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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

  興唐寺的毀滅讓所有人心底發沉,李世民憤怒欲狂,但面對整座山峰的崩塌,他就算是人間帝王,也不可能在這一片廢墟中尋那蛛絲馬跡了。   眾人狼狽不堪地回到霍邑城中,李世民命杜楚客尋了幾個大戶人家,眾人分散住下,洗漱沐浴,好好休息了一夜,受傷者直到第二日午時才算大體安置好。李世民一得空就讓人把法雅押了上來。   「大和尚,好手段,好心機!」李世民冷冷地道。   法雅苦笑:「陛下,明明是幽冥事,為何非要將它指證成人為才算罷休?當年老衲找裴寂大人合作,也不過是個由頭,打算將此事弄得朝野皆知罷了。可邀請陛下入幽冥遊覽的,的確是炎魔羅王。」   「你還嘴硬!」李世民氣壞了,冷笑道,「你以為興唐寺毀了,朕就拿你無可奈何么?別忘了,還有崔珏在!」   「崔珏早已經死了。」法雅搖頭,「老衲不信陛下有手段能從幽冥界把他找回來。」   連玄奘都對這老和尚的死硬態度不以為然,何苦呢?裴寂一叛變,這個計劃根本沒有秘密可言了,何必非要觸怒陛下?   李世民冷笑:「是么?朕已經下令尉遲敬德秘密將崔珏的前妻監控了起來,他女兒朕不知下落,卻不知崔珏是否真能舍了這個結髮妻子!」   法雅面色不變:「陛下終有悔悟的那一天。」   李世民咬牙不語,正在這時,一名校尉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陛下,崔珏現身了!」   李世民精神一振,魏徵、杜如晦、杜楚客、玄奘等人更是霍然站起。李世民道:「他如今在哪裡?」   「一個時辰之前,崔珏突然出現在縣衙後宅中,隨即就消失,尉遲將軍將房舍砸開,發現了密道,帶著人追了出去,然後派人出來傳令說,這條密道通往東城外,令禁軍火速出兵擒拿!」   「好!點齊一千騎兵,朕親自率人捉拿!」李世民亢奮不已,斜睨著法雅,「把這個老和尚好好看押,待會兒讓他見識見識幽冥地獄的判官是怎生落在朕的手裡!」   興唐寺坍塌,死傷無數,霍邑的縣令大人郭宰焦頭爛額,忙得不可開交。調集藥品,徵集醫師,騰空房舍供傷者以及皇帝龐大的隊伍居住,每一樣都讓這個猛虎縣令撓頭皮。他也聽說了興唐寺中發生的變故,聽說皇帝魂游地府,並且受到幽冥判官崔珏的接待,郭宰不禁目瞪口呆,隱隱覺得一股濃烈的不安襲上心頭。   興唐寺受傷者的慘狀讓他渾身不安,綠蘿好幾日前失蹤,到現在也下落不明,郭宰暗暗揪心,莫不是去了興唐寺吧?他幾日前問過李優娘,可李優娘卻支吾不言,令郭宰越來越疑心。晌午時分,他安置完手中的活,越發覺得心裡毛毛的,便交代了同僚一聲,回到縣衙後宅去找李優娘問個清楚。   一到自己家門口,忽然便是一怔,只見門口卻守衛著幾十名禁軍,全副甲胄,腰間掛著弓箭,手中握著直刀。郭宰愣愣地問:「各位大人,怎麼在鄙宅前守衛?好像後衙里沒有安置傷者吧?」   一名禁軍校尉皺眉道:「你是何人?」   「下官霍邑縣令,郭宰。」郭宰拱手道。   那名校尉和左右一對視,點點頭,嘩啦啦地圍了上來,冷笑道:「原來你便是郭縣令?魏徵大人有命,一旦見到郭宰,立刻拘押。」   郭宰大吃一驚:「本官犯了何罪?為何要拘押我?」   「這個恕我不便說了,魏大人找了你半天了,不過縣裡亂紛紛的一直沒找到你,恰好你送上門來。」那校尉冷冷地道,「來人,押他進去!等魏大人發落。」   郭宰體格巨大,校尉怕他難對付,一揮手,十多人一擁而上,遠處還有人張弓搭箭。郭宰不敢反抗,乖乖地讓人捆了,推攘進了後衙。一進去,只見婢女莫蘭和小廝球兒都哭喪著臉,被五花大綁,丟在客廳內,一見自家老爺也被捆了進來,連連哭喊:「老爺,老爺,快救我們啊!我們沒有犯法啊!」   郭宰心煩意亂地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怎麼也被綁了?夫人呢?」   「老爺,一個時辰前,夫人被一個黑衣蒙面人帶走了!」莫蘭哭道,「然後一個高大的將軍就帶著人破門而入,他們在您房裡找到一條密道,鑽進去了。然後我們就被他們捆了起來看押!」   「老爺,究竟您犯了什麼事啊?」球兒也哭道,「俺們可沒跟你做那犯法的勾當。」   郭宰怒不可遏,一腳將球兒踢成了個球,咕嚕嚕滾了出去,瞠目道:「夫人被人擄走了?是誰幹的?」   「不知道啊!」莫蘭道。   「那人帶著她去哪兒了?」郭宰幾乎癲狂了一般,一聽夫人被擄,幾乎心尖的肉都在顫抖。   「奴婢聽夫人和那人說話,那人說了魚鷹渡什麼的……」莫蘭驚恐地道。   郭宰怔住了:「夫人和那人認識?」   「奴婢也不知道,」莫蘭道,「不過夫人的模樣並不驚恐,很平靜就跟著那人去了。」   郭宰呆了,見門口站著十幾名禁軍,忙問:「幾位大人,可知道到底是誰擄走了本官的夫人?」   那幾名禁軍對視了一眼,冷笑一聲:「我們自然不知道的,不過尉遲將軍親自率人去追殺了,等看到他們的屍體你就會知道了。」   「你說什麼?」郭宰額頭冷汗涔涔,「追殺……尉遲將軍去追殺……」   他忽然虎吼一聲,那幾名禁軍大吃一驚,紛紛闖進廳中,就見郭宰猛地撲到牆壁兵刃架上那把陌刀的旁邊,雙臂一背,把繩索在刀刃上一划,鋒利的刀刃刺啦一聲,繩索斷成了數截。再一探手臂,將五十斤重的陌刀持在手中。   「郭宰,你要造反嗎?」那名禁軍校尉厲聲喝道。   郭宰手握陌刀,鬚髮直豎,比眾人高出兩頭的身軀有如神魔一般,大喝道:「若是我家夫人有個三長兩短,我將你們斬盡殺絕!給老子滾開——」   那名校尉怒道:「拿下——」   十多名禁軍怒吼著撲了上來,郭宰哈哈長笑,陌刀一揮,朝一名禁軍拍了過去,砰的一聲,禁軍手中的直刀根本擋不住如此威猛的力道,陌刀有如一扇門板般拍在了他身上,整個人連人帶刀橫飛了出去,轟的一聲撞破窗欞,飛到了庭院中。   就在這逼仄的客廳內,郭宰和十幾名禁軍展開一場惡戰。昔日沙場驍將的狠辣重新煥發,陌刀縱橫,無人能擋,他殺紅了眼睛,一刀下去禁軍連人帶刀被斬成粉碎。霎時間肢體橫飛,血肉遍地,不到片刻,十幾名禁軍死傷遍地。   那名校尉被一刀拍斷了大腿,掙扎道:「郭宰,你是朝廷命官,你這是造反!」   郭宰摸了摸臉上的鮮血,呸了一聲:「天大地大,老子的夫人最大!哪個敢傷我夫人,便是一座山老子也一刀砍作兩截!」   大踏步走出廳外,門外的禁軍聽到聲響,吶喊著沖了進來,郭宰拖刀而行,凡是遇見擋路者,一刀斬下,竟無一人能阻擋他半步!屍體鋪滿了庭院,血流遍地,十步殺一人,直到走出後衙,數十名禁軍竟無一人能夠站立。   郭宰來到街上,人群雜亂,無數的百姓都擁在街上竊竊私語,不時有禁軍縱馬飛奔,往來不絕。正好有一名禁軍馳馬到了面前,郭宰朝馬前一站,喝道:「下來!」   「你找死!我有皇命在身——」那禁軍瞠目喝道。   郭宰也懶得廢話,伸出胳膊抓住那人腰帶,手臂一抖,把那人拽下馬來,隨手拋出去兩丈多遠,縱身一躍,便跳上了賓士的戰馬。抖動韁繩,戰馬潑刺刺朝著城西奔去。街上的百姓忽然見自己的縣太爺手裡持著大刀渾身是血縱馬飛奔,一個個散到兩邊,都有些納悶:「這位老實的縣太爺今天是怎麼了?」   魚鷹渡在汾水邊,距離縣城的西門有二十里。郭宰在這裡做了六年縣令,自然熟悉得很,縱馬出了西門,向汾水奔去。出城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和密林,一條官道直通汾水魚鷹渡,郭宰毫不遲疑,加速飛奔。   正賓士間,忽然聽到背後蹄聲隆隆,他乃是行伍出身,聽聲音就知道背後不下上千鐵騎全速狂奔。倉促間一回頭,隱約看到東南方向幾里地之外,一道黑色的洪流繞過丘陵朝自己追了過來。郭宰有些納悶,隨即就想到這可能是尉遲敬德了,難道他追錯了方向不成?怎麼從東南來了?   他猜得很准,追兵的確追錯了方向,但追的人卻猜錯了,後面追的,不僅僅是尉遲敬德,還有皇帝李世民!因為尉遲敬德是跟著崔珏從密道出來,密道通往城東的土地廟,尉遲敬德就派人報給皇帝,往東門去。   李世民帶領一千名精銳騎兵到了城東土地廟,恰好碰上尉遲敬德灰頭土臉地從井裡爬出來,會合之後,重新確定方向,才攆著崔珏向西而來。   對郭宰而言,自己夫人沒有被追上正好,否則尉遲敬德大軍一到,萬一亂軍中夫人有個閃失,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他一夾馬腹,飛速狂奔,又追去十里,忽然看見遠處跑著一匹戰馬。馬上坐著兩人,其中一名女子坐在後面,摟著騎士的腰,正是自己的夫人!   「夫人——」郭宰喜出望外,大喝道,「莫要怕,我來救你啦——咄,前面那賊子,速速放下我家夫人,否則本官砍了你的腦袋!」   前面馬上的兩人回過頭,看見是郭宰,都愣了。那名騎士回身對李優娘說了些什麼,一夾馬腹,跑得更快了。郭宰怒火萬丈,但他也不怕,因為對方的馬上有兩個人,奔跑的速度可沒自己快。   又奔了一盞茶的工夫,兩匹馬已經是馬頭接著馬尾,郭宰大喝一聲:「賊子,放下我家夫人——」舉刀就要劈。   「相公,不可——」李優娘急忙回過頭來,一臉惶急地道。   「為何?」郭宰奇道。   「他……」李優娘猶豫片刻,眼見不打發郭宰,自己根本走不了,只好咬牙道,「他是我相公——」   「你……相公……」郭宰懵了,心道,夫人嚇壞了腦子嗎?你相公不是我嗎?   隨即就覺得不對,果然,李優娘惶急地道:「是……是我前夫,崔珏!」   「啊——」郭宰呆住了。   這時兩匹馬已經並排,馬上騎士側過頭,忽然拉下了臉上的黑巾,露出一張俊美儒雅的面孔,還朝著他微微一笑。郭宰雖然從未見過崔珏,但早從縣裡同僚的耳中聽得繭子都出來了,知道這人長得俊美,有才華,施政能力強,自從娶到李優娘之後就是滿肚子酸氣,嫉妒得要命。好歹這人死了,他心裡才平衡些。這時忽然一個死去七年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還把自己老婆給勾引跑了,郭宰的心頓時就如同給人一刀剜了一般,撕心裂肺的痛!   「夫人,」郭宰怒吼一聲,以陌刀指著崔珏,大叫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不要問了,」李優娘淚眼盈盈,哭道,「是妾身對不起你,原本我也打算和你廝守終生的,可是……可是自從知道崔郎還活著,妾身的一顆心就亂了。我實在……實在無法拒絕他……」   「啊——」郭宰嘶聲狂吼,忽然惡狠狠地一刀劈下,咔嚓一聲,崔珏所騎的戰馬頭顱被一刀斬斷,兩個人跌了下去。李優娘方才眼見得郭宰一刀斬下,眼睛頓時一閉,凄然想:「罷了,罷了,既然我辜負了他,死在他刀下也是一個好歸宿,免得整日這般掙扎糾結。」   沒想到身子一空,竟然朝前面一頭栽去。眼看她就要撞在地上,郭宰從馬上飛撲而下,拋了陌刀,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在地上一滾,避讓開戰馬的屍體,輕輕地把李優娘摟在懷中。   崔珏就慘了,他沒郭宰的身手,幾乎被摔斷了腸子。好容易才爬了起來,見自己夫人被郭宰抱在懷裡,頓時大怒:「郭宰,放了優娘!你有什麼資格抱她?」   郭宰一聽,更惱了,呼地站起來怒視著他:「她是我夫人,老子怎麼沒資格抱她?」   崔珏眼見得汾水魚鷹渡口只有一二里的距離,轟隆隆的水聲就在耳際,他在渡口備有船,到時候揚帆而下,進入一條支流,然後鑽入一道秘密的山腹,哪怕是李世民滿天下的找也找不到自己,從此以後就能攜著優娘嘯傲林泉。沒想到就在這最後一刻,卻被這個粗鄙的莽漢給牽制了。   這時,背後千軍萬馬的鐵蹄聲轟隆隆的越來越近,崔珏又氣又急,喝道:「我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又不是寡婦,你憑什麼娶她?我還沒告你趁機強娶他人婦的大罪,你反而要污衊我!郭宰,看在你照顧優娘這麼多年的分上,我不和你計較,放下優娘,趕緊滾蛋,否則後面的大軍一到,咱們誰都活不了!」   「你明明死了……怎麼說我強娶……你雖然沒死……」郭宰拙口笨腮,哪裡辯得過崔珏,滿肚子委屈卻倒不出來,只氣得哇哇大叫。忽然感覺懷中人兒一掙扎,他愕然望著李優娘。   李優娘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輕輕走到崔珏的身邊,斂眉朝他施禮:「相公,妾身是個不潔的女人,不值得你如此關愛。此恩此德,容優娘來日再報。可是崔郎是我的結髮夫君,既然知道他沒死,優娘只好追隨他而去,不管刀里火里,不管千萬人的唾沫,優娘絕不後悔。相公,你是個好人,是朝廷命官,崔郎眼下犯了弒君的大罪,與他有牽連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你還是早早的走吧!」   郭宰淚流滿面,喃喃道:「夫人,這一年來和你私通的人,便是此人嗎?」   李優娘臉色慘變:「你……你知道?」   「我雖然蠢笨,卻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郭宰這麼個巨人忽然號啕痛哭,「我早就知道你與人私通,那迷香雖然厲害,可我夜晚跌在地上,難道早晨醒來時渾身疼痛,中衣上沾滿灰土,就絲毫不會懷疑嗎?」   崔珏和李優娘面面相覷。想起自己和崔珏在床上偷情,郭宰就躺在身邊的荒唐時光,李優娘不禁滿臉通紅:「相公,我……我對不起你……」   「你對不起我……對不起我……」郭宰忽然哈哈慘笑,「夫人,你可知道這一年來我的心裡有多苦嗎?我知道自己蠢笨,配不上你,哪怕你和人偷情我也不敢聲張,故作不知,每日笑臉相對,你知道我多苦嗎?我的家族被突厥人殺了個乾淨,在這世上孤零零的一人,好容易有了你,有了綠蘿,有了家,你知道我多珍惜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掏心窩子給你,生怕待你不好,連自己老婆和人偷情都不敢聲張,因為我怕一旦聲張,你就會離我而去!我的家就會分崩離析……重新讓我回到那年夏天,父母妻兒橫屍滿地的痛苦與絕望中。我真的不願再面對……我寧願對外傳言你中了邪祟,甚至請高僧給你作法……只是想以此點醒你啊……」   崔珏被深深地震撼了,忽然走到郭宰面前,撲通跪倒:「郭兄,在下向你賠罪了!我不是人,心裡嫉妒你娶了優娘,對你故意凌辱。在下向你磕頭賠罪。」   郭宰漠然不答,崔珏嘆了口氣,忽然從懷中拔出一把匕首,噗地刺進自己小腹。郭宰和李優娘頓時驚呆了,崔珏強忍劇痛,低聲道:「我對郭兄的羞辱,不是一句道歉所能抵消。在下寧願三刀六洞,自殘身體,只願郭兄能夠原諒優娘。」說罷,拔出匕首,噗的又是一刀。   這一下痛得他渾身冷汗,面容扭曲。李優娘尖叫一聲:「你做什麼?你會死的!」撲上去奪下他的刀,遠遠地扔在了地上。和崔珏一起跪倒在郭宰面前,哭道:「相公,你就行行好,放過我們吧!後面的大軍追過來,崔郎會死的!我和崔郎此番一去,隱居不出,世上再不會有我們二人,綠蘿還要讓你照顧,求你將她撫養成人。我們夫妻永世難忘你的大恩大德!相公——」   郭宰長嘆一聲,雄偉的身軀轟然坍塌,喃喃道:「綠蘿在哪裡?有沒有事?」   「沒事。」崔珏道,「我早已安排人把她送走了,眼下她在晉州。」   郭宰痴獃獃的半晌不語,此時李世民的大軍已經越過了最近的一座丘陵,黑壓壓的騎兵出現在二里之外。郭宰終於揮了揮手:「罷了,罷了,你們走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包葯扔給崔珏:「我來時正在縣裡救助傷者,恰好有包金創葯,敷上去,別死了,要好好照顧優娘。」   兩人驚喜交加,齊聲道謝。互相攙扶著就要走,郭宰低聲道:「騎上我的馬!後面的大軍我來抵擋,綠蘿只怕我沒機會去照顧了,你們到時候帶她走吧!別再讓她不幸。」   李優娘滿臉淚水,痴痴地看著這個魁梧高大的男子。崔珏低著頭拉了她一把,把她扯上了戰馬,兩人策馬向魚鷹渡口奔去。   「有情人終成眷屬啦,可我呢……」郭宰凝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呵呵慘笑,忽然間雄偉的身軀挺直,手中握著陌刀,雙腿一叉,昂然如巨神般站在大道中央!   李世民率領的鐵騎瞬息間奔到,遠遠地看見一條巨大的身影手握陌刀,擋在前面,尉遲敬德手中令旗一揮,最前面的兩名校尉一提手中的長槊,身子俯在馬背上,策馬沖了出來,人借著馬力、長槊借著衝力,尺余長的槊尖閃耀著寒光,直刺郭宰。   矛長丈八謂之槊,這種兵器號稱兵中王者,能夠使槊的人也必定是軍中精銳。馬槊的槊桿不像步槊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韌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蔑,膠合而成。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干透,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桿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如此才算合格。整支槊要耗時三年,並且成功率僅僅有四成,因此造價高得驚人。   這兩名校尉乃是李世民麾下的悍將,因此才能使得起這兩桿長槊。兩把槊有如疾風暴雨般刺來,呼嘯聲中,兩人、兩馬、兩槊已經到了郭宰面前。郭宰凝眸不動,平視著槊尖,待得槊尖到了五尺之外,忽然身子一跨,閃電般到了馬匹右側,讓過左側校尉的長槊,先是舉刀橫推,將右側校尉的長槊挑開,隨後虎吼一聲,雙手握住陌刀力劈而下。   那校尉沒想到這巨人身手如此敏捷,眼見陌刀劈來,駭得亡魂出竅,橫起長槊一擋。郭宰何等力量,這陌刀沉重又鋒銳,咔嚓一聲,槊桿斷作兩截,連那校尉的身子也被整個斬斷,刀鋒一直砍破馬鞍,才卡在戰馬的脊骨間。   人血、馬血四處崩飛。郭宰提刀而立,冷冷地看著另一名校尉。那名校尉方才刺空,這時策馬兜了回來,見同伴身死,不禁大吼一聲,催馬橫槊挺刺。郭宰更是狂悍,竟然朝戰馬沖了過來,眼見長槊刺到,陌刀一劈,擋開長槊,隨即整個身子重重地撞在了馬腹上。   那奔馬的速度何等快捷,這校尉沒想到郭宰居然這般大膽,避讓不及,連人帶馬被撞個正著,戰馬長嘶一聲,轟地倒地,校尉也從馬背上飛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交手不過呼吸間,兩名校尉一死一傷。   「吁——」奔跑在騎兵中的李世民一抖韁繩,勒住戰馬。這些騎兵都是精銳,一個個令行禁止,同時勒馬,整個騎兵隊伍小跑了三四丈便一起停下。   李世民和尉遲敬德縱橫軍陣,眼力何等高明,刀斷長槊,力撞奔馬,此人的力量何其之大!身手何其強悍!他到底是誰?   等到勒住馬匹,兩人才看清楚郭宰的相貌,頓時都愣了。   「郭宰?」李世民吃了一驚,「你怎麼在此地?」   郭宰看見皇帝,頓時也怔住了,他可沒想到是李世民親自帶人追殺崔珏。這一來,自己頓時陷入尷尬的境地,與皇帝為敵,那就是叛國,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可不擋著李世民,優娘就會喪命。郭宰臉上肌肉扭曲,魁梧的身軀輕輕顫抖,好半晌才扔了刀,跪倒在地:「臣不知是陛下駕臨,請陛下恕罪。」   「哦,朕明白了。」李世民忽然醒悟,「崔珏帶走的那個女子是你的夫人吧?」   「沒錯,」郭宰低聲道,「正是臣的妻子,優娘。」   李世民大怒:「如此,你擋著朕作甚?朕正要緝拿叛賊崔珏,崔珏既然擄走了你夫人,你該當和朕一起緝拿他才是!你這個糊塗笨蛋!」   「陛下罵的是。」郭宰慘笑,「臣已經追上他們了,本想救了優娘,可是她卻死活不跟臣走,只因那崔珏是她的結髮之夫……臣深愛優娘,實在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她死在我面前,只好放了他們。」   李世民陰沉著臉,他內心對這猛虎縣令頗為喜愛,此人征戰沙場,是一員驍將,這次本想帶他回長安重用,沒想到他竟會牽扯到這種事情里。良久,李世民才嘆道:「郭宰,你為了夫妻之情,為了一個將你拋棄的女人,連君臣之義都不顧了嗎?要向朕動刀?」   「臣不敢不顧君臣之義,也不願放棄夫妻之情。」郭宰跪在地上搖頭,「更不敢對陛下無禮。」   「那你打算怎麼辦?」李世民冷冷地道,「天下間可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有!」郭宰抬起頭,昂然道,「請陛下賜臣一死!此時優娘只怕已經逃到了魚鷹渡口,臣的夫妻之情已經完成,但阻攔陛下,臣又犯下死罪。求陛下賜死!」   李世民神情複雜地看著這個魁梧如巨神般的縣令,他跪倒在地,居然能跟常人站著一般高,這樣的猛漢放到沙場絕對是一員虎將,為朕開疆拓土,何等功業啊!卻為何繞不開這情字一關呢?   「陛下,」魏徵策馬沖了過來,急急道,「不可再猶豫了。那崔珏智謀深沉,一旦到了渡口,只怕咱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掉。」   李世民不答,看著郭宰道:「若朕不殺你,你就擋著這條路,不讓朕通過么?」   「是!」郭宰決然道,重重地磕頭,「求陛下賜死!」   李世民咬了咬牙,舉起手臂,眼眸中閃過一絲不舍,卻決然揮手,喝道:「射——」   三百名騎兵齊齊平端臂張弩,一扣扳機,嗡的一聲響,耳中到處都是撕裂空氣的尖嘯,噗噗噗……這一瞬間,起碼有三十支弩箭射進了郭宰的身軀,整個人被插得密密麻麻,猶如刺蝟一般!   郭宰仍舊腰板挺直,跪在地上,臉上慢慢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喃喃道:「謝陛下——」   強壯的身軀轟然栽倒,驚起濃濃的塵埃。   李世民臉上露出痛惜,這等性格樸實的悍將何等難求啊!卻因為一個女人而死在自己箭下!他心中對崔珏的憤恨更強烈了,大喝道:「給朕追!」   戰馬揚起馬蹄,轟隆隆地從郭宰身邊馳過,向魚鷹渡口追去。大軍過去,後面卻又來了一匹戰馬,馬上坐著一個僧人,正是玄奘。到了郭宰的屍體邊,玄奘跳下馬來,看著這位性格淳樸憨厚、待人誠懇的縣令,玄奘熱淚盈眶,費力地把他的屍體拖到了路邊,讓他仰面躺好,自己趺坐一旁,默默地誦念《地藏菩薩本願經》:「……爾時諸世界分身地藏菩薩,共復一形。涕淚哀戀,白其佛言。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滿百千萬億恆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萬億身。每一身,度百千萬億人。令歸敬三寶,永離生死,至涅槃樂。」   李世民心急如焚,策馬狂奔,崔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只有這個人才能證明幽冥界的虛妄與人謀,讓那個號稱謀僧的老傢伙在他面前服輸。   「朕可以允許你們借十八泥犁獄震懾世人,卻絕不允許你們來震懾朕!」李世民咬牙切齒地想。   原本想著,崔珏騎馬走了一段時間,這時早就到了汾水邊,說不定已經揚帆遠去了。李世民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結果騎兵們追了一路,到了河邊,看見遠處的魚鷹渡口停著一艘快船,但河岸的棧橋上,卻並肩坐著兩條人影,一男一女,兩人肩並肩地依偎著,眺望著奔騰呼嘯的汾水。   李世民怔住了。騎兵隊伍到了河邊驟然停住,眾人翻身下馬,在尉遲敬德和一群禁軍的保護下,李世民、魏徵等人踏上了棧橋,到那兩人身後十丈外站住。棧橋上到處都是淋漓的鮮血,灑了一路。是誰傷了他?李世民心中奇怪。   他卻不知道,崔珏為了向郭宰道歉,狠狠地插了自己兩刀,雖然插的是小腹,不是致命處,可是大量的失血早已使他無法支撐,方才在馬上就摔下來一次,兩人幾乎是一步一挨才算到了棧橋。可到了棧橋上,崔珏已經徹底支撐不住了,兩人互相摟抱,知道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反而放開約束,任那救命的小舟在水中飄蕩。兩人坐在棧橋上,脫下鞋襪,赤腳浸在水中,感受著那份自由,那份暢快,那份無牽無掛。   「崔珏?」李世民冷冷地道。   崔珏不曾回頭,淡淡地應道:「陛下一向可好?」   一聽這熟悉的聲音,李世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仰天打個哈哈:「好啊,朕很好。可是你就很不好了,哼哼,真是好手段,創造幽冥界,和朕演得一場好戲。如今你落在了朕的手中,朕要世人都看看你這個幽冥判官的真面孔!」   「哈哈哈哈。」崔珏頭也不回,一隻手捂著小腹,卻大笑道,「陛下被人欺瞞了呀!幽冥便是幽冥,人界便是人界,人力如何能創造幽冥界?陛下難道還不悔悟,真正欺瞞你的,不是崔珏,而是你身邊的權臣。」   「你還敢嘴硬!」魏徵大怒,「興建興唐寺,創造幽冥界來震懾帝王的人,正是你崔珏!」   「崔珏是崔珏,我是我,魏大人可不要混為一談。我只是平凡之人,只願與心愛的女人遠走高飛,嘯傲林泉,可不認識你口中的幽冥判官。」崔珏哈哈慘笑,忽然牽動傷口,痛哼了一聲。   李優娘驚叫一聲,把手中的金創葯一股腦地往傷口上灑,但血如泉涌,如何止得住:「夫君……」   李優娘滿臉淚水,崔珏含笑看著她:「優娘,都是為夫的錯,拋下你這麼多年,這時候,才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虛妄,只有你才是真實存在的。」   李優娘把臉伏在他懷中嗚嗚哭泣:「優娘不後悔。夫君死後,優娘絕不獨生,希望地下真的有幽冥界,哪怕被投入十八泥犁獄,只要能看到你,便是優娘最幸福的日子。」   崔珏笑了:「到了幽冥界,誰敢動你?既然無法在人間活著,咱們就一起去幽冥吧!他們不是一直以為我便是崔珏、我便是泥犁獄的判官嗎?說不準炎魔羅王也會認錯人,封我做那判官呢!哈哈哈哈……咳咳——」   李世民驚疑不定,這人明明就是崔珏啊!怎麼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否認。   「你轉過臉來!」李世民喝道。   崔珏大笑著轉回身,朝著李世民一笑。李世民身子一抖,幾乎坐倒,連魏徵等人也駭得木雕泥塑一般——在他們面前的,哪裡是那個丰神俊朗、風姿如神的三晉才子?竟然是一個沒有臉皮,連鼻子都被割掉的無面人!   他臉上斑斑駁駁,到處都是刀疤和醜陋的瘢痕,竟然是將整張面孔都剝了下來!看那傷痕的顏色,只怕是好多年前都已經剝掉了,並不是新鮮的。這人,無論和曾經記憶中的崔珏,還是昨夜在幽冥界見到的崔珏,完全是兩個人。   李世民獃滯了,魏徵獃滯了,所有人都獃滯了。   「阿彌陀佛……」眾人的身後響起一聲佛號,玄奘的身影慢慢走了過來,憐憫地看著坐在棧橋盡頭的無面人。   「哈哈,法師來了么?」無面人朝他招了招手。   玄奘緩緩地走過去,無面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嘴裡湧出一團鮮血,他卻硬生生地咽下,低笑道:「我給你說一句話。」   玄奘把耳朵湊到他嘴邊,無面人喃喃地道:「若是回頭見到長捷,告訴他,我謝謝他,從此不再恨他了。」   玄奘困惑不已,卻點了點頭。以他的經驗,自然看出這人早已經生機斷絕,瀕死之中了。   「不——你是崔珏!你一定是崔珏!」李世民有如發狂了一般,憤怒地沖了上來,一把抓住無面人的衣襟,嘶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快說——」   無面人呵呵大笑,口中湧出一團一團的血沫,喃喃地道:「陛下,他日幽冥界再會……」頭一歪,死在了李世民的懷中。李世民悚然一抖,急忙放開他的屍體,踉踉蹌蹌地退了四五尺遠,整個人痴傻了。   李優娘動作輕柔地把無面人的屍體抱在懷中,彷彿怕弄痛了他,又彷彿自己抱的是一團空氣。她輕輕拍打著他,臉上含著笑,眼睛裡流著淚,喃喃地唱著歌,彷彿在哄一個孩子:「莫道妝成斷客腸,粉胸綿手白蓮香。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舞勝柳枝腰更軟,歌嫌珠貫曲猶長。雖然不似王孫女,解愛臨邛賣賦郎。錦里芬芳少佩蘭,風流全占似君難。心迷曉夢窗猶暗,粉落香肌汗未乾。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   「崔郎,咱們這就回家,你永生永世都能看著我啦……」她最後歡悅地說道,隨即拔出無面人腰腹中的匕首,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身子一歪,兩具相愛的屍體互相依偎著,靜靜地坐在魚鷹渡口,伴隨著滔滔不斷的流水。
忘憂書屋 > > 大唐泥犁獄西遊八十一案 > 第十九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