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1)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想蕭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的鐵鏈鐵銬,鎖了他手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籠中如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陣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駐京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明辰,到第二日晚間,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情境,卻又如何能夠脫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兇險的危難也經歷過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看守雖絕不鬆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罈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道皇上寬洪大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余,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里只是搬弄陳腔濫調,翻來複去的說個不停,說什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什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我?其中定中蹊蹺!」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裡。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殺我,又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心上。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嘆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河了吧?」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們大軍克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軍尚未出發,不知哪一天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一個道:「咱們是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倘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我去汴梁相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聽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們的陳腔濫調,早就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一個多月來蕭峰全無掙扎脫逃之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晴一看,見睇人此貌與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鬍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他壓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話,那是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借著燭光,向那紙上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一聲,搖了搖頭。阿紫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見那三人或搖摺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嘆了口氣,道:「你們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過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裡來的這許多蛇!」只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涌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大亂。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親在指揮一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下,蕭峰乘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喧嘩:「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使大人,是否將蕭大王移走!」凱虎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姦細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提長刀,威飛凜凜的站在廳口。
突然間青影一閃,有人將一條青色小龍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指「啊」的一聲大叫,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確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斬。」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底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爬將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口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峰。
蕭峰哈哈一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一贊,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華!」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里都是遼兵喧嘩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讓著我。」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喇刺一響,便從地洞口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裡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替蕭峰削去銬鐐。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切敗木。
這時地洞口又鑽上來三人,一是鍾靈,一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安好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覺榮耀,淚水直落下來。
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以免被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口衝出去。蕭峰迴頭一望,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范驊、巴天石等眼見街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徑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無人加以注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餘條街,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喧嘩,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遼帝被擒么?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么?」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了。」蕭峰問道:「什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虛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再談。」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台大火燒得甚旺,台前旗杆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台,自己卻是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台、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做了皇帝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險境,為了我而干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軍民?」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是僭號。小弟胡裡胡塗,望之不似人君,哪裡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一聲『陛下』,實在是慚愧得緊。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事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同處患難之理?」
范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弱,如何擋得住契丹的精兵?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當然。」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麼功勞?」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衝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帶女,挾在兵馬間涌了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的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的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膛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裡。」一人慌慌張張的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麼怎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辱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蕭峰舉手一格,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說起幫主為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信,說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花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可惜!」段譽問道:「可惜什麼?」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廳中點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了,帶在身邊幹麼?」阿紫道:「哼,什麼旁門左道?沒有條件寶貝,那許多毒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易脫身啦。」
說話間,正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在互相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的是咱們人。」阿紫取過一塊白巾,遞給蕭峰,道:「你繫上吧!」
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條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成了真遼兵自相殘殺的局面。那些頸縛白巾的人假遼兵,卻是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兵將身上。蕭峰眼見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是!」這塊白巾說什麼也系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范驊擁著蕭峰,一衝而出。
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一個老丐雙手高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下馬,跪在地下,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託,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實在胡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伙兒豬狗不分,只盼幫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念著我們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大伙兒受了奸人扇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之極。大伙兒已將那奸徒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激不盡,幫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幫主,喬幫主,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走!遼兵勢大,一結成了陣勢,那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佔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措手不及,倘若真和遼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手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子率領著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合。奔出數里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之下也趕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城中喊殺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領著大理眾武士,迴向南京城去。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大理國眾武士回沖,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沖不進去,中原群豪也沖不出來。」虛竹右手一招,說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領著二千餘名三山五峁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沖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間,西一個火頭,不知已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爺、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一條血路,已沖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總是身先士卒,這一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甚為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鍾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外、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在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咱們可別困在這裡。」搶過一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牆上一戳,借力反躍,槍頭又在城牆上一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方圓數里之間,東一堆、西一堆,中原豪傑被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一人要抵敵七八人至十人,斗得久了,總不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擇,實是為難萬分:群豪為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脆爽凈,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一瞥眼間,只見城牆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噴血,顯是身受重傷,蕭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一名少林僧揮動禪仗拚命掩護,卻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刀,砍向玄嗚。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玄石倒持禪仗,仗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彈了回去。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仗壓將下來,那契丹武士登時頭骨粉碎,竟還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是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要殺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一躍而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士踢飛,左足一著地,隨即拉過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仗,叫道:「在下援救來遲,實是罪孽深重。」揮禪仗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來,頭一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凜凜的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仗,遠挑近打,雖不殺人性命,但遇上者無不受傷。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衝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在一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遊走,一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沖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仗,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出城。遼國兵將遠遠站著吶喊,竟無人膽敢上前衝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一望,但見屍骸重疊,這一戰不知已殺傷了多少性命,眼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迴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將出來。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將過來。蕭峰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兩隊騎兵每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陣」,排成一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大部朋友向西退卻,讓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隻鐵蹄踐在地上,直是地搖山動。
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情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阻攔不住,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馬退後!」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也決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沖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情勢兇險,竟有數十人奔了回來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一個個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之眾,不諳兵法部屬,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伙兒都被遼兵聚殲於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然鳴金退兵,正自疾沖而來的遼兵一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蕭峰大奇,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北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什麼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只怕情勢不妙。」他一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的又關心起耶律洪基來。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瞧揚,箭如驟雨,遼兵紛紛落馬。段譽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荷荷呼喊,狂奔急沖,霎時間便沖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統帥眼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急忙收兵入城。
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眼見有機可乘,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們快衝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的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關甚遠,若不乘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峰又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殺絕,莫非還想留下他日與遼帝修好的餘地?」
煙塵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衝殺而來,弩箭嗤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頭皮,腦後拖著一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向濺滿鮮血,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累累的竟掛了十餘個首級。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兇悍殘忍的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無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幫你打架來了!」
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大宮,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姦猾,你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道:你被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里,兄弟急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甚是喜歡。」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一言未畢,城間上弩箭紛紛射將下來,兩人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將下來。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弩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間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冬冬,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者,契丹狗子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一仗若是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和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罷!」
卻見城門大開,一陣鐵甲遼兵騎馬急衝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狗子!」彎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倒撞下馬。其餘女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者哼也沒哼一聲,立時便即斃命。片刻間城門中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胄,堆成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完顏打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說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你們沒傷到我蕭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把城牆拆了,將你們契丹狗子一個個都射死了。」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馬,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骨嘟嘟的喝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狠的辱罵了一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雖然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的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蠻子羅里羅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狗還要厲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的舊惡,千里迢迢的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舍卻榮華富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雄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依在下之見,還是向西退卻,一來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越少,咱們便可乘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整晚並無遼兵來攻,眾人漸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游君還在靈鷲宮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半分關懷之情。
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樂堡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衝天而起,那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是心頭一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范驊低聲道:「蕭大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間。范驊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極是不忿,一口怒氣,全發泄在無辜百姓身上,這一路領軍西為,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見火焰,濃煙卻直衝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與女真人的首領完顏阿骨打聯繫,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來到南京,也沒知會令尊,以免引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話。」玄渡嗯了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來幫主果然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贊道:「『乃知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凄涼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