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且自逍遙沒誰管(1)
虛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見曠地上燒著一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倒伏著的松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然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打倒的,因此在屋裡竟然全未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夾著火柱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於右首,玄難等少林僧、康廣陵、薛慕華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於左首,鐵頭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後。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鳩摩智、段延慶、南海鱷神等則疏疏落落的站於遠處。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右,顯然丁春秋已大佔上風。各人個個目不斜視的瞧著火柱,對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當然王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都不是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只見火柱越來越偏向右方,蘇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順風疾駛的風帆一般,雙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卻是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已響成一片: 「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教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一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一個個來嘗嘗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們膽怯,就算聯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過自取滅亡而已。」 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心中均想,倘若我們幾人這時聯手而上,向丁春秋圍攻,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來自重身分,決不願聯手合攻一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人不必參與;三則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天,鳩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須燒得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過兩尺,不住伸縮顫動,便如一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主只怕轉眼便要被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鑼鼓鐃鈸、嗩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拚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所從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之厚,當真是前無古人!」鑼鼓聲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卻是一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不知此人請了哪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確然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餘名漢子從屋後奔將出來,擋在蘇星河身前,便是適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向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這一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大火柱的熊熊火焰,將二十餘名聾啞漢子裹住。段譽叫道: 「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復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招罷!」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的六脈神劍,聽了慕容復這話,不禁心頭大震,斜眼相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點點劃劃,出手大有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心道:「什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小子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裡有人練成過?」
慕容復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又過得一陣,二十餘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餘小半也已重傷,紛紛摔倒。鑼鼓聲中,丁春秋袍袖揮了兩揮,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了過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開,說道: 「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的功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暫且阻得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儘是火焰。此時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想到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父裝死三十年,終究仍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的處境危殆萬分,可是一直站在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他再也看不過去,搶上前去,抓住他後心,叫道:「徒死無益,快快讓開罷!」便在此時,蘇星河正好揮掌向外推出。他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哪知道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內力,而且家數和他一模一樣,這一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呼的一聲響,火柱倒卷過去,直燒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勢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都捲入火柱之中。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叮噹,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 「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罷」的呼叫聲。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只是他已操必勝之時,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於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反擊,不禁倉皇失措。同時他察覺到對方這一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間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己算帳了?他一想到此處,心神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無力推回,衣衫鬚髮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快出手!」
游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之氣,霎時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余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心中還在害怕師父陰魂顯靈,說什麼也不敢在這裡逞凶,叫道:「走罷!」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弟子沒命的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一大截,隨風飛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 「揚威中原」。只聽得遠處傳來「啊」 的一聲慘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怪大敗之餘,老羞成怒,不知哪一個徒弟出言相慰,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給他一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了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的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及,鎩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赫赫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怪。玄難道:「蘇先生神功淵深,將這老怪逐走,料想他這一場惡鬥之後喪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淺。」蘇星河一瞥間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已重傷難愈,甚是哀痛,更記掛愈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小師父,請你跟我進來。」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如有什麼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蘇星河從破洞中走進木屋。蘇星河隨手移過一塊木板,擋住了破洞。諸人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之士,都知他此舉是不欲旁人進去窺探,自是誰也不會多管閑事。唯一不是「見多識廣」的,只有一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神貫注於王語嫣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會別事?蘇星河與虛竹攜手進屋,穿過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了幾個頭,泣道:「師父,師父,你終於舍弟子而去了! 」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老前輩的師父。」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虛竹,讓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虛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屍體排排坐,卻作什麼?難道……難道……要我陪他師父一塊兒死嗎?」身上不禁感到一陣涼意,要想站起,卻又不敢。
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只說:「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蘇星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兄,卻也要向你磕頭! 」
虛竹道:「這個……這個……」這時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肚裡只連珠價叫苦。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這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 虛竹道:「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蘇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再傳你本派功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來,給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隻寶石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隻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沒有。」蘇星河不接,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託,豈能推卸責任?師父將指環交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廝,是不是?」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
蘇星河嘆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在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忽施暗算,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虛竹在薛慕華的地窖中曾聽他說過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了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殺你。」
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一來他一時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暗算了師父,武功又勝過我,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輕功,你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逍遙折梅手」呢?「小無相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條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會。丁春秋一聽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你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 我怎會有此等秘笈?只是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數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實是難找,便道:『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無人知道了。其實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一次他又想來問我,眼見無望,他便想殺我泄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的神功轉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門師兄弟,掌門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你今後可再也不能見外了。」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你之手救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蘇星河又道:「剛才你神功陡發,打了丁春秋一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倘若當真相鬥,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敵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神功注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又何必花費偌大心力,另覓傳人?這三十年來,我多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日漸衰老,這傳人便更加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洒的美少年……」虛竹聽他說到「 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又有什麼干係?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什麼緣故?」蘇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虛竹道:「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老前輩,你去找一位英俊瀟洒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是了。」蘇星河一怔,道: 「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么?」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終解不開,只有師弟能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式了。」虛竹苦笑道:「一樣的不合式。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情說了。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 「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麼一個棋會,那是說什麼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神魂顛倒,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結果卻來了他一個獃頭獃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一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娘身上。」
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嘆,可嘆!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中第一風流浪子,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嘆』?」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著。」虛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蘇星河問道:「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或者給了你什麼地圖之類?」
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不可說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這個…… 這個……」蘇星河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什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立時將我處死。但我問你什麼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輩,你師父將這個交給了我。」說著從懷中取出那捲軸,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神色極是恭謹,不敢伸手接過來,便自行打了開來。
捲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呆,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捲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 」
但這捲軸絹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顯然是幅陳年古畫,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實令人匪夷所思。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活潑流動,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入畫中一般。虛竹嘖嘖稱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筆一划的摩擬畫中筆法,讚歎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發作,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我什麼都想學,到頭來卻一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一面說,一面忙將捲軸卷好,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一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力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一會,才睜眼說道:「師父交這捲軸給你時,卻如何說?」
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功夫,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須當憑此捲軸,到大理國無量山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再學功夫。不過我多半自己學不會,還得請另一個人指點。他說捲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麼該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處,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錯了一個捲軸?」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你到時自然明白。你務須遵從師命,設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虛竹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復命。到了寺中,從此清修參禪,禮佛誦經,再也不出來了。」蘇星河大吃一驚,跳起身來,放聲大哭,噗的一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搗蒜,說道:「掌門人,你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師去除卻丁春秋,此刻想來總是不妥。少林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胡作非為。」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好,虛竹總之不肯答應。蘇星河無法可施,傷心絕望之餘,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師父,掌門人不肯遵從你的遺命,小徒無能為力,決意隨你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從半空俯衝下來,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虛竹驚叫:「使不得!」將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蘇星河道:「你為什麼不許我自盡?」虛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不忍見你喪命。」蘇星河道:「你放開我,我是決計不想活了。」虛竹道:「我不放。」蘇星河道:「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這個話倒也不錯,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上腳下的放好,說道:「好,放便放你,卻不許你自盡。」蘇星河靈機一動,說道:「你不許我自盡?是了,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妙極,掌門人,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允。我哪裡答允過了?」蘇星河哈哈一笑,說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有用了。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蘇星河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不是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勸你愛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你若不是我掌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虛竹辯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蘇星河道:「你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衝而下。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盡!」 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好,搔搔光頭,無言可說。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 ,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無從辯白,他呆了半晌,嘆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命。」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什麼話?玄難大師的話,你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 「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你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的話是:你該遵從咱們師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麼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話,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做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至於救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叔伯也受了傷,可是 ……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蠶掌』 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前輩,我見你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麼知道得如此明白?」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拚而受傷,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確然極不容易,要他傷愈保命,卻只不過舉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臉露微笑,贊道:「掌門人記性極好,一學便會。」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你為什麼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 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 「咱們到外邊瞧瞧去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只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風波惡的痛楚。王語嫣在替公冶乾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哪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治,但這一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將過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著眼在運功,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睜開眼來,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當真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都無顏回寺了。」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尋了斷之意,忙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對,急忙住口,已說了好幾句。玄難微微一笑,嘆道:「話是不錯,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禪定之力也沒有了。」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之下,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傷,驀地里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玄難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擔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心研讀。唉,只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是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本寺即有大難,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丈,共御大敵。」玄難臉現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經成為廢人,哪裡還能協助方丈,共御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對虛竹道:「那你就照試罷。」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傷,得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