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一夜,魂入幽冥
這一夜,月朗風平,平靜的月光灑滿了霍山,鋪滿了興唐寺。那月光彷彿是凝固劑,連山間長年呼嘯的風都止住了,連流動的空氣都凝結了。
偌大的興唐寺,只有牆角樹上的蟲鳴蟻行,在人類聽不見的地方,營造著一方世界。間或里,有禁軍巡邏隊整齊的步伐響起,清脆的甲葉聲響便幽幽地傳了出去。
這一夜,各方勢力偃旗息鼓,屏息凝神,靜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這一夜,世上最緊張的人是魏徵和尉遲敬德。魏徵身穿朝服,手持長劍,親自站在十方台的門廊下,眺望著沉寂的月色憂思重重。這十方台是魏徵親自為李世民選定的住處,一則討個吉利,言下之意是,十方無量無邊的世界莫不為天子掌控。更重要的,卻是看中了這十方台的地形。四座禪院圍繞,中間是一座隆起的高台,裴寂、魏徵、杜如晦、尉遲敬德四個重臣圍拱,天子房間內的一切舉動都在眾人的眼前,而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座小山丘作為制高點,尉遲敬德派了三百名精銳駐守山丘,上面還架設了六架伏遠弩,這種射程三百步的重弩足以控制人視線所及的一切範圍。
「敵人計劃周密,我究竟還有沒有遺漏?」魏徵皺著眉頭苦思。
正在這時,遠處響起甲葉碰撞聲,尉遲敬德全副甲胄,手裡拎著鋼鞭,急匆匆走了過來。
「魏大人,所有的禁軍都已經安排好了,按你的指示,外松內緊,巡邏隊半個時辰六組。」尉遲敬德低聲道,看了看十方台的卧房,燈已經熄滅了,皇帝應該已經安寢,卻不知他能睡著不能。
「我還是放心不下啊!」魏徵喃喃道,「敵人計划了這麼多年,既然明告咱們要在今夜發動,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呀!這個謀僧極難對付,一旦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咱們只怕就會栽了大跟頭。」
尉遲敬德也是緊張無比,拎著鋼鞭和魏徵並肩而立,低聲問:「我的腦筋比不上你們,魏大人,你說,我做!哪怕豁出命來,也絕不讓陛下傷一根毛髮。」
「房內的太監都換成了禁軍嗎?」魏徵問。
「換了,一共六名,都是陛下親自挑選的,是從太原時就跟著他的老人,身手了得,忠心可靠。」尉遲敬德道,「另外杜楚客也傳來消息,已經控制了霍邑城防,又從太原軍府調來了三千人,加上晉州軍府的一千五百人,此時有四千五百人埋伏在霍山和霍邑之間。」
徵調軍府是幾日前尉遲敬德向皇帝請的命令,他認為,對方極有可能會引發一場叛亂,必須屯駐大軍,及時鎮壓。魏徵雖然不以為然,卻也覺得還是有備無患好。此時僅僅在霍山一線,軍府加上禁軍,有上萬人,足以鎮壓一場小型的叛亂了。
「不對……不對……」他越這麼說,魏徵心裡越是不安,謀僧法雅是何等人物?人老成精了,他會蠢得發動叛亂嗎?他敢,裴寂也不敢啊!大唐掃平天下反王,其中一半都是被李世民滅的,裴寂就算手中有兵權也不敢和李世民開戰啊!對方的這次陰謀,絕不會是軍事叛亂,可那又是什麼呢?刺殺……
「魏大人,」尉遲敬德心中一動,「你檢查十方台了嗎?裡面會不會有密道什麼的?」
「陛下入住前我已經仔細查過了,而且,」魏徵很快搖頭,「我當初挑選這十方台,就是因為這座禪堂建在一塊巨石上,你看看,禪堂的基座通體渾圓,是一整塊巨石,鑿穿岩石做條密道……」他搖搖頭,「恐怕非人力所能吧!」
兩人都鬱悶了起來,對方的底牌到底是什麼,既然難以摸清,那就只好見招拆招,靜待他們出手了。兩人商量了一番,乾脆就這麼徹夜守在李世民的門前,不信那謀僧還能玩出什麼花活來!
這一夜,雖然有魏徵和尉遲敬德鎮守門外,李世民睡得依舊不踏實,心裡恍惚難安,總有一種難言的恐懼在暗暗地滋擾。大業十三年起兵以來,到如今已經十三個年頭,再險惡的陣仗也不知經歷多少,手中劍殺人如麻,也從未覺得恐懼。可今夜,他實實在在地恐懼了。
帝王富有四海,之所以無畏,是因為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中,隋末的豪強如王世充、竇建德、薛舉,無不是一方豪傑,可都敗在他的手下。突厥的頡利可汗雄霸草原,四方豪強無不成為他的羽翼,而他李世民卻在渭水橋邊迎著幾十萬突厥大軍侃侃而談,硬生生使得頡利不敢南望。與人斗,李世民從未有過心虛膽戰的時刻,可如今這個帝王所面對的,卻是自己無法掌控的幽冥陰司!告他的,卻是自己親手殺死的親哥哥、親弟弟。
雖說無情最是帝王家,然而在太原自己還年幼時,長兄仁厚,對自己呵護備至,後來雖然勢成水火,可也有過一母同胞、手足親厚的那一天啊!玄武門兵變之後,這世上就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建成和元吉這兩個名字。李世民自己,也常常有意地選擇遺忘,他殺盡了建成和元吉這兩支的後人,重修了宗譜,將來還要修改這段歷史,可他知道,哪怕讓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段歷史,它也會永遠銘刻在自己內心。
如今,自己親手殺害的同胞兄弟,卻在一個自己的權力無法掌控的地方將他告了!而他卻不得不去兩人的面前對質、折辯!
房間內異常安靜,甚至能聽到守在門外的六名禁軍侍衛那悠長的呼吸。李世民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裡昏昏沉沉,無數的念頭走馬燈一般掠過。便在這時,鼻子里忽然聞到一股甜香,隨即腦子裡一沉,他緊張的精神徹底放鬆下來,沉沉地進入夢鄉……
「大唐天子……大唐天子……」忽然他聽到耳邊有人呼喊,這稱謂極為怪異,李世民有些詫異,隨即感到身上有些冷,他睜開眼睛,忽然間便是一驚!
——自己,竟然不是在床榻上躺著!
觸目是一團冰冷的黑暗,彷彿有陣陣的陰風吹來,他就站在地上,耳邊有風吹過,響起沙沙的聲音。他詫異地蹲下去摸了摸地面,猛然間便是一身冷汗,地上竟然是連綿的野草!
「這是什麼地方?」李世民喃喃地道。
所在之處,彷彿是一片空曠的荒野,荒草濃密,天上也沒有月亮,一片幽暗,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這怎麼可能?我明明在十方台的卧房內睡覺,怎麼會跑到荒郊野地?
……不對,這不是荒郊野地。他記得很清楚,今天是四月十五,明月朗照,只要是在這世界上,十五的明月會照遍每一寸土地,怎麼這裡的天上居然沒有一絲光亮?月亮哪兒去了?
李世民心中湧出無窮無盡的恐懼。
「大唐天子……」遠處又有人喊。
李世民抬頭凝望,只見遠處閃耀出兩團幽暗的光亮,在漆黑的世界裡無比醒目。他不敢回答,私下裡摸了摸,發現有一處半人高的土丘,急忙將身子藏在土丘後,探頭觀看。順便還摸了摸身上,沒有護身的刀劍,但更奇怪的是,自己身上居然穿著正規的朝服,頭上還戴著通天冠!
這是武德年間李淵設立的天子服飾,平日里自己很少穿,這次巡狩河東算是歸省,要祭拜北都,因此才帶了一身正式的朝服。可這會兒怎麼穿在自己身上?
這些念頭只是在腦子裡一閃,李世民就不再多想,凝神注意著遠處的兩團火光,那兩團光芒極為怪異,彷彿是有人提著燈籠,但這燈籠又像是能夠隨意變化,火焰變來變去的。到了近處,李世民猛然里汗毛直豎,他清晰地看到了火光後的人影,竟然是與太平關時出現的鬼卒一模一樣!
而那兩團火光,既不是火把,更不是燈籠,而是一群細碎的火焰聚攏在一起,那些細小的火焰彷彿是有生命的一般,隨著他們的行走不停變幻形狀,然而一直在兩名鬼卒的正前方照耀著路徑。
「大唐天子,」那兩名鬼卒眼睛極好,這濃烈的黑暗似乎對他們絲毫沒有影響,遠遠地就看見躲在土丘後的李世民,當即其中一人笑道,「真是讓我們好找,還好,陛下準時赴約,咱們這就走吧!」
「你說什麼?」既然被發現,李世民也不躲了,一下子跳了起來,叫道,「準時赴約?你說……難道這裡竟然是……幽冥?」
他心中驚懼至極,連聲音也顫了。
「當然是幽冥。」那鬼卒彷彿很奇怪,「您要面見炎魔羅王,不來幽冥,又能去哪裡呢?陛下可不要亂走,這幽冥險惡重重,這裡是妖煉之野,經常有些惡鬼偷偷從泥犁獄中逃跑,躲到這裡來打算修鍊成妖,炎魔羅王雖然派了鬼卒搜捕,可還有漏網的。」
李世民頓時一頭冷汗,喃喃道:「朕竟然真的進了地獄,真的進了地獄……」
那名鬼卒笑了:「陛下,這裡可不是地獄,十八泥犁獄在陰山的背面,這裡是陰陽界,就是陰陽交界處。」
李世民心裡更慌了:「朕不去,朕不去。朕活得好好的,尚未駕崩,為何來這幽冥界?朕要回去,朕還要率領大唐,創下赫赫武功,輝煌盛世,怎麼能死掉!」
說著轉身就要走,那兩個鬼卒也不攔他,只是淡淡地道:「陛下,幽冥無路,你從哪裡回去?」
李世民頓時怔住了,是啊,自己怎麼回去?這黑燈瞎火陰風慘慘的,自己一醒來就是在這地方,從哪裡回去?
「陛下還是好好跟我二人走吧!」鬼卒勸道,「我二人臨來時,崔判官仔細叮囑,切不可對陛下用強,否則我二人直接勾了你的魂魄,你不走也得走。」
李世民一聽「崔珏」,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叫道:「對對,崔珏是朕的舊臣,如今是幽冥的判官。他在哪裡?朕要見他!」
鬼卒道:「我二人是直接受了炎魔羅王的諭令,前來請陛下去折辯。臨來時,崔判官去見我王了。其實陛下不用這般驚慌,也並不是說進了幽冥就必死無疑,您能不能還陽,生死壽數幾何,都記載在生死簿中,只要一查,不到壽數,炎魔羅王自然會送你還陽的。」
李世民的心略微鬆了松,問道:「既然朕不一定到了壽命,為何會被你們拘來這幽冥界?」
「數日前我二人不是跟您講過了么?陰司有一樁官司等著您折辯,炎魔羅王這才請了您來。」鬼卒道。
一聽說那場官司,李世民的心中更煩躁了,但無可奈何,自己雖然是皇帝,這裡卻不是自己的勢力範圍。眼前區區的小鬼都不敢得罪,只好隨著兩人往前走。
這煉妖之野相當闊大,他跟著兩名鬼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好幾里,到處都是荒原蔓草,蕭瑟無聲,身邊那黑暗濃得如同一團墨,除了那兩盞有生命的燈籠所照耀的幾尺方圓,什麼都看不見。
「貴使怎麼稱呼?」李世民開始向兩名鬼卒套交情。
「我二人在幽冥中沒有姓名,只是兩個無常。」鬼卒道。
「無常?」李世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萬物無常,有存當亡。無常使生滅相續,因此如我等這般經常穿越在陰陽兩界,勾魂奪命的幽冥使者被稱為無常。」其中一個無常看來頗為健談,詳細給李世民講解了一番。
李世民也時常研讀佛經,自然明白他說的意思,想一想自己的遭遇,也真是生老無常、富貴無常、權位無常,心中一時悲戚了起來。
「咱們面前這兩盞燈籠是什麼?為何竟是一大團火焰凝聚在一起?」李世民問道。
「這火名為冥火,乃是人死後屍骨所化,幽冥無日月,長年漆黑,在幽冥時間久了,鬼魂們也就適應了黑暗。我二人為了給拘來的新鬼引路,不使他們誤入歧途,便隨身攜帶冥火。」無常答道。
「哦。」李世民真算開了眼。
佛教傳入中國之後一直到唐初,關於幽冥地獄還沒有建立起各種體系,眾人所知道的,也就是幾篇佛經上講述的幽冥,對幽冥是什麼樣子了解的極少。李世民這次入幽冥,驚懼固然有之,但好奇之心也有那麼一兩分。
再行走不遠,遠處的天空漸漸明亮了一些,說是明亮,其實也昏沉幽暗,但並不像原先那般伸手不見五指。就見遠遠的,前面地勢高聳,有如一座黑壓壓的巨龍匍匐,彷彿是一座山脈,而在山脈的腳下,卻聳立著一座雄偉的城池。距離太遠,李世民也看不清,但看那城牆一直綿延到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想來這城池的規模極大。
「那是什麼?」李世民驚訝地問。
無常抬起頭看了看:「哦,前面那座山便是陰山,十八泥犁獄便在陰山的背後。山前這座城池名為酆都城,陰間眾鬼大多生活在這座城中,我王炎魔羅就坐鎮於城內的炎魔羅殿。」
「竟然與人間界相似。」李世民嘖嘖稱奇。
再往前走,就距離那城池越來越近了,路上的鬼魂也多了起來,有些是和李世民一般往城內去的,大多都是披頭散髮,身穿白衣,垂頭喪氣地在鬼卒的押送下慢騰騰地走。無常向李世民介紹,這些都是人間界和畜生界新死的鬼魂,被鬼卒拘到炎魔羅殿,根據往日功罪進行審判。而從城內還走出來大批衣衫襤褸、背著大枷、銬著雙手的野鬼,這些鬼一個個發出凄苦的哀號,撕心裂肺,慘不忍睹。
李世民頭皮發偧,問那個無常,無常笑道:「陛下,這些從城內出來的,大多是審判過的惡鬼,根據惡業不同,要發往十八泥犁獄的各獄受苦,自然痛苦了。」
李世民臉色慘白,頓時不敢再問。
走了不遠,忽然聽到水聲咆哮,遠遠地看見前方出現了一道十餘丈寬的河流,水流湍急,還傳來陣陣腥臭。河上是一座橋,那橋有上中下三層,大部分新鬼都從第二層走,也有些人在底層走。那底層幾乎垂進了水面,水面近乎赤紅如血,李世民眼尖,早瞥見那水中漂著無數的浮屍,還有些猙獰的怪物不時從水中躍起,吞吃那些新鬼。
「這河水為何如此恐怖?」李世民心中震顫,問那無常。
無常呵呵笑道:「陛下,這條河名叫忘川,乃是人間界和幽冥的真正分界線,過了這條河就是陰司幽冥了。咱們走的這條路,就是人間界常說的黃泉路,河面上這座橋,名叫奈何橋,上層是生性良善之人才能通行,中間是善惡難定需要審判的人行走,下層則是在陽間作惡多端、種下惡業、受到惡報的人行走。橋下血河裡蟲蛇滿布,波濤翻滾,腥風撲面,惡人鬼魂墮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
李世民想問問自己可以走哪一層,嘴唇囁嚅,卻沒敢問出來。默默地走了片刻,那橋頭不遠處卻有一處茶肆,頂上搭個棚子,裡面有個老太婆在賣茶水,經過的鬼卒大部分都會在這個茶肆停留片刻,讓眾鬼們喝些茶水再上路。
「陛下,走了這麼久也渴了吧?」無常笑道,「不如到茶肆里稍坐片刻,喝點茶再走。」
李世民心中古怪無比,這陰間和陽世還當真沒區別,連茶肆都有。他點點頭,隨著兩位無常進了茶肆,其中一名無常朝老太婆笑道:「孟婆,來一碗上好的茶湯,這位可是人間界的大貴人,千萬不可怠慢。」
那老太婆滿頭銀髮,形容枯槁,看樣子竟有些猙獰。她把眼珠朝李世民輪了輪,點點頭:「原來是慧哥兒來了,自然要好生招待。」說著提了一壺茶出來。
李世民心中一震,自己小名叫慧兒,平日里父兄都昵稱慧哥兒,自從束冠以來就沒再用過,當了皇帝以後,連母親竇氏也很少叫了。這幽冥中的老婦人如何知道?
李世民默然不語,接了茶,見那茶湯呈深黃色,倒也沒什麼怪味道,想了想,正要一口喝掉,忽然從奈何橋上遠遠跑來一人,厲聲道:「不能喝茶——」
李世民一驚,急忙放下茶碗,抬頭觀看,只見一名身穿黑色錦衣、頭上戴著襥頭軟帽的年輕男子正急匆匆地奔了過來。這男子長相頗為英俊、儒雅,卻是滿臉焦急之色。茶肆里的兩名無常急忙迎了出來,到外面跪拜:「屬下拜見判官大人!」
李世民心中一喜,高聲道:「前面可是崔卿?」
來者正是崔珏,他揮揮手令那兩名無常起身,自己進入茶肆朝李世民拜倒:「故臣崔珏參見陛下!」
故臣,可以說是以前的臣子,也可以說是已經死去的臣子,全看怎麼理解了。李世民倒沒有深思,自從進入幽冥以來,他一直惴惴不安,滿懷恐懼,這時見到了崔珏,終於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來,滿臉含笑地道:「崔卿啊,朕終於算見到你了!」
崔珏滿臉慚愧:「都怪臣來得晚,讓陛下受苦了。陛下,這茶您可喝不得……」他轉頭望著兩名無常,厲聲道,「是誰讓你們帶著陛下來喝這孟婆湯的?」
「呃……」兩名無常惴惴地道,「按規矩,所有新鬼進入酆都城,都要喝孟婆湯,忘卻前世今生,才能重入輪迴。」
崔珏大怒:「你怎麼知道大唐天子壽數已盡,要重入輪迴了?難道不知炎魔羅殿前有官司未了之鬼都不得喝孟婆湯的規矩么?」
「喝了這湯竟會忘掉前世今生?」李世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幸好有崔珏趕到,要不然哪怕自己活著還陽,也會忘掉一切,成了廢人。
兩名無常撲通跪倒,哀求不已:「判官大人饒命,實在是……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授意。我等私下收了他們好處,不得不……」
崔珏咬牙道:「好一個瀆職之鬼,自己去炎魔羅駕前認罪吧!」
兩名無常渾身顫抖,卻不敢違背,期期哀哀地過了奈何橋,往酆都城去了。
「陛下,」崔珏一臉歉意,「這孟婆湯可喝不得,喝了它之後,就會忘掉前世今生,渾渾噩噩。幽冥的規矩,所有來幽冥的新鬼和去往輪迴司的鬼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湯,使他忘了前世和幽冥里的一切。」
李世民長出一口氣:「還好崔卿來得及時,要不然朕就遭了奸人的毒手。」
「唉,今日勞煩陛下去判官廟看望臣下,裴寂大人又許下重諾,請臣在幽冥照顧陛下,臣自然要竭力以赴,知道陛下要來,臣特意去炎魔羅殿調閱了您的這樁官司,正在想法子折辯,不想陛下竟然來了。所幸沒出大事。」崔珏一臉慶幸。
李世民想起白日里到判官廟一趟,更加慶幸不已,還好去判官廟找了崔珏,裴寂又將所有家財布施,求崔珏關照自己,否則自己來到幽冥,人生地不熟的,可真是兩眼一抹黑了。
「有勞崔卿了。」李世民感謝不已,但他也好奇,問,「崔卿怎麼會到了幽冥做了判官?」
崔珏苦笑:「武德六年,臣還在霍邑縣令的任上,正好那時西方的炎魔羅王來到東土,重建泥犁獄,審判人間善惡,掌管生死輪迴。他的駕前缺一名判官,於是就化作一名僧人,到人間界找臣,問臣願不願意去做那判官。當時臣做了六年縣令,感覺仕途無望,於是心一橫,就自縊而死,隨著炎魔羅王入了幽冥界。」
李世民尷尬不已,連連道歉:「都怪朕父子賞罰不公,不識英才,才使得崔卿大才屈居縣令,朕……」
崔珏一臉感慨:「陛下哪裡話,臣做了六年判官,看透了人間幽冥之事,才知道這因果循環早已註定,非人力所能變更。不過陛下日間追封臣做了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採訪使,臣也算在人間有了些許功名。」
李世民更加愧疚,僅僅憑他方才阻止了自己喝孟婆湯,這個賞賜就有些輕了,不過這時他在人家的地頭,也不好再許諾什麼。
「崔卿高才,朕早有所聞,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真乃是絕句。」李世民稱讚道。
崔珏見李世民居然讀過自己的詩句,心裡也很是高興:「哪裡,哪裡。臣只是塗鴉之作,哪裡比得上陛下雄才大略,陛下的詩文,臣在人間之時就經常誦讀,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金戈鐵馬的雄邁,人間帝王的氣魄,撲面而來啊!」
兩人哈哈大笑,李世民笑道:「如今咱們也是在這陰山下呀!」
崔珏看了看遠處那座陰山,也感覺頗為有趣,不禁笑了。李世民忽然想到一事:「崔卿,如今朕的大軍正在李靖和李績的率領下在陰山一帶和頡利可汗血戰,不知這一戰結果如何?」
去年冬天,東突厥遭受天災,牲畜戰馬大量凍死,受突厥壓迫的薛延馱、回仡等勢力紛紛反抗,李世民認為反擊突厥的時機已到,召令并州都督李績、兵部尚書李靖等人統帥十幾萬大軍,兵分六路進攻突厥,如今正在大草原上廝殺。李世民對這一戰充滿了期待,同時也揪心無比,這可是他開創大唐武功的關鍵一戰,到了幽冥,居然也忍不住來詢問。
崔珏想了想:「陛下,此事事關天機,臣不敢泄密,不過陛下放心,這一戰足以定大唐邊疆百年安定。」
「好啊!」李世民一顆心終於放進了肚子里,當下喜不自禁。
兩人正在閑聊,忽然從奈何橋那邊吵吵嚷嚷地過來一群惡鬼,一個個頭髮披散,身上穿著白色的袍子,赤足。在奈何橋的上層和中層都有鬼卒把守,下層太過險惡,也沒鬼卒看管,這群鬼就從下層踩著血河而來,中間好幾隻鬼被河中的怪獸給吞吃,眾鬼面露懼色,但在其中兩名惡鬼的呵斥下,依舊狂奔了過來。
帶頭那兩人一到對岸就四下里亂瞅:「世民在哪裡?世民在哪裡?」
忽然有一隻鬼看見了茶肆中的李世民,當即指著他大叫。那群鬼一看見李世民頓時勃然大怒,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向茶肆沖了過來。李世民起初不知道怎麼回事,聽有人——哦,是有鬼——居然敢喊自己的名字有些惱火,待看清楚,頓時間有如冷水澆頭,四肢冰涼,整個人呆若木雕泥塑!
率領著眾鬼的那兩隻鬼魂,赫然便是自己的大哥李建成,三弟李元吉!
從玄武門兵變,自己殺了他倆到現在,已經三年了,如今三兄弟在幽冥界重逢,當真是無限的滋味。李建成和李元吉和活著時沒有太大的變化,建成還是死時三十七歲的模樣,除了頭髮披散,一臉灰白,仍舊是那種文雅厚道的模樣。元吉則還是瘦削如初,二十三歲的陰鷙青年。後面跟著的李世民也都認識,正是建成和元吉的兒子們,玄武門兵變後被他誅殺的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等人。
建成和元吉見到李世民身穿赭黃龍袍、頭戴冠冕的模樣,頓時滿腔的仇恨瞬間爆發,李建成大叫一聲:「世民,你也有今日!還我命來!」衝上來揪住他的衣領就打。兩個老子、十個兒子,這麼多人湧入茶肆,頓時把李世民圍在中間就要痛毆。李世民這回真是怕了,再鐵血、再英武的天子也到底是人,眼看著曾經死在自己手中的兄弟和侄兒們猛地出現在眼前,那種恐懼簡直連骨髓都在顫抖。
李世民身手也好,哧溜一聲鑽進孟婆燒茶的後廚,死也不出來了。
建成等人正要衝進去,崔珏忽然一聲大喝:「你們這般惡鬼,都給我住手!」
場面太嘈雜,建成沒看見是誰,也不理會,元吉卻悄悄拽住了他,低聲道:「是崔判!」
建成回頭一看,吃了一驚,面色不善地躬身施禮:「鬼民建成,見過崔判官。」
崔珏冷笑一聲:「幽冥也是有法度的地方,你們帶著這些鬼肆意毆打人間天子,可知罪嗎?」
「人間天子?」建成頓時惱了,「我呸!世民他算哪門子天子?他這天子乃是殺兄、囚父、謀朝篡位換來的!」
「你敢唾我?」崔珏大怒。
建成嚇得一哆嗦,急忙分辯:「大人息怒,鬼民唾的是李世民……」
元吉則在一旁道:「大人,您生前也是我李家臣子,從太原到霍邑,咱們君臣相得,您可照顧些香火情。這是我們李家的家事,還是請大人袖手旁觀。」
崔珏冷笑:「你不曾為君,我何曾是你的臣子?你李家待我很厚么?陛下一來到霍邑,便追封我為蒲州刺史,可太子與太上皇在位時,空置我六年,卻也想起我這相得之人?我不管你們在人間界地位如何,到了幽冥,便是普通鬼魂,如今大唐天子乃是炎魔羅王請的客人,你們若是再敢糾纏,小心我滅了你們魂魄,讓爾等永世不得超生!給我滾——」
「啊——」建成等人不敢違拗,只好跪在地上哭泣,「可憐我天大的冤屈,又向何人去訴啊!」
元吉則惡狠狠地朝後廚喝道:「世民,你且等著,炎魔羅王已經受理了我等的狀子,他日在我王的駕前,咱們再好生折辯!」
一眾鬼哭泣了片刻,不甘心地退走了。
「陛下,可以出來了。」崔珏見眾鬼走遠,這才招呼李世民出來。
李世民真是駭破了膽子,抓住崔珏的袖子道:「崔卿,如今這事,朕該當如何是好呀!」
崔珏想了想,苦笑道:「你們李家的亡者在幽冥很是有錢,以這兩人的仇恨,只怕會捨出錢收買不少鬼魂來與陛下作對,而且死在陛下手上的人著實不少,像竇建德、王世充甚至還有些舊部不曾進入輪迴,臣就怕他們連成一氣,對陛下不利。」
李世民一陣暈眩,天哪,除了建成和元吉,竟然還有自己曾經的這批老對手!不用崔珏多說,他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有多少,隋末亂世的豪強,哪個不是滅在他的手裡?每個人的部下至少有幾十萬,只怕聚攏起來的鬼魂,沒有上百萬也差不多。
本以為把他們殺掉就是斬草除根了,沒想到進了幽冥,還得面對這幫傢伙。李世民腸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就該在陽間多做法事,超度了這群傢伙。
「這樣吧,」崔珏想了想,「咱們不走奈何橋,也不進酆都城,那裡是鬼魂的聚集地,臣一人怕護不住陛下的安全。臣帶著陛下走水路,從忘川逆流而上,進入陰山道,臣知道有條小路可以直接進入炎魔羅殿。到了殿內臣就足以保護陛下安全。」
李世民大喜:「多多有賴崔卿了!」
於是兩人離開了孟婆的茶肆,到了忘川河邊。一到河邊,李世民幾乎嘔吐,這河水腥臭難聞,赤紅的河水中還漂著殘缺不全的浮屍,河裡蟲蛇遍布,說不出名字的怪獸正躲在水裡吞吃屍體,還有些鬼魂落在河裡一時沒死,伸著手臂掙扎,叫聲凄厲,痛苦至極。
崔珏見李世民露出憐憫之色,平淡地道:「陛下莫要憐憫,幽冥最重因果輪迴,在幽冥中受苦的程度都是根據陽間的善惡不同,只有在人間為惡的人,死後才會進入忘川血河,銅蛇鐵狗任爭餐,永墮奈何無出路。」
李世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卻被腥臭的空氣嗆得幾乎吐了。
河邊有一條鐵船,一名擺渡人持著長篙坐在船頭。崔珏帶著他上了船,船不大,也只能容下兩三人,李世民看了看那擺渡人,卻嚇了一跳,只見這人沒有雙目,眼眶裡空洞洞的,瘦得有如骷髏。
這幽冥之事太過古怪,他不敢多問,只聽崔珏道:「去陰山道。」
那擺渡人默然無聲地撐起長篙,河水湍急,又是逆流而上,但也不知為何,那擺渡人輕輕一點長篙,鐵船便破浪而行,激起的血水在兩側分開,尖銳的船頭撞開浮屍和蟲蛇怪獸,快捷無比地向上而去。
李世民看得嘖嘖稱奇。
這河道逐漸狹窄,到了後來竟然進入了一條幽暗的山洞,河水從山洞中流出,鐵船在山洞中穿行,水道盤曲,東繞西繞,足有半個時辰,才終於到了一處小碼頭前。說是碼頭,其實是水道中間又生出的一個山洞,河邊有台階。擺渡人將船停靠到了台階旁,崔珏扶著李世民跳下來,雙腳踩著實地,李世民的一顆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這裡就是陰山道。」崔珏道,「順著此地上行,可以進入炎魔羅王的宮殿。」
兩人鑽進洞里,又是東繞西繞,攀爬了上千級台階,山洞才算到了盡頭,變成兩座山峰相夾的穀道。這時節遠遠望去,就看見不遠處一座巨大的宮殿籠罩在漫天飛舞的冥火中,周圍還飄繞著縷縷的灰色煙氣,神秘無比。
崔珏停下腳步,笑吟吟地道:「陛下,真正的幽冥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