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卻試問 幾時把痴心斷(2)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庄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他自己還沒到么?」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老兄你急什麼?既然來了,要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份么?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只是招待不周,還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丈不必客氣。」這時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說知來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庄聚賢的英雄帖,說道少林寺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現庄聚賢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並定下若干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語雖頗謙遜,但擺明了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庄聚賢要來少林寺,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親自目睹,躬與其盛?是以不約而同的紛紛到來。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那庄聚賢是誰?」人人都問這句話,卻沒一人能答。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都猜測這庄聚賢多半便是喬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機謀,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奪回幫主之位,自不為難,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怎地忽有此舉?喬峰大戰聚賢庄,天下皆知,他化名為庄聚賢,其實已是點明了自己來歷。
過不多時,兩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卻都於一日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擔憂,僅在數日之前,自稱丐幫幫主的庄聚賢才有書信到來,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並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丐幫發動已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已然先落下風。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實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他幫主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準備,攻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不捎個信來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連連解釋:「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 「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約我九月初九來少林寺,會一會姑蘇慕容氏,現下哥哥早來了幾個月,可沒對你不起。」玄生這才釋然,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趲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朋友沒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和哲羅星等一眾高僧,跟著與鳩摩智相鬥,盤問虛竹,已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寺中僧人雖多,但事出倉卒,也不免手忙腳亂。幸好知客院首座玄凈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凈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來拜會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來,實是得一強助,玄慈心下一喜,說道:「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率眾迎了出去。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范驊、華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寒暄得幾句,便即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譽蒙得明王垂青,攜之東來,聽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激不盡,這裡謝過。」 鳩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段正淳道:「犬子不知去了何處,說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正要向國師請教。」鳩摩智連連搖頭,說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問:「國師此言何意?」他雖多經變故,但牽掛愛子安危,不由得聲音也顫了。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不料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挂念。這日聽到訊息,丐幫新任幫主庄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定氣閑,莊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有兒女之態?」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 「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呵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見他頭角崢嶸,知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故意這般說話不著邊際,令我心急如焚。」
鳩摩智長嘆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正淳又是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只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竹,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伴著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著來了。知道少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幾分喬裝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人瞧破,只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維妙維肖。她見眾人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語嫣乃是「家學淵源,將門虎子」,都不禁相顧莞爾。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鳩摩智道:「這不肖孩子……」鳩摩智道: 「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續道: 「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國師若知他的下落,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情關,整日價憔悴相思。小僧見到他之時,已是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難說得很。」忽然一個青年僧人走上前來,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王爺不必憂心,我那三弟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問道:「小師父最近見過我那孩兒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說道: 「是,那日我跟三弟在靈鷲宮喝得大醉……」
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音甫歇,一人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的懷裡,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剛進寺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凌波微步」,搶了進來。父子相見,都說不出的歡喜。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然頗有風霜之色,但神采奕奕,決非如鳩摩智所說的什麼「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段譽回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虛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誠心懺悔以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起「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面紅耳赤,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開口打聽?
鳩摩智心想,此刻王語嫣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決難引得段譽這痴情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語嫣對她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慕容復分手,當即提氣朗聲說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來,怎地還不進寺禮佛?」「姑蘇慕容」好大的聲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來姑蘇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這番僧事先約好了,一起來跟少林寺為難的嗎?」但寺門外聲息全無,過了半晌,遠處山間的迴音傳來:「慕容公子…… 少室山來……進寺禮佛?」
鳩摩智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復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了我的話,決無不答之理!」當下仰天打個哈哈,正想說幾句話遮掩,忽聽得門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待殺了丁老怪,再來少林寺敬禮如來。」段正淳、段譽父子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便在此時,身穿青袍、手拄雙鐵杖的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惡不作」葉二娘,「凶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凶極惡」 雲中鶴。四大惡人,一時齊到。
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少林寺規矩雖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見到葉二娘後只是一怔,便不理會。群僧均想:「今日敵人眾多,相較之下,什麼不接待女客的規矩只是小事一樁,不必為此多起糾紛。」南海鱷神一見到段譽,登時滿臉通紅,轉身欲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鱷神聽他叫出「乖徒兒」三字,那是逃不脫的了,惡狠狠的道:「他媽的臭師父,你還沒死么?」殿上群雄多數不明內情,眼見此人神態兇惡,溫文儒雅的段譽居然呼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是大奇。
葉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全無招架之功。大夥可要去瞧瞧熱鬧么?」
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來。慕容復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沒什麼光彩,好生沒趣。只有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樂。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血腥氣。」拔出單刀,循著氣息急奔過去,心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氣越濃,驀地里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屍首,兵刃四散,鮮血未乾,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是已經打完了。風波惡頓足道:「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復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乾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咱們把屍首埋了罷。」 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我們四個來收拾。」拾起地下一根鐵棍,便即掘土。
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復左手。風波惡搶將過去,叫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沒死透,不過……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髮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情甚是可怖。風波惡忙從手中取出一枚傷葯,喂在他口中。那老丐咽下傷葯,說道:「不…… 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鬨……」風波惡、包不同等都「啊」 的一聲。那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是鬧到這步田地,也已隱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老兒感激之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會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不掩埋,那……那還算是什麼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復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庄聚賢這小子只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這姓庄的做幫主,全冠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請他老人家千……千萬小心。」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們必當設法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哪裡?」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遠處,緩緩搖頭道:「 我……我也不知道。」慕容復道:「那也不妨。我們只須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布,自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慕容復問道:「貴幫那新幫主庄聚賢,卻是什麼來頭?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復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那老丐道:「我剛從西夏回來,也沒見過這小子,只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那也不用說了。這小子武功很厲害,幾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伙兒推選幫主,爭持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便當上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奸賊……」越說聲音越低,似乎便要斷氣。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法子治好傷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說著伸手要到懷中去掏摸什麼東西,卻是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乾猜到他心意,問道:「尊駕要取什麼物事?」那老丐點點頭。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手手掌之中,什麼火刀、火折、暗器、藥物、乾糧、碎銀之類,著實不少,都沾滿了鮮血。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懇請恩公念在江湖一脈,交到……交到丐幫隨便哪一位長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給那鐵頭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賊。小老兒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盡。」說著伸出不住顫抖的右手,從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張摺疊著的黃紙。慕容復道:「閣下放心,你傷勢倘若當真難愈,這張東西,我們擔保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將黃紙接了過去。那老丐低聲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煩……相煩足下傳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可是我剛回中原,便遇上幫中這等奸謀,只盼見到吳長老才跟他……跟他說,哪知……哪知卻再也見他不著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萬蒼生……蒼生…… 蒼生……」連說了三個「蒼生」,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焦急,越說不出話,猛地里噴出一大口鮮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相,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下…… 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復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復。」
那老丐驚道:「你……你是本幫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黃紙,用力回奪。
慕容復任由他搶了回去,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近來雖謠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認定我是他們的大仇人。他是臨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計較。」只見那老丐雙手用力,想扯破黃紙,驀地里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已斃命。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取過黃紙,見紙上用硃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文字,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道:「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國王要徵選一位文武雙全、俊雅英偉的未婚男子為駙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選拔,不論何國人士,自信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於該日之前投文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賞以金銀……」公冶乾還未說完,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仁兄當真好笑,他巴巴的從西夏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哪一個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爺么?」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幫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要是哪一個丐幫弟子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么?」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好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易大彪卻如此利慾薰心?」公冶乾道:「大哥,這人說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麼的,他未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麼高見?」 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這個『又』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什麼高見,可知你實在不信我會有什麼高見。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什麼胡說八道了?』是也不是?」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卻不問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了沒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微微一笑,說道:「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其意不誠……」他還待再說,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三弟,這易大彪拿了這張西夏國招駙馬的榜文回來,如此鄭重拜託,請我們交到丐幫長老手中,以你之見,他有什麼用意?」包不同道:「這個,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麼用意?」慕容複眼光轉向公冶乾,徵詢他的意見。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論自己說什麼話,包不同一定反對,不如將話說在頭裡。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這一次你可猜錯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樣,全然沒有差別。」公冶乾笑道:「這可妙之極矣!」慕容復道:「二哥,到底你以為如何? 」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刻以興復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一齊肅立,容色莊重,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鮮卑族人。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風,曾建立前燕、後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其後慕容氏為北魏所滅,子孫散居各地,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的念頭。中經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漸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圖壯志雖仍承襲不替,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當世無敵,名揚天下。他不忘祖宗遺訓,糾合好漢,意圖復國,但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無所建樹,鬱鬱而終。數代後傳到慕容復手中,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大燕圖謀復國,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是以慕容氏雖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卻半點不露風聲。武林中說起「姑蘇慕容」,只覺這一家人武功極高,而行蹤詭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為大大不同,在尋常武人看來,自是極不順眼,再加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流傳,漸漸的竟致眾惡所歸。其時曠野之中,四顧無人,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拔劍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語嫣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遠離眾人。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認為稱王稱帝,只是慕容氏數百年來的痴心妄想,復國無望,滅族有份。是以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自行隱居在菱湖深處,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公冶乾向王語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說道:「遼宋兩國連年交兵,大遼雖佔上風,但要滅卻宋國,卻也萬萬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萬,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風波惡大聲道:「 二哥此言有理。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麼少年英雄,去應西夏駙馬之徵。倘若宋夏聯姻,那就天下無敵了。」公冶乾點了點頭,道:「當真天下無敵,那也未必盡然,不過大宋財糧豐足,西夏兵馬精強,這兩國一聯兵,大遼、吐蕃皆非其敵,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話下。據我推測,宋夏聯兵之後,第一步是并吞大理,第二步才進兵遼國。」鄧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盤,只怕當真如此,但宋夏聯婚,未必能如此順利。遼國、吐蕃、大理各國得知訊息,必定設法破壞。」公冶乾道:「不但設法破壞,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鄧百川道:「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性情和順,還是驕縱橫蠻。」包不同哈哈一笑,說道:「大哥何以如此掛懷,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弄個駙馬爺來做做嗎?」鄧百川笑道:「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隨即正色道:「我大燕復國,圖謀了數百年,始終是鏡花水月,難以成功。歸根結底,畢竟是在於少了個有力的強援。倘若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親,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西夏援兵即發,大事還有不成么?」
公冶乾道:「正是。當年春秋之季,秦晉兩國世為婚姻,晉公子重耳失國,出亡於外,秦穆公發兵納之於晉,卒成晉文公一代霸業。」包不同本來事事要強詞奪理的辯駁一番,但此刻聽了鄧百川和公冶乾的話,居然連連點頭,說道:「不錯!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復國,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壞,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包老三硬起頭皮,這也娶了。」
眾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慕容復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應駙馬之選。說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當世恐怕也真沒哪一個青年男子能勝過自己。自己去西夏求親,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國國王講究家世門第,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族,畢竟衰敗已久,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衣,如果大宋、大理、大遼、吐蕃四國各派親王公侯前去求親,自己這沒半點爵祿的白丁卻萬萬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隨他日久,很能猜測他的心意,說道:「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應選者不論爵位門第,但論人品本事。既成駙馬,爵位門第隨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卻非帝王的一紙聖旨所能頒賜。公子爺,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他說到後來,心神激蕩,聲音也發顫了。包不同道:「公子爺做晉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後來為晉文公放火燒死,此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復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抖,他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自來公主徵婚,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選擇功臣世家的子弟,封為駙馬,決無如此張榜布告天下的公開擇婿。他不由自主向王語嫣的背影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下,右手拉著一根垂下來的柳條,眼望河水,衣衫單薄,楚楚可憐。慕容復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對自己鍾情,雖然舅母與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但她一個身無武功的嬌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來尋找自己,這番情意,實是世上少有。慕容復四方奔走,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於兒女之情更是看得極淡。但表妹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豈能無動於衷?這時突然間要舍她而去,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他雖覺理所當然,卻是於心不忍。公冶乾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破這『情』字一關。」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復國,公子成了中興之主,三宮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這位王家姑娘,封她個西宮娘娘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寵愛她些,又有誰管得著了?」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這時臨到商量大事,竟說得頭頭是道。慕容復點了點頭,心想父親生前不斷叮囑自己,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般大事,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語嫣雖對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一般,並無特別鍾情之處,雖然在他心中,早就認定他日自必娶表妹為妻,但平時卻極少想到此節,只因那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不同所云,將來表妹為妃為嬪,自己多加寵愛便是。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語嫣為意,說道:「各位言之有理,這確是復興大燕的一個良機,只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這張榜文,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鄧百川道:「不錯,別說丐幫之中未必有哪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勁敵,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做這等卑鄙無恥之事。」風波惡道:「這個當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三哥和我便送這張榜文去丐幫。到八月中秋,時候還長著呢,丐幫要挑人,盡來得及,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 慕容復道:「咱們行事須當光明磊落,索性由我親自將榜文交到丐幫長老手中,然後再去西夏。」鄧百川鼓掌道:「公子爺此言極是。咱們決不能讓人在背後說一句閑話。」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當下將丐幫眾人的屍體安葬了。慕容復招呼王語嫣過來,道:「表妹,這些丐幫弟子為人所殺,其中牽涉到一件大事,我須得親赴丐幫總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莊。」王語嫣吃了一驚,忙道:「我……我不回家去,媽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慕容復笑道:「姑母雖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個女兒,怎捨得殺你?最多不過責備幾句,也就是了。」王語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幫。」
慕容復既已決意去西夏求親,心中對她頗感過意不去,尋思:「暫且順她之意,將來再說。」便道:「這樣罷!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著咱們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很是不妥,丐幫總舵嘛,你就別去啦。你既不願去曼陀山莊,那就到燕子塢我家裡去暫住,我事情一了,便來看你如何?」
王語嫣臉上一紅,芳心竊喜,她一生願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塢居住,此刻聽慕容復說要她去燕子塢住,雖非正式求親,但事情顯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頭來,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鄧百川和公冶乾對望了一下,覺得欺騙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心中頗感內咎。忽聽得拍的一聲,風波惡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王語嫣抬起頭來,奇道:「風四哥,怎麼了?」 風波惡道:「一……一隻蚊子叮了我一口。」
當下六人取道向東。走不到兩天,段譽便賊忒嘻嘻的自後追到,說道:「啊喲,可也真巧,慕容公子,鄧大爺,公冶二爺,包三爺、風四爺,王姑娘,又撞到你們了。大夥正要東歸,這就一塊兒走罷,道上也熱鬧些。」
包不同對他雖感厭憎,但他曾先後救過風波惡、慕容復、王語嫣的性命,卻也不便公然驅逐,不許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熱諷,而段譽或聽而不聞,置之不理,或安之若素,顧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訊息,丐幫與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慕容復和鄧百川等人悄悄商議,倘若丐幫與少林派鬥了個兩敗俱傷,慕容氏漁翁得利,說不定能奪得武林盟主的名號,以此號令江湖豪傑,那是揭竿而起的一個大好機緣,決計不能放過,當即趕赴少林寺而來。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這數月中,丁春秋大開門戶,廣收徒眾,不論黑道綠林、旁門妖邪,只要是投拜門下,聽他號令,那便來者不拒,短短數月之間,中原江湖匪人如蟻附膻,奔競者相接於道路。慕容復在蘇星河棋會中險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店大戰,僥倖脫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見對方徒眾雲集,心下暗暗忌憚。風波惡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兩語,便即沖入敵陣,和星宿派的門徒斗將起來。段譽要伴同王語嫣避開。但王語嫣關懷錶哥,不肯離去。星宿派徒眾潮水般的一衝,登時便將慕容復等一干人淹沒其中。段譽展開凌波微步,避開星宿派門人,接著便聽到父親的聲音,入寺相見,待聽葉二娘說慕容復已被打得無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負王姑娘脫險。」飛步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