,於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得,當下袍袖一拂,說道:「不礙事。」提氣發足,在雪地里竄出丈余。楊過等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只覺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得姑娘原來武功也這生了得。驀地里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飄」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
忽聽身後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真是難得。師承是誰,能見告麽?」楊過腳步略緩,和他並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燈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
一燈道:「你可服了甚麽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蔘、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吃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干係?」一燈道:「蛇膽?蛇膽只能驅除風濕,並無增力之效。」楊過道:「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吃的。」一燈讚歎:「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奔弛,最後決於內力深厚。再看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後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著前面道:「咦,怎地有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後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只見他背上負著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顯然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後,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只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你追上去試試。」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子上來歇一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一看,只見一人白髮白須,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這木箱正是重陽宮藏經閣中之物,想來裝著全真教的道藏經卷,他才這般巴巴的背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動,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托著她腰,將她放上了箱頂。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道人打不過我,只是沒學到師門的武功精髓而已。」
這時楊過和一燈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全神貫注的疾奔,不知身後已多了一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後,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里跑了下來,那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問:「老頑童,你為甚麽幫我?」周伯通道:「你模樣兒討人喜歡,又不似黃蓉那麽刁鑽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漸慢。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余,她養足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笑。慈恩一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是一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
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間,鐵掌輸於楊過,輕功輸於小龍女,不由得大為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一直怔仲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議。
楊過在後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地越老越糊塗,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為師,你不知道麽?」說著向後一指,周伯通大吃一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麽?」回頭遙遙望見一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里竄出鑽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甚麽,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萎頓,適才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還是這般勘不破麽?」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強,若非一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後多了一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是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為要。此去絕情谷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一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後,一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明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聽得谷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沖。他不諳谷中道路,楊過一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只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一叢密林之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鬥之人。
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攻到,發一聲喊,沖將過來,奔到近處,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一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兩步,按劍說道:「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麽?」
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鬥?」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凝視,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並無惡意。公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幾分敵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個女子可是一路?」楊過道:「四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谷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們一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
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驚,猜不出四個女子是誰,倘是黃蓉、郭芙、完顏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斗?說道:「便煩引見一觀,小弟若是相識,當可勸其罷斗,一同叩見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讓你見識一下,也可知我絕情谷的厲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斗。
楊過和小龍女一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一片徑長兩丈的園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不論從那個方位出來,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你武功再強,也決不能一躍而出,縱然躍至半路也是難能。
小龍女叫道:「是師姐!」南向而斗的兩個女子一個是李莫愁,另一個是她弟子洪凌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在古墓中折斷後,倉促間不及重製。
敵對的兩女一個手持柳葉刀,另一個兵刃似是一管洞蕭,兩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總是不及。楊過一驚,:「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凌波身子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女回過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著斜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惡鬥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麽一來武功較差的更是處處縛手縛腳。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凌波對陸無雙顧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殺手,因此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在勉力支持。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闖到這個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公孫谷主布下的奇徑。我們把姦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堆上情花,那裡還能出來?」楊過急道:「她們都已中了情花之毒麽?」那綠衣人道:「就算沒中,也不久了。」
楊過心想:「憑你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無藥可救。」當即朗聲說道:「程姊姊,陸姊姊,小弟楊過在此。你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萬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中必有緣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後,便低聲囑咐洪凌波小心,須得遠離花樹。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人料想花樹中不是安有機關陷井,便有毒箭暗器,這時聽楊過一叫,對身周花樹更增畏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苦於敵人相逼極緊,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在情花上作墊腳石,方能踏著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之來,原使她大吃一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來援手,厲聲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這裡了。」洪凌波忙應道:「是!」劍上加勁,并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舉簫擋架,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提刀橫架。李莫愁冷笑一聲,長劍微幌,飛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陸無雙柳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劍閃動,向程英連刺三劍。程英招架不住,向後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罷!」說著斜後讓開一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之處實在過於危險,只得跟著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長劍抖動,閃出十餘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冷月窺人」,倘若不明這一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儘力守護上身,小腹便非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一聲,彈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寸。她陡見石子飛到,不及梃劍傷敵,只得回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聲東擊西,引敵回救。倘是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石子便擊在李莫愁劍上,將長劍震落或是盪開,那就萬無一失,但也虧得當時傳了楊過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程英都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一下死裡逃生,本來白嫩的臉頰嚇得更是全無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是這一招「冷月窺人」,程英學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攻中盤是實,當即簫護丹田。那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著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際,李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無雙踢倒,跟著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陽關穴」,這幾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拋,跟著又將陸無雙擲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著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被點了穴道,雙臂無恙,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她對楊過本來一往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中,捨身相救,更是難以自已。
楊過接住二女後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穩,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齊望著楊過,只見他褲腿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刺傷了他。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你……你……不用救我,誰教你這樣?」楊過朗笑一聲,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點沒甚麽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實是大有分別,他這麽說,只是安慰眼前這三個姑娘而已。
程英含淚瞧著楊過右手空袖。陸無雙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麽斷了?」小龍女見二女對楊過極是關懷,頃刻間已將她二人當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麽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陸無雙「啊」了一聲,歉然道:「我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來。」和程英對望一眼,道:「這位姊姊是?」楊過道:「那就是……」程英介面道:「那定是小龍女前輩了。」陸無雙道:「是了。我早該想到,這樣仙女般的人物。」程陸二女以前見到楊過對小龍女情有獨鍾,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見,不由得自慚形穢,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陸無雙又問:「楊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斷的?傷勢可痊癒了麽?」楊過道:「早就好了。是給人斬斷的。」陸無雙怒道:「是哪個該死的惡賊?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計,是不是?是那萬惡的女魔頭麽?」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笑道:「你這般背後罵人,難道便不卑鄙麽?」陸無雙等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是個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劍柄,怒容滿面,身旁男男女女站著好幾個人。
陸無雙奇道:「我又沒罵你,我是罵那斬斷楊大哥手臂的惡賊。」
刷的一響,郭芙長劍從鞘中抽出了一半,說道:「他的手臂是我斬斷的。我陪不是也陪過了,給爹爹媽媽也責罰過了,你們還在背後這般惡毒的罵我……」說到這裡,眼眶一紅,心中委屈無限。
原來武三通、郭芙、耶律齊、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勢弱了,才緣溪水而下,和黃蓉及完顏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絕情谷來。一行人比一燈、楊過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谷後遍尋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處不獲,耽擱了不少時光。至於李莫愁師徒和程英姊妹進入絕情谷,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發而分別引來。
當下黃蓉、武三通等向一燈行禮,各人互相引見。程英從未見過黃蓉,但久聞這位師姊的大名,一直十分欽仰,當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頭,叫了聲:「師姊!」黃蓉從楊過口中早知父親暮年又收了個女徒,這時見她丰神秀美,問起父親,得知身體安健,更是歡喜。
守在林外的綠衣弟子見入谷外敵會合,聲勢甚盛,不敢出手攔阻,飛報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陸無雙怒目對視,心中互相憎恨。郭芙聽母親吩咐,竟要對程英長輩稱呼,更是不喜,那一聲「師叔」叫得異常勉強。
楊過和小龍女攜手遠遠的站著。楊過向小龍女臂彎中的郭襄瞧了一眼,說道:「龍兒,把這女孩兒還給她母親罷。」小龍女舉起郭襄,在她頰上親了親,走過去遞給黃蓉,說道:「郭夫人,你的孩兒。」黃蓉稱謝接過,這女孩兒自出娘胎後,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穩穩的抱在懷裡,這份喜悅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楊過對郭芙朗聲說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無恙,我可沒拿她去換救命解藥。」郭芙怒道:「我媽媽來了,你自然不敢。你若無此心,抱我妹妹到此來干麽?」按照楊過往日的脾性,立時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來迭遭生死大變,於這些口舌之爭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龍女攜手走開。
陸無雙向郭襄看了一眼,對程英道:「這是你師姊的小女兒麽?但願她長大以後,別要橫蠻刁惡才好。」郭芙如何聽不出這句話是譏刺自己,介面道:「我妹妹橫蠻不橫蠻,干你甚麽事?你說這話是甚麽用意?」陸無雙道:「我又沒跟你說話。橫蠻刁惡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陸無雙心坎兒里,念茲在茲的便只楊過一人。她和程英見楊過手臂被郭芙斬斷,原是一般的心痛惱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氣,雖在眾人之前,仍是發作了出來。郭芙大怒,按劍喝道:「你這跛腳……」黃蓉喝道:「芙兒,不得無禮!」
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啊」的一聲大叫,眾人回過頭去,但見情花叢中,李莫愁將洪凌波的身子高高舉起,這一聲喊叫便是洪凌波所發。眾人忙於廝見,一時把隔在情花群中的李莫愁師徒忘了。陸無雙驚叫:「不好,師父要把師姊當作墊腳石,快,快想法子救……」眾人一愣之間,只見李莫愁已將洪凌波擲出,摔在情花叢中,跟著飛身躍出,左腳在洪凌波胸口一點,人又躍高,雙腳甩起,右手卻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擲了數丈,然後再落在她身上。
她兩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躍起便可落在情花叢外,她生怕黃蓉等上前攔截,躍出的方位和眾人站立之處恰恰相反。她縱身又要躍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聲,跟著躍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無從用力,右腳飛出,砰的一聲,踢中洪凌波的胸口,這一腳好不厲害,登時將她踢得臟腑震裂,立即斃命,但洪凌波雙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兩人一齊落下,跌落時離情花叢邊緣已不過兩尺。然而終於相差了這兩尺,千萬根毒刺一齊刺進了李莫愁體內。
這一變故凄慘可怖,人人都是驚心動魄,眼睜睜的瞧著,說不出話來。陸無雙感念師姊平素相待之情,傷痛難禁,放聲大哭,叫道:「師姊,師姊!」楊過想起當日戲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傷。
李莫愁俯身扳開洪凌波的雙手,但見她雙眼未閉,滿臉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藥定須在這谷中尋求。」待要繞過花堆,覓路而行,忽聽黃蓉叫道:「李姊姊,請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李莫愁一愕,微一躊躇,走到數丈外站定,問道:「甚麽?」暗盼她肯給解藥,至少也能指點尋覓解藥的門徑。
黃蓉道:「你要出這花叢,原也不用傷了令徒的性命。」李莫愁倒持長劍,冷冷的道:「你要教訓我麽?」黃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個乖,你只須用長劍掘土,再解下外衫包兩個大大的土包,擲在花叢之中,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麽?不但你能安然脫困,令徒也可絲毫無傷。」
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又自紅泛白,悔恨無已,黃蓉所說的法子其實毫不為難,只是惶急之際沒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親人,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不由得恨恨的道:「這時再說,已經遲了。」黃蓉道:「是啊,早就遲了。其實,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樣。」李莫愁瞪視著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黃蓉嘆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為,害人害己,到這時候,嗯,早就遲了。」
李莫愁傲氣登生,森然道:「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黃蓉道:「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殺死兒女,何況旁人?」
武修文仗劍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跟著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齊、耶律燕、完顏萍、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
程英和陸無雙分執簫刀,踏上兩步。陸無雙道:「你狠心殺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說你以往過惡,單是害死洪師姊一事,便已死有餘辜。」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師父!」陸無雙瞪眼以報,說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別學這魔頭的榜樣!」
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靠山」兩字,心中一動,揚聲叫道:「小師妹,你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麽?」她一生縱橫江湖,任誰都不瞧在眼裡,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實因自知處境兇險無比,而殺洪凌波之後內心不免自疚,終於氣餒。
小龍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過朗聲道:「你背師殺徒,還提甚麽師門之情?」李莫愁嘆了一口氣道:「好!」長劍一擺,道:「你們一齊上來罷,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雙劍齊出,程英、陸無雙自左側搶上。武三通、耶律齊等兵刃同時遞出。適才見了她殺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鈞是極為惱恨,連一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只有多傷人命。但聽得兵刃之聲叮鐺不絕,李莫愁武功再高,轉眼便要給眾人亂刀分屍。
突然之間,李莫愁左手一揚,叫道:「著暗器!」眾人均知她冰魄銀針厲害,一齊凝神注目,卻見她縱身躍起,竟然落入了情花叢中。眾人忍不住出聲驚呼。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劇毒,反正我已遍體中刺,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她這一回入花叢,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但見她對穿花叢,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伙兒追!」長劍一擺,從東首繞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盤旋曲折,只跑數丈,眼前出現三條歧路。他正遲疑間,忽見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當先一人手提花藍,身後四人卻腰佩長劍。
當先那少女問道:「谷主請問各位,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楊過遙遙望見,叫道:「公孫姑娘,是我們啊。」這少女正是公孫綠萼。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矜持之態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楊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罷?快去見我媽媽去。」楊過道:「公孫姑娘,我給你引見幾位前輩。」於是先引她拜見一燈,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行了一禮,也不以為意,但聽楊過稱黃蓉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楊過非但沒殺她,反而將她引入谷來,不覺疑心大起,退後兩步,不再行禮,說道:「家母請眾位赴大廳奉茶。」暗想此中變故必多,一切由母親作主,於是引導眾人來到大廳。
裘千尺坐在廳上椅中,說道:「老婦人手足殘廢,不能迎客,請恕無禮。」
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時的閨女,當時盈盈十八,嬌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縐面的醜陋老婦,回首前塵,心中一陣迷惘。
一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不由得為他擔憂。一燈生平度人無算,只有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悔惡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當年又是一幫之主,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過也便愈難。他以往十餘年隱居深山,倒還安穩,這時重涉江湖,所見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但若一見可欲,其心便亂,那裡談得上修為自持?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谷來,固是為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歷磨難,堅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發而死,突然見他鮮龍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問道:「你還沒死麽?」楊過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藥,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聲,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動,冷笑道:「撒甚麽謊?倘若真有解毒良藥,那天竺和尚跟那個姓朱的書生又巴巴的趕來作甚?」楊過道:「裘老前輩,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關在甚麽地方?晚輩既已親到,請你放了他們罷!」裘千尺冷笑道:「縛虎容易縱虎難!」她這話倒也不假。她四肢殘廢,全憑一門漁網陣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釋放,天竺僧不會武功,倒也罷了,朱子柳必要報復,絕情谷眾弟子可沒一個是他對手。
楊過心想只要她跟親兄長見面,念著兄妹之情,諸事當可善罷,於是微笑道:「裘老前輩,你仔細瞧瞧,我給你帶了誰來啦?你見了定是歡喜不盡。」
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裝,她雖知兄長出家,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乃是個彪捷勇悍的青年,一時之間哪裡認得出這個老僧?她聽了女兒稟報,知道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眼光從眾人臉上逐一掃過,終於牢牢瞪住黃蓉,咬牙道:「你是黃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裡的。」
楊過吃了一驚,本意要他兄妹相見,她卻先認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輩,這事暫且不說,你先瞧瞧還有誰來了?」
裘千尺喝道:「難道郭靖也來了嗎?妙極,妙極!」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齊瞧瞧,只覺得一個太老,一個太少,似乎都不對,心下一陣惘然,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斗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縱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二哥!」二人心有千言萬語,真是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半晌,裘千尺問道:「二哥,你怎麽做了和尚?」慈恩問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殘廢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慈恩驚道:「公孫止?是妹夫麽?他到哪裡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還說甚麽妹夫?這奸賊狼心狗肺,暗算於我。」慈恩怒氣難抑,大叫:「這奸賊哪裡去了?我將他碎屍萬段,給你出氣。」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雖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卻已給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領,怎地到今日尚不給大哥報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驀然而驚,喃喃道:「給大哥報仇?給大哥報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你先將她殺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著黃蓉,眼中異光陡盛。
一燈緩步上前,柔聲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何況你兄長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頭沉思,過了片刻,低聲道:「師父說的是,三妹,這仇是不能報的。」
裘千尺向一燈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說八道。二哥,咱們姓裘的一門豪傑,大哥給人害死,你全沒放在心上,還算是甚麽英雄好漢?」慈恩心中一片混亂,自言自語:「我算得甚麽英雄好漢?」裘千尺道:「是啊!想當年你縱橫江湖,「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有多大威風,想不到年紀一老,變成個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說,你不給大哥報仇,休想認我這妹子!」
眾人見她越逼越緊,都想:「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黃蓉當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燈大師仗義相救,才得死裡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眼之間,心中已盤算了好幾條脫身之策。郭芙卻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媽只是不跟你一般見識,難道便怕了你這糟老太婆?你再嚕唆不休,姑娘可要對你不客氣了。」黃蓉正要喝阻,但轉念一想:「眼見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奈不住,芙兒出來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又道:「我們遠來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卻如此無禮,還誇甚麽英雄好漢?」裘千尺冷冷的望著她,說道:「你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郭芙道:「不錯,你有本事便自己動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殺殺?」
裘千尺喃喃的道:「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你是郭靖和黃蓉的……」那「女兒」兩字尚未說出,突然「呼」的一聲,一枚鐵棗核從口中疾噴而出,向郭芙面門激射過去。她上一句說了「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下一句再說「你是郭靖和黃蓉的」這八個字,人人都以為她定要再說「女兒」兩字,那知在這一霎之間,她竟會張口突發暗器。這一下突如其來,而她口棗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連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也給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別說抵擋,連想躲避也沒來得及想。
眾人之中,只有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龍女沒料到她會暴起傷人,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一剎那間曾離開她的臉,但見她口唇一動,不是說「女兒」兩字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鐺的一聲,接著嗆啷一響,長劍竟被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截劍掉在地下。
眾人齊聲驚呼,黃蓉和郭芙更是嚇得花容失色。黃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足不抬,手不揚,頸不晃,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辣的暗器。」棗核打斷長劍,勁力之強,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楊過這麽一擋,郭姑娘那裡還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驚詫。」
裘千尺瞪視楊過,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縱然未發,決計挨不過三日。世上僅有半枚丹藥能救你性命,難道你不信麽?」
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怎有餘裕想到此事,這時經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氣餒,上前一躬到地,說道:「裘老前輩,晚輩可沒得罪你甚麽,若蒙賜與丹藥,終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能,我重見天日,也可說受你之賜,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報,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你應承取郭靖、黃蓉首級來此,我便贈葯救你,豈知你非但沒遵約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話說?」
公孫綠萼眼見事急,說道:「媽,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無關。你……你就發一次慈悲罷。」裘千尺道:「我這半枚丹藥是留給我女婿的,不能輕易送給外人。」公孫綠萼一聽,滿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急。
郭芙連得楊過救援,直到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為懷,實無以妹子來換解藥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損傷於他,而他始終以德報怨,大聲道:「楊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請你見諒。」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這句話剛說過,立時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要我服你,感激你,顯得你雖只一條手臂,仍比我有兩條手臂之人強得多,哼,好了不起嗎?」
楊過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心想:「你出言認錯,最是容易不過,卻不知我和龍兒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見裘千尺一雙眼睛牢牢的瞪著自己,顯然若不允娶她女兒,她絕不肯給那半枚救命的靈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孫綠萼和小龍女為難,朗聲道:「我已娶龍氏為妻,楊過死則死已,豈能作負義之徒?」說著便即轉身,攜了小龍女的手,走向廳門,尋思:「讓你們在廳中爭鬧,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願送命,與我無干。」轉頭對慈恩道:「二哥,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咱們鐵掌幫不敢得罪她罷。」慈恩道:「鐵掌幫?早就散了伙啦,還有甚麽鐵掌幫鐵掌幫?」裘千尺說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無所依仗,膽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發言相激,公孫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只是眼望著楊過一步步的出廳。她突然奔出,叫道:「楊過,你這般無情無義,算我瞎了眼睛。」楊過諤然停步,心想這位姑娘向來斯文守禮,怎地突然如此失常,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婚,因而忿怒難當麽?他微感歉仄,回過頭來,說道:「公孫姑娘……」公孫綠萼罵道:「好奸賊,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難……」她口中雖罵,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同時連使眼色。楊過一見,早知別有緣故,也大聲喝道:「我怎麽了?諒你這區區絕情谷也難不了人。」他面向大廳,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間不感絲毫有異。
綠萼罵道:「我恨不得將你一劈兩半,剖出你的心來瞧瞧……」口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枚棗核,向楊過迎面飛去。
楊過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給我回去,我便不來傷你,諒你這點雕蟲小技,能難為得我了?」綠萼使個眼色,命他快走,忽地雙手掩面,叫道:「媽,他……他欺負人!」奔回大廳。她一番相思變成虛空,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這份傷心卻是半點不假。裘千尺見她淚流滿面,喝道:「萼兒,這成甚麽樣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難保。」綠萼伏在她的膝頭,嗚咽不止。
這一番做作,廳上眾人都被瞞過,只有黃蓉卻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惱恨楊過,好叫母親不防,便可俟機盜葯。想不到楊過這小子到處惹下相思,竟令這許多美貌姑娘為他顛倒。」想到此處,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
楊過接了棗核,快步便行,只覺綠萼的話很是奇怪,一時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龍女見了綠萼的臉色和眼神,知她喝罵是假,道:「過兒,她假意惱你,是不是叫她母親不防,以便偷盜丹藥?」楊過道:「似乎是這樣。」
兩人轉了個彎,楊過見四下無人,提手看掌中棗核,卻是個橄欖核兒,中心隱約有條細縫。楊過手指微一用力,欖核破為兩半,中間卻是空的,藏著一張薄紙。小龍女笑道:「這姑娘的話中藏著啞謎兒,甚麽『一劈兩半,剖出來瞧瞧』,原來是這個意思。」
楊過打開薄紙,兩人低首同看,見紙上寫道:「半枚丹藥母親收藏極秘,務當設法盜出相贈,天竺僧和朱前輩囚於火浣室中。」字旁繪著一張地圖,通路盤旋曲折,終點寫著「火浣室」三字。楊過大喜,道:「咱們快去,正好此時無人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