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雖萬千人吾往矣(2)
縱目四顧,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識,俱是身懷絕藝之輩。他一見之下,登是激發了雄心豪氣,心道:「喬峰便是血濺聚賢庄,給人亂刀分屍,那又算得什麼?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哈哈一笑,說道:「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要除我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叢中忽有一個細聲細氣的人說道:「是啊,你是雜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種。」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說一兩句話便即住口,誰也不知到底是誰,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注目查察,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在動。若說那人身材特別矮小,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凝目瞧了半響,點了頭,不加理會,向薛神醫續道:「倘若我是漢人,你今日如此辱我,喬某豈能善罷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決意和大宋豪傑為敵,第一個便要殺你,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漢。是也不是?」薛神醫道:「 不錯,不管怎樣,你都是要殺我的了。」喬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一命還一命,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汗毛便是。」薛神醫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懇,從不受人脅迫。」喬峰道:「一命還一命,甚是公平,也說不了是什麼脅迫。」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刀斬成肉醬,還說什麼饒人性命?你……」
喬峰突然一聲怒喝:「滾出來!」聲震屋瓦,樑上灰塵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嗚,心跳加劇。
人叢中一和要大漢應聲而出,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這人身穿青袍,臉色灰敗,群雄都不認得他是誰。
譚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譚青。是了,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齊聲喝罵,心中卻也均慄慄危懼。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將軍、以及一品堂眾高手中了自己「悲穌清風」之毒,盡數為丐幫所擒。不久段延慶趕到,丐幫群豪無一是他敵手。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一品堂眾高手所中毒質,群起反戈而擊,丐幫反而吃了大虧。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此後再遇上這「天下第一大惡人」,終究仍是難以抗拒。
只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顯得全身痛楚已極,雙手不住亂抓胸口,從他身上發出話聲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何故破我法術?」說話仍是細聲細氣,只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一般,口唇卻絲毫不動。各人見了,盡皆駭然。大廳上只有寥寥數人,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對手,施術不靈,卻會反受其害。
薛神醫怒道:「你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我這英雄之宴,請的是天下英雄好漢,你這種無恥敗類,如何也混將進來?」
忽聽得遠處高牆上有人說道:「什麼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會!」他說第一個字相隔尚遠,說到最後一個「會」字之時,人隨聲到,從高牆上飄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動卻是快極。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劍阻擋,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閃身搶過。大廳上不少人認得,此人乃是「窮凶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飄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廳,抓起譚青,疾向薛神醫衝來。廳上眾人都怕他傷害薛神醫,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哪知道雲中鶴早已算定,使的是以進為退、聲東西擊之計,見眾人奔上,早已閃身後退,上了高牆。
這英雄會中好手著實不少,真實功夫勝得過雲中鶴的,沒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佔了先機,誰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輕功高極,一上了牆頭,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頂駐守之人也紛紛呼喝,過來攔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喬峰喝道:「留下罷!」揮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擊在雲中鶴背心。
雲中鶴悶哼一聲,重重摔將下來,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涌。那譚青卻仍是直立,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忽蹣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來,十分滑稽。大廳上卻誰也沒笑,只覺眼前情景可怖之極,生平從所未睹。
薛神醫知道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心魂俱失,天下已無靈丹妙藥能救他性命了。他想喬峰只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一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間,只見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息,雙眼睜得大大的,竟已氣絕。
適才譚青出言侮辱丐幫,丐幫群豪盡皆十分氣惱,不是找不到認領之人,氣了也只是白饒,這時眼見喬峰一到,立時便將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長老、吳長老等直性漢子幾乎便要出聲喝采,只因想到喬峰是契丹大仇,這才強行忍住。每人心底卻都不免隱隱覺得:「只要他做咱們幫主,丐幫仍是無往不利,否則的話,唉,竟似步步荊棘,丐幫再也無復昔日的威風了。」
只見雲中鶴緩緩掙扎著站起,蹣跚著出門,走幾步,吐一口血。群雄見他傷重,誰也不再難為他,均想:「此人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伙兒出了這口惡氣。」
喬峰說道:「兩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不勝傷感,想跟你討幾碗酒喝。」
眾人聽他要喝酒,都是大為驚奇。游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麼伎倆。」當即吩咐莊客取酒。聚賢庄今日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為豐足,片刻之間,莊客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兩名莊客取出幾隻大碗,一壇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一隻大碗中斟滿了酒。喬峰道:「都斟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將幾隻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一碗酒來,說道:「這裡眾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既有見疑之意,咱們乾杯絕交。哪一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一碗,從此而後,往日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為證見。」
眾人一聽,都是一凜,大廳上一時鴉雀無聲。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勢必中他暗算。他這劈空神拳擊將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她雙手捧起酒碗,森然說道:「先夫命喪你手,我跟你還有什麼故舊之情?」將酒碗放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說著將碗中酒水都潑在地下。
喬峰舉目向她直視,只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顏,沒想到如此厲害的一個女子,竟是這麼一副嬌怯怯的模樣。他默然無語的舉起大碗,一飲而盡,向身旁莊客揮了揮手,命他斟滿。
馬夫人退後,徐長老跟著過來,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碗酒,喬峰跟他對飲一碗。傳功長老過來喝後,跟著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竟也不異昔日,只不過不稱「幫主」 而已。
喬峰嘆道:「咱們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後成了冤家對頭。」白世鏡眼中淚珠滾動,說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一死,也不敢與喬兄為敵。」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鬥一場。喬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鏡道:「但教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喬峰微微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眾人一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託孤」之意,眼看他和眾友人一一乾杯,跟著便是大戰一場,在中原眾高手環攻之下,縱然給他殺得十個八個,最後總是難逃一死。群豪雖然恨他是胡虜韃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為他的慷慨俠烈之氣所動。
白世鏡素來和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便道:「喬兄放心,白世鏡定當救懇薛神醫賜予醫治。這位阮姑娘若有三長兩短,白世鏡自刎以謝喬兄便了。」這幾句說得很是明白,薛神醫是否肯醫,他自然沒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白世鏡道:「待會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喬兄手底,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說著舉起大碗,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喬峰也將一碗酒喝乾了。
其次是丐幫宋長地第、奚長老等過來和他對飲。丐幫的舊人飲酒絕交已畢,其餘幫會門派中的英豪,一一過來和他對飲。
眾人越看越是駭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壇烈酒早已喝乾,莊客又去抬了一壇出來,喬峰卻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無絲毫異狀。眾人均想:「如此喝將下去,醉也將他醉死了,還說什麼動手過招?」
殊不知喬峰卻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氣,連日來多遭冤屈,鬱悶難伸,這時將一切都拋開了,索性盡情一醉,大斗一場。
他喝到五十餘碗時,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過了,向望海走上前來,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跟你喝一碗!」言語之中,頗為無禮。
喬峰酒意上涌,斜眼瞧著他,說道:「喬某和天下英雄喝這絕交酒,乃是將往日恩義一筆勾銷之意。憑你也配和我喝這絕交酒?你跟我有什麼交情?」說到這裡,更不讓他答話,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處,將他從廳門中摔將出去,砰的一聲,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時便暈了過去。
這麼一來,大廳上登時大亂。
喬峰躍入院子,大聲喝道:「哪一個先來決一死戰!」群雄見人了神威凜凜,一時無人膽敢上前。喬峰喝道:「你們不動手,我先動手了!」手掌揚處,砰砰兩聲,已有兩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隨勢沖入大廳,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
游驥叫道:「大伙兒靠著牆壁,莫要亂斗!」大廳上聚集著三百餘人,倘若一擁而上,喬峰逄功再高,也決計無法抗禦,只是大家擠在一團,真能挨到喬峰身邊的,不過五六人而已,刀槍劍戟四下舞動,一大半人倒要防備為自己人所傷。游驥這麼一叫,大廳中心登時讓了一片空位出來。
喬峰叫道:「我來領教領教聚賢庄游氏雙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隻大酒罈迎面向游驥飛了過去。游驥雙掌一封,待要運掌力拍開酒罈,不料喬峰跟著右掌擊出,嘭的一聲響,一隻大酒罈登時化為千百塊碎片。碎瓦片極為峰利,在喬峰凌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鋼鏢、飛刀一般,游驥臉上中了三片,滿臉都是鮮血,旁人也有十餘人受傷。只聽得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一團。
忽聽得廳角中一個少年的聲音驚叫:「爹爹,爹爹!」游驥知是自己的獨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見他左頰上鮮血淋漓,顯是也為瓦片所傷,喝道:「快進去!你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道:「是!」縮入了廳柱之後,卻仍探出頭來張望。
喬峰左足踢出,另一隻酒罈又凌空飛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間背後一記柔和的掌力虛飄飄拍來。這一掌力道雖柔,但顯然蘊有渾厚內力。喬峰知是一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招架。兩人內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喬峰向那人瞧去,只見他形貌猜瑣,正是那個自稱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無名氏「趙錢孫」,心道:「此人內力了得,倒是不可輕視!」吸一口氣,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擊了過去。
趙錢孫知道單憑一掌接他不住,雙掌齊出,意欲擋他一掌。身旁一個女子喝道:「不要命么?」將他往斜里一拉,避開了喬峰正面這一擊。但喬峰的掌力還是洶湧而前的衝出,趙錢孫身後的三人首當其衝,只聽得砰砰砰的三響,三人都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只震得牆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將下來。
趙錢孫回頭一看,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一喜,說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 譚婆道:「我攻他左側,你向他右側夾擊。」趙錢孫一個「好」字才出口,只見一個矮瘦老者向喬峰躍了過去,卻是譚公。
譚公身裁矮小,武功卻著實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縮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一般,後浪推前浪,并力齊發,比之他單掌掌力大了三倍。喬峰叫道:「好一個『長江三疊浪』!」左掌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蕩,擠得餘人都向兩旁退去。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
傳功長老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 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幹麼還稱兄道弟?看招!」左腳向他踢出。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醜,這一腳踢出,忽爾中途轉向,快刀祁六一聲怪叫,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乃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飛起。他手中單刀本是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身子高飛,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聲,砍在大廳的橫樑之上,深入尺許,竟將人了刃鋒牢牢咬住。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這麼一來,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這情狀本是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誰有這等閒情逸緻來笑上一笑?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是生平未遇之險。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內力鼓盪,酒意更漸漸涌將上來,雙掌飛舞,逼得眾高手無法近身。
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於醫道一門,原有過人的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他自幼好武,師父更是一位武學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醫和七個師兄弟同時被師父開革出門。他不肯另投明師,於是別出心裁,以治病與人交換武功,東學一招,西學一武,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壞在這個「博」字上,這一博,貪多嚼不爛,就沒一門功夫是真正練到了家的。
他醫術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處,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隨口恭維幾句,為了討好他,往往言過其實,誰也不跟他當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時一見喬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想像不到,不由得臉如死灰,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
他靠牆而立,心中懼意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說不過去,一斜眼間,只見一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慚愧,向玄難道:「適我有一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
玄難全神貫注的在瞧著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兩遍,這才一怔,問道:「什麼話失禮了?」
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一人,進少林,出少林,毫髮不傷,還擄去了一位少林高僧,這句奇了!』」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這喬峰武功之高,實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傷人擄人,來去自如,原是極難攔阻。」
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聲,道: 「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緩步而前,大袖飄動,袖底呼呼的拳力向喬峰發出。他這門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叫作 「袖裡乾坤」,衣袖拂起,拳勁卻在袖底發出。少林高僧自來以參禪學佛為本,練武習拳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況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數百年來以武學為天下之宗,又豈能不動拳腳,這路「袖裡乾坤 」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觀得多。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使敵人無法看到拳勢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卻也蓄有極凌厲的招數和勁力,要是敵人全神貫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徑以袖力傷人。
喬峰見他攻到,兩隻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同小可,大聲喝道:「袖裡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難的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一掌卻是力聚而凝,只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蕩,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隻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一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當即轉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見他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稜稜的兩條長臂,模樣甚是難看。原來兩人內力衝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
這麼一來,玄難既無衣袖,袖裡自然也就沒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臉色鐵青,喬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絕技,今日丟的臉實太大,雙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眾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拳頭,一條桿棒,打下了大宋錦繡江山。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長拳」和「 太祖棒」,當時是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眾所周知的拳法,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讚歎:「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一招『千里橫行』,在他手底竟有這麼強大的威力。」群雄欽佩之餘,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一出手,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決戰。
喬峰眼見旁人退開,驀地心念一動,呼的一拳打出,一招「沖陣斬將」,也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一招姿工既瀟洒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竟在這一招中青露無遺。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這滿堂大采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采,是讚譽各人慾殺之而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采聲已然出口,再也縮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一招,實難分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知收斂,采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讚歎,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禦敵,只是懼怕他的兇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一出招,喬峰跟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準了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說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璇璣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
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一聽,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干係。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
眾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是暴虐狠毒。如此說來,也並非只要是胡人,就須一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麼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時大廳上激斗正酣,許多粗魯盲從之輩,自不會想到這中間的道理,而一般有識之士,雖轉到了這些念頭,卻也無暇細想,只是心中隱隱感到:「喬峰未必是非殺不可,咱們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氣壯。」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敵人克制,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
喬峰冷笑道:「你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
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圍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直鑥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麼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該斃了!大伙兒上啊!」他口中叫嚷,跟著就沖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卻並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朗聲說道:「你們說我是契丹人,那麼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受業恩師,少林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說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
喬峰說道:「若能自圓其說,那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那麼這 『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頭上。常言道得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想殺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強辭奪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孫、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須老者,說話之間,連續打倒了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留有餘地,被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至於丐幫兄弟,卻碰也不碰,徐長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閃身避開。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餘人,只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軍而已。又斗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一面出招相鬥,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
趙錢孫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力纏住他,這萬惡不赦的狗雜種想要逃走!」
喬峰酣斗之際,酒意上涌,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不禁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
玄難和玄寂齊呼:「不好!」兩人各出右掌,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寂二人的掌力,後背被喬峰的劈空掌擊中,三股凌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臟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
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刻已然不短,這麼晃來晃去,嵌在橫樑中的鋼刀終於鬆了出來。他身子下墮,說也不巧,正好躍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難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
喬峰怒道:「好,一切都逄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惡鬥之下,蠻性發作,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右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一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餘暇分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畢竟不能單憑交遊和吹噓。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如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沖猛擊。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然眼見敵人勢若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大廳中血肉橫飛,人頭亂滾,滿耳只聞臨死時的慘叫之聲,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儘快離開,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游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唿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惡鬥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心意絲毫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游氏兄弟來勢凌厲,當下呼呼兩刀,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游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驥舉起盾牌一擋,□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鄭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圓盾系用百練精鋼打造而成,經是寶劍亦不能傷,保況喬峰手中所持,中是人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游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卻向喬峰腰間劃來。
喬峰一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這一下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為!」 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
游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無儔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雙臂酸軟,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嗆啷啷落地。兩人右手虎口同時震裂,滿手都是鮮血。
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這兩塊鋼盾當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呼,已有五人死在鋼盾之下。
游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游驥叫道:「兄弟,師父說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 』。」游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從前兒倆更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時身亡。
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舞之下,有誰敢搶近他身子五尺之內?又有誰能搶近身子五尺之內?
喬峰一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游氏兄弟竟會自刎。他背一驚,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游氏雙雄屍體的足邊。
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上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給這一劍刺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
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喬峰,想起他明知兇險,仍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粉身難報,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當下出聲示警。
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從前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一晃,揮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尚有半尺,喬峰已然給身趕上,一把抓譚婆後心,將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出,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逃過了譚婆掌出,卻已嚇得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哪有餘裕縱她接氣?」
只聽得薛神醫冷冷的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倘若她斷了這口氣,可就神仙也難救活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確是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拿,環伺在旁的群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庄,若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衷竭而死,實在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性命。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說不上有什麼交情,出力相救,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換她一命,可說不過去了,「她既非我的親人,又不是有恩於我,須當報答。我儘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已仁至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薛神醫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運氣了。」
當下拾起地下兩面圓盾,雙手連續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兩圈白光滾滾向外翻動,徑向廳口衝出。
群雄雖然從多,但喬峰招數狠惡,而這對圓盾又實在太過厲害,這一使將開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
喬峰幾步衝到廳口,右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慘然道:「先殺這丫頭,再報大仇!」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舉刀向阿朱頭頂劈落。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圓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凌厲之極。七八從此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急忙舉刀格擋,但喬峰這一擲的勁力何等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銳無比,喀喇一聲,將單伯山連人帶刀的鍘為兩截。圓盾余勢不衰,擦的一聲,又斬斷了大廳的一根柱子。屋頂瓦片泥沙紛紛躍落。
單正和他餘下的三個兒子悲憤狂叫,但在喬峰的凜凜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擊,連同其餘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撲去。
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搶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圓盾護住了她。
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喬峰眼見群雄不講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發了高傲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決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奪出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衝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動固然不便,又少了一隻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極,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將那人踢得飛出丈許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兩人立時斃命。但便在此時,喬峰右肩頭中槍,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劍。他大吼一聲,有如平空起個霹靂,喝道:「喬峰自行了斷,不死於鼠輩之手!」
但這時群雄打發了性,哪肯讓他從容自盡?十多人一擁而上。喬峰奮起神威,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將他身子高高舉起。眾人發一聲喊,不由自主的退開了幾步。
玄寂要穴被抓,饒是有一身高強武功,登時全身酸麻,半點動彈不得,眼見自己的咽喉離圓盾刃口不過尺許,喬峰只要左臂一揮,或是右臂一送,立時便將他腦袋害了下來,不由得一聲長嘆,閉目就死。
喬峰只覺背心、右胸、右肩三處傷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說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飲水思源,豈可殺戮少林高僧?喬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殺一人,又有何益?」當即將玄寂放下地來,鬆開手指,朗聲道:「你們動手吧!」
群雄面面上覷,為他的豪邁之氣所動,一時都不願上前動手。又有人想:「他連玄寂都不願傷,又怎會去害死他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但鐵面判官單正的兩子為他所殺,傷心憤激,大呼而前,舉刀往喬峰胸口刺去。
喬峰自知重傷之餘,再也無法殺出重圍,當即端立不動。一霎時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我到底是契丹還是漢人?害死我父母和師父的那人是誰?我一生多行仁義,今天卻如何無緣無故的傷害這許多英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卻枉自送了性命,豈非愚不可及,為天下英雄所笑?」
眼見單正黝黑的臉面扭曲變形,兩眼睜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喬峰心中悲憤難抑,陡然仰天大叫,聲音直似猛獸狂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