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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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群就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窗外下著綿密的冬雨。大雪早已融化了,這一場冬雨反而是平添了許多的寒意。李默群的脖子就深埋在大衣里,他望著窗外的雨陣,彷彿是要把雨陣的盡頭全部望穿。蒼廣連就站在他的身邊,就在剛剛,李默群告訴蒼廣連,總部得到了「清道夫」的線報,讓蒼廣連去圍捕一名中共地工人員。這名中共分子一直在上海城區活動,而清道夫的一名外圍聯絡員掌握了他的行蹤,並把這個情報傳遞給了清道夫。
蒼廣連對清道夫的大名耳聞已久,對清道夫掌握國共兩黨地下戰線的情報感到訝異。他甚至覺得,這個神秘而又卓有功勛的清道夫是一個躲藏在人間角落裡的鬼魅。後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李默群就對著窗口抽煙,從蒼廣連的角度望過去,那堆煙不停地飄向綿密的雨陣。讓人覺得似是有一種吸力,把人一寸一寸的吸向一個夢境。
在李默群抽了三支煙以後,圍捕正式開始了,行動目標李默群只讓蒼廣連一個人知道。那天李默群在窗台上掐滅了煙蒂,轉過身對蒼廣連蒼白地笑了一下說,開始吧。這時候他看到了蒼廣連臉上的一道很深的血痕,說,怎麼回事?
蒼廣連捂住了那條血痕說,被貓抓了一下。
李默群仔細地看了看血痕,笑了,說,你家的貓爪子長得真寬。
這天李默群讓趙前派出總務處後勤科的人一起協助圍捕,是因為特別行動處畢忠良那兒騰不出人手。而因為要拍現場照片,胸前掛著照相機的陳開來也參加了行動。在踏上那輛蓬布車的時候,趙前走過去自然而然地用右手摟著他的肩膀說,第一次行動,不用怕,出任務多了就習慣了。
陳開來說,你覺得我怕了嗎?
趙前說,上海不好混,你要當心。
車子在細密的雨陣里無聲前行,像一條潛行的魚。蒼廣連就坐在第一輛車的副駕駛室里,不停地抽著煙。昨天晚上朱大黑同他吵了一架,還十分用地力地在他臉上撓了一把,把他撓花了臉。朱大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就不能把我娶進家門去。蒼廣連就十分憤怒地說,娶進去你不怕被母老虎給撕碎嗎?車子在雨中無聲潛行,終於在延平路上老蘇州旗袍行不遠的街道上停下。陳開來用塑料紙為鏡頭擋雨,在他潮濕的目光中,看到所有人的像是傾倒的一堆煤一樣,從蓬布車上被倒了下來。他們在水氣氤氳的雨陣中快速前行和包抄,陳開來的目光始終盯著老蘇州旗袍行的門,他屏住呼吸,緊張地等待第一聲槍響灌進他的耳膜。叼著煙的趙前向雨中吐出了一個煙蒂,陳開來分明看到那個煙蒂冒著紅色的光,匆匆跌進了一片水窪中。然後趙前的身子一拐,偷偷跑到了旗袍行後門的一條弄堂。每一秒鐘,趙前都感到時間走得無比緩慢,直至清脆響亮的聲音短促地響起,趙前知道是對上了火。
後門終於被打開了,像一陣春天胡亂的風一樣,衝出一名受了傷的女人。她的左肩上有一大片的血洇出來,濕透了衣服。她的右手中揮著一把手槍,沉著而又快步地向前,不時地往後開出幾槍。而幾名特務也胡亂地滾動著衝出了後門,就在趙前要指引女人往旁邊的一條小弄堂逃走的時候,蒼廣連已經向這邊趕來,連開數槍並且大喊,趙公子你截住她!
槍聲又密集地響起時,趙前迅速地撲到了女人。他覺得如果不撲到她,她身上必定會多出幾個槍眼。那天趙前的心裡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伏在女上身上覺得所有的時光從身邊匆匆地掠過了。他完全沒有想到,剛才撲身救下竟是他多年未見的妻子沈克希。還沒有並肩作戰,就面臨著犧牲的威脅。在凌亂的腳步向這邊奔來之前,他能感覺到沈克希在他身下因為槍傷與寒冷而不停的顫抖。她像一隻冬天在漫天飛雪的樹枝上越冬的鳥。
你能挺住嗎?趙前輕聲問,他能感覺到雨水就在沈克希的身下不停的流淌,像要灌進她久違的身體。我怕挺不往,我怕痛,你曉得的,一向都怕。你能不能給我補一槍。
趙前說,我下不去手。我想辦法救你。
在陳開來的鏡頭裡,許多人邁著凌亂的腳步蜂擁而上,所有的手槍都對準了地上的趙前和女人。這時候趙前的手慢慢伸過去,抓住女人手腕,溫文地卸下了她手中的槍。然後趙前站起了身。立即有兩名特務給沈克希的手腕戴上了手銬,並且把她提了起來。沈克希就很深地望了趙前一眼,趙前隨即露出了微笑,說,我同你講,上海不好混!
蒼廣連整個人都冒著熱氣,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已經戴上手銬的沈克希,用手槍槍管抬起了沈克希的下巴,又看了看趙前說,趙公子你立功了。又說,可惜漏了一條魚。那天沈克希被特務押上了車,陳開來從背後看到沈克希的後背全部濕了,有泥污的痕迹。她的頭髮上也有泥污,亂草一樣蓬亂,特別是肩部中彈後的那一片血污,像一灘陳舊的往事一樣讓陳開來觸目驚心。
漏的那條魚,其實就是蘇門。蘇門是按照在《申報》上刊登廣告的既定方式,向她的下線「蘇堤」沈克希下達了接頭指令。化妝出行的蘇門在老蘇州旗袍行里裝作顧客。隔著密密的雨簾,她遠遠就看到了蘇堤身後的尾巴,於是她迅速撐起了那把寬大的雨傘,匆匆撤離。就在她走沒多遠,在不遠的拐角處坐進一輛車裡的時候,被匆匆而過沖向旗袍行的蒼廣連看到了她扭過頭去時的側影。
76號直屬行動大隊的刑訊室里,蒼廣連平靜地坐在一張桌子前抽煙。沈克希已經被鞭子抽得支離破碎,她整個人被鐵鏈子栓在一根巨大的木柱上,頭低垂著,像被曬癟的一隻茄子。陳開來胸前掛著照相機,看到蒼廣連掐滅了一支煙,站起身來走到了沈克希的面前。蒼廣連的兩手插在褲袋裡,輕聲說,還是說了吧。不說會很痛的。
蒼廣連的手伸出手,托起了沈克希的下巴,沈克希的頭被抬了起來,透過凌亂的頭髮,沈克希看到了站在燈光下的陳開來。沈克希的嘴裡,不由得湧出了一縷血來,她看著蒼廣連,虛弱地說,你殺了
我。
蒼廣連啞然失笑,說,那不是便宜你了嗎?
沈克希突然放大了聲音,向蒼廣連吐過去一口血,憤然大喊道,
你殺了我!
蒼廣連不惱,他用袖口認真而耐心地擦起了自己臉上的血,他甚至用手指頭沾了一點血放進嘴裡嘗了嘗,然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說,這血比白酒還烈啊。
那天蒼廣連像一個敬業的石匠,拿起兩枚長長的鐵釘,用榔頭直接釘穿了沈克希的腳掌,並且直接釘進了地里。陳開來這一生永遠都不會忘記,沈克希嚎叫的聲音,凄慘得像來自地獄。她終於痛暈了過去,頭垂下來,頭髮像一叢水草一樣掛了下來。後來蒼廣連不滿地對陳開來說,讓你拍下的是她最痛苦的瞬間,而不是讓你像個傻鳥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你懂藝術嗎?
陳開來說,我被她嚇壞了,她簡直不是人啊。
蒼廣連點點頭說,共產黨人差不多是這樣,不是肉做的,是鐵打的。
陳開來那天是跟著蒼廣連一起離開刑訊室的。在長長的走廊上行走,空曠之中響起了久久迴響的腳步聲。陳開來把這條不長的走廊走得無比漫長,他在想只要沈克希張張嘴供出自己,她自己就能完全解脫,她的腳掌也用不著被釘進地里。但是沈克希連眼梢都沒有望過自己一眼,這讓陳開來覺得,自己有義務救出沈克希。而且他覺得他必須成為真正的李木勝,李木勝所以未完成的任務,就將是自己的任務。
在走到走廊的盡頭,邁出鐵門的時候,所有的光線整齊地落在了陳開來的身上。那天的天還未放晴,甚至還在飄著陰鬱的細雨,但是陳開來站在那堆白光里覺得豁然開朗。陳開來想,共產黨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可以有鐵打一樣的信仰。
然後是夜晚來臨。陳開來又接到了任務,讓他跟著趙前去一個地方拍照。去什麼地方,趙前沒有說,趙前只是點起了一根煙,望著漸漸深沉起來的夜色說,你不能問。
12
在不能問的李默群家私人舞廳角落的沙發上,趙前戴著埃及長老面具像毫無生機的麵條一樣癱軟著。因為他的腳長,所以他坐著的時候,身子努力地往後仰著,並且把腳伸直,一隻腳的腳踝壓在另一隻腳的腳踝上,可以看到交錯的皮鞋黑亮得能照見人的影子。留聲機里正在播放著舞曲,看上去趙前的樣子孤獨而憂傷,甚至有點兒落魄。只要他抬頭,就能看到窗外路燈光下細微而夢境一樣飄忽的雨。坐在不遠處角落裡的李尋煙,也沒有上舞場。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差不多每天都活在縝密的心思中。現在他就坐在金絲絨窗帘的下方,顯得隱蔽與安全,而且目光可以瞬間搜索到整個舞場。特別行動處處長畢忠良帶著太太劉蘭芝在跳舞,拎著一瓶格瓦斯走來走去的行動處一隊隊長陳深,不時舉起手和人打招呼。二隊隊長唐山海這個小開,戴著一個孫悟空面具,跟那些請來的小明星跳得火熱。那個叫柳美娜的管檔案的女人一邊和憲兵小隊長澀谷跳著舞,一邊把濕漉漉的目光不時地掠過唐山海的身影。尚風堂特務科科長荒木惟在和他眼裡的紅人陳山交頭接耳。76號電訊處處長李尋煙和滬西憲兵隊長清水,還有他鐘愛的女人鍾小陌坐在一起喝酒……接著李默群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身材欣長如楊柳,她戴著一個白狐的面具,剛好罩著了她的半張臉。她如同冬天叢林中緩慢的水流,在人群中溫潤而從容的穿梭。
李默群最後把目光落在了陳開來的身上,這個其貌不揚的照相師,搞不懂蘇門為什麼要那麼器重他。李默群連一句話也不願同他多講,他覺得這是一個腦子不太靈光的人。他倒是覺得,趙前像一癱爛泥一樣癱在沙發上,這個喜歡喝酒抽煙的男人,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慮感。他在焦慮什麼?
趙前把架在腦門上的埃及長老面具往下拉了拉,彷彿要睡著的樣子。他的內心在經歷著翻江倒海,怎麼都不會想到,分別多年的妻子,再次見面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戲劇,慘烈,痛徹心扉。那個被他親手抓住的共黨沈克希就是自己的妻子,而且他們還是同志。四年前日軍還沒有攻進上海,正值國共內戰時期,他,沈克希,和照相師李木勝組成了「三人小組」,分別代號「雷峰塔」,「蘇堤」,「斷橋」。三人曾經在上海諜報戰線上碩果累累,只不過當時由於內部出了叛徒,未曾謀面的「斷橋」緊急離開上海蟄伏,不知去向。同時妻子沈克希去蘇聯接受培訓,自己則奉命打入76號特工總部潛伏下來。
趙前依稀看到一個戴著白狐面具的女人走了過來,她走到趙前身邊停下,兩隻手撐著沙發的扶手,叼著一根煙俯下身和趙前對火。趙前能聞到她棉花一樣的氣息,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白色上裝,胸前綴著一枚「箭」圖案的銀飾。女人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牙,說,你應該紳士一些。
那天趙前懶洋洋的掏出那隻MYON—1937勉牌型號自動打火機,在燃起的指甲大小的溫軟火苗中,趙前看到了女人戴著的戒指,戒面上是一個D字。趙前在火光中瞄了一下那隻戒指:戒指不錯,哪兒買的?
女人抬起手來,用嘴吹了一下那枚戒指說,找銀匠自己打的,這麼好的戒指買不到。哪兒的銀匠?
西邊的。
趙前突然無語了,他不時地按亮手中打火機升騰起來的那股黃色小火苗。他覺得他應該有一分鐘的時光來平靜一下,因為他萬萬沒想這個突然出現,並在這最危險也最安全的舞場接頭的女人竟然就是接頭人「黛安娜」。
這個女人就是蘇門。
蘇門輕聲告訴趙前,組織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營救沈克希。在抽完一支煙的時候,「黛安娜」邀請趙前跳個探戈,趙前像是和沙發生長在一起似的,他不願意起身。蘇門微笑,並且耐心地等待著。趙前說,沈克希的兩隻腳掌,現在被釘在了地上。她的腳沒有恢復,不能跳舞一天,我就不跳舞一天。
你很愛她嗎? 是 有多愛她 不知道。
蘇門幾乎沒有作太多的停留,就叼著煙離開了趙前。她不願意身己的身影,在李默群陰惻惻的目光中在趙前身邊停留太久。看到蘇門向這邊走來,陳開來像是等待了很久,他收起了照相機,擋在了蘇門的面前說,蘇小姐,我想請你跳舞。
蘇門感到萬分意外,她冷冷地看著陳開來說,你會跳舞嗎?沒有人天生會跳舞。
蘇門摸了一下陳開來的腦門說,沒發燒怎麼也會說胡話。陳開來笑了,那沒天理的日本人還打進中國來了呢。
蘇門看了看左右,說,你得小心說話。讓開!
陳開來閃到了一邊,蘇門從他面前像一陣風一樣刮過。然後陳開來看到了影佐將軍迎向蘇門,他矮小而精幹的身軀同蘇門一起跳起舞來。陳開來重新打開了胸前掛著的萊卡照相機,十分專心地為蘇門拍下了許多照片。接著陳開來開始跳舞,他不會跳舞,所以他沒有章法,他就一個人在舞池裡笨拙地旋轉,而且一直轉在蘇門的身邊。
那天晚上,舞會結束得很晚。李默群家門口釘子一樣站了許多的憲兵和特務。跳舞的人們陸續從李默群家裡出來。蒼廣連和陳開來都是搭趙前的車,蒼廣連坐在副駕駛室上,望著前面的路燈說,有件事我想同你說,在老蘇州旗袍行抓捕那名女共黨的時候,我看到附近一輛車上好象坐著蘇門蘇督查。
趙前的車子在平穩地前行,他笑了一下,說,不可能啊。她一個督察大員,不可能一個人出來。你看錯了。
蒼廣連沉吟了一下,說,你說的也是。但真的長得太像了。接著蒼廣連又說,你曉得的,那天漏了一條魚。你說巧不巧?趙前笑了:你在懷疑蘇督查。
蒼廣連說,也不是懷疑,就是覺得有點兒蹊蹺。如果車裡坐著的真的是蘇督查,那她為什麼要去延平路一帶。
趙前斜了蒼廣連一眼說,她可以去上海任何地方。
那天陳開來在照相館的門口下了車。剛好看到馮少送金寶回來,金寶正掏出鑰匙開著照相館的門鎖,有很長的時間,喝得人五人六的金寶連鑰匙都沒能伸進鎖孔。趙前的車子已經開走了,照相館前一片寧靜,只有昏黃的路燈燃亮著。春天已然在逼近上海城的這個角落,陳開來後來舉起了相機,拍下了這樣一幅畫面:金寶的背影。她正在開照相館的門鎖。她的身子歪斜著,可以看得出是酒多的樣子。瘦小的馮少筆直地站在一邊,手中照例捧著一束花。當然頂主要的是照相館,以及籠罩著照相館的那盞昏黃的路燈的燈光。那團黃亮而溫暖的光線,讓陳開來對於人生,百感交集。
那天陳開來對著金寶喊,喂,你教我跳舞。
金寶開鎖的動作停止了,她轉過身來,索性將身子靠在了門板上,對著陳開來口齒不清地說,那你要付銅鈿的。
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錢能當飯吃啊?
金寶笑了,看上去她重新又燙了一個頭,而且那天她穿著一件綉鳳旗袍。金寶風情萬種地說那你說錢不能當飯吃嗎?老娘我認錢不認人。
新祥是在第二天早晨來上工的。陳開來打開照相館的門時,看到門口站著一個拎著一隻巨大旅行包的人。他穿著青色的褂子,在這寒冷天氣里仍然將袖口卷了起來,看上去麻利。他理了短髮,身材敦實,如同一棵壯實的矮脖子樹。新祥就這樣站在光線里,看著陳開來說,我叫新祥。
新祥是金寶叫來的夥計。陳開來需要經常去76號拍照,金寶不願意每天白天照料照相館的生意,他們急需一個夥計,其實是學徒,所以她自作主張地招聘了一個叫新祥的照相師。於是陳開來故意對著光線里的新祥大聲說,新祥是誰?和馮少的風格不一樣啊。
這時候金寶已經下樓,走到了陳開來的身邊,她把身子倚在已經打開的門上,屈起一條腿,所以她旗袍的開叉處就綻放出一片白光。她的左右手輕微地抱著自己的身子,懶洋洋的樣子,像極了一隻貓。金寶說,新祥是新來的照相師,跟你學照相,人便宜,還聽話。
陳開來仍然大聲地說,便宜有好貨嗎?
金寶把目光瞟向對面的屋頂,懶洋洋地說,你是好貨嗎?聽說你都成了我表爹了。陳開來說,你看,你看,馮少這人就愛背後傳嘴,不是好東西。
那天金寶和陳開來都側過了身子,陳開來對新祥說,還不進來?於是新祥拎著他巨大的旅行袋和那隻破皮鞋,走進了照相館。他熱情地告訴陳開來,說是在三川照相館工作過的,覺得師父不是很有技術,就跳槽過來了。新祥說,我又不笨的,那種地方我拍照片拍到九十九歲也不可能出人頭地的。陳開來斜著眼睛看他,說,這兒也出不了頭地。再說你能活到九十九歲嗎?
新祥愣了一下,有些尷尬的樣子,對陳開來很恭敬地叫了一聲師父。陳開來說,我不是你師父。我是你老闆。
這時候懶洋洋的金寶走進了櫃檯,她麻利地點了一支煙,睡眼惺忪地吸了一口,又猛地吹出那口煙說,放屁,老闆是我。
13
杜黃橋已經熱衷於在澡堂里給陳開來松骨,每次都是無比仔細。
那樣的時候,他會像個慈祥的父親,三番五次對陳開來說,我同你講,拍照沒什麼用,那不是技術,
那是技能。另外,在上海混,跟對人頂重要了,我會讓你知道這一點的。
杜黃橋喋喋不休,一根一根地抽煙,最終把自己埋進了三炮台的煙霧裡。陳開來在寬大的長凳上趴著身子,感覺身上落滿了煙灰,他看見澡堂里水霧和煙霧互相糾纏,軟綿綿地升騰起,心裡在想的卻是被捕的沈克希。沈克希雙腳潰爛並且嚴重感染,據說被扔在刑訊室里生死未卜。
蒼廣連最近做什麼缺德事?杜黃橋說,76號里發生的,你要同我講的。他抓了個女共黨。快給折磨死了。這算不算缺德?
杜黃橋把墨鏡給摘了,很長時間摸著那條膠帶捆綁起來的鏡腿,
然後突發奇想地說,人能救出來嗎?陳開來翻過身子笑了。抓起那包繪有三英戰呂布圖案的三炮台煙盒,他覺得杜黃橋肯定是香煙抽得太多,把自己腦袋給抽糊塗了。
別這麼小看我,別忘了我以前是營長。杜黃橋說。
陳開來把嘴給閉上,心裡卻隱隱覺得,這個曾經在南京保衛戰潰退下來的國軍營長,怎麼會想到要去救沈克希?難道,他也有可能是中共的地工?
蘇門也在考慮如何營救沈克希,在她反覆推敲的計劃中,直接前往76號救人根本沒有勝算的可能。最有把握的只有一種,就是沈克希昏厥過去,確定是命懸一線之際,才能逼著李默群送她去醫院搶救。這樣的機會,果真就出現在了第二天的夜裡。
那天李默群來到刑訊室,知道審訊依舊沒有結果後,十分懊惱。蒼廣連就決定再來一招狠的,他要給沈克希一顆一顆的拔牙。
提著一把尖嘴的老虎鉗,蒼廣連微微地笑著,沒怎麼花力氣就把沈克希的嘴給輕易地撬開了。先來哪一顆?蒼廣連說,你還是自己選吧。
掙扎過後的沈克希顯然極度透支,她含著那把老虎鉗,眼皮耷拉著,突然就停止了呼吸。蒼廣連根本沒當一回事,抬手又扇了她一個嘴巴,沈克希的腦袋於是完全垂落了下來。
她會不會死了?李默群問。
蒼廣連懵了一下,像是被李默群的話嚇到了,這才開始十分焦急,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捕了一條大魚,難道就要功虧一簣?
那天仁濟醫院的急救車還算來得及時,在將沈克希抬上車廂之前,蒼廣連對著擔架破口大罵,要麼死得乾脆,要麼趕緊醒來。
蒼廣連實在是煩透了。
這天陳開來在夜裡十點左右,提上照相機跟著蘇門去了仁濟醫院。蘇門最近公務非常繁忙,特別是白天。所以去醫院病房慰問賽馬場里那些受傷的護衛者,被她一推再推,最終延遲到了這一天的晚上。她把陳開來給叫上,是因為需要拍幾張慰問現場的照片,第二天就要見報。
可是等蘇門他們到了醫院,現場已經亂成一鍋粥。陳開來看見就在沈克希被推向急救室的時候,走廊里有一群病人家屬正在鬧事,他們一個個叫囂著要把醫院給拆了。正在急救的是一個臨產的孕婦,因為醫生用錯了葯,女人現在大出血,那血在身下流成一條河。那時候護士一把推開房門,探出頭來急促地叫喊著,大人和小孩,選哪個?
蒼廣連後來一時沒怎麼想明白,就這麼一個亂糟糟的黑夜,他只是去醫院門口買了兩隻牛肉餡的蔥油餅,沈克希到底是怎麼離開醫院的?
在空蕩蕩的急診室門口,蒼廣連把吃了一半的蔥油餅隨手給扔了,聽見隨從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告訴他,犯人沈克希是被那群假裝鬧事的家屬給接走的,用的還是蘇督查的車子。蒼廣連愣了一下,擦一把油光光的嘴巴,走到蘇門身邊時,還未及開口就被扇了一個巴掌。蘇門說,我的司機被人挾持,你的犯人也被人搶走。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這兩個價值連城的蔥油餅。
蒼廣連斜著腦袋,大致上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情,緊接著又聽見蘇門說,擅離職守者,按律可以槍斃。
陳開來後來聽說,仁濟醫院的一號和二號急診室,裡頭是互通的,所以當憤怒的產婦家屬決定要轉院
時,他們衝進去後直接闖進了沈克希的那間病房。然後只是一瞬間,在場的醫生和護士就全都被制服,他們被捆綁在一起,嘴裡塞滿了毛巾。而那個假裝大出血的產婦,則混在人群中,扔掉塞在肚子
上的一個枕頭,麻利地抬著沈克希一起逃離了出去。
蘇門當然是看清的,被抬走的人不是產婦。她只是有點納悶,怎麼自己安排好的人還沒來得及動手,沈克希已經被偷梁換柱地送了出去。
那天蒼廣連垂頭喪氣地給李默群主任打了個電話,請求封鎖上海的各個路口,追查一輛被劫持的黑色福特小車。但在電話那頭,失望的李默群卻一個字也沒說,直接把話筒給擱下了。
這時候蒼廣連哪裡會知道,遠處生意興隆的仙浴來澡堂,杜黃橋正在特別間里彈著一個人的三弦。杜黃橋剛才吃了不少酒,看上去有些微醺的樣子,就在一曲《春江花月夜》終了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丁阿旺踩著那些尾音沖了進來。
事成了?杜黃橋說。
成了!丁阿旺扯下一把假鬍子,露出原來的一張臉,他說人在另外一個特別間里,再不搶救可能就來不及了。
手腳這麼快,杜黃橋想,竟然比預定的時間還早了一刻鐘。
丁阿旺很隨意地笑了。的確,從仁濟醫院到仙浴來澡堂,這次行動總共只花了47分鐘。在醫院門口,他是用隨身攜帶的修腳刀挾持了等候在那裡的蘇門的司機,然後等到車子接近澡堂時,才將他給做掉了。
14
深夜的澡堂無比安靜,能夠聽見水龍頭沒有關嚴而使得水珠滴落的聲音。醫院回來的陳開來簡直無法相信,就在曾經俞應祥死去的那間特別間里,躺在床板上的竟然是剛剛失蹤的沈克希。那時候杜黃橋居然成了熟練的外科醫生,他抱出一捆急救包以及酒精、藥棉、碘酒、鑷子、手術刀等,異常迅速地給沈克希的傷口清創消炎。杜黃橋摘了墨鏡,眼睛都沒眨一下,鋒利的刀片就割去了沈克希腿腳上那些腐爛的皮肉。杜黃橋的刀口深入淺出時,陳開來依稀可見沈克希白花花的骨頭。
等到這一切忙完,杜黃橋才將一支美國生產的珍貴無比的盤尼西林注射進沈克希的皮下,這讓大吃一驚的陳開來佩服得一塌糊塗。杜黃橋是從哪兒弄來了這種比金子還貴的葯?
陳開來給沈克希蓋上一床棉被,又替終於感覺到疲倦的杜黃橋點了一根煙。杜黃橋靠牆坐著,依舊不動聲色,努力著把所有的煙都吸進肚裡去,好像捨不得讓他們飛走一縷。最後他有些疲憊地對陳開來說,別這樣看著我,我同你講過的,我以前是營長。
陳開來依舊盯著他,很久以後才起身道,我只是有點奇怪,你是不是換了一雙眼睛?杜黃橋猛地被抽了半口的煙給嗆到,咳嗽了好幾聲。
我是憑感覺的。不過這跟拍照片一樣,不是技術,只是技能。
陳開來於是笑了,笑得很開心。他覺得只要沈克希能被救活,杜黃橋現在說什麼他都願意相信。你更應該相信,我以後永遠都是你師父。杜黃橋說,在上海,跟對一個師父太重要了。
得知沈克希被劫走,趙前第一時間趕到醫院。他見到蘇門豎起風衣的領子,站在一陣深夜的風裡。蘇門身邊站了兩個護衛的特工,在陪她等候特別市政府重新安排過來的車子。當著特工的面,趙前想了想說,蘇督查要是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回去。
蘇門冷冷地看了一眼趙前,內心的慍怒似乎還遠未消退。上車時,她又呵斥了一句,替我告訴李默群主任,今天蒼廣連這事,必須處置。
那天車子開出一段路程後,趙前開始慢慢減速。蘇門於是將車窗搖下,換了一種聲音說,人是你安排接走的吧?
趙前頓時愣住了,他原本以為,這一切都是蘇門策划下的傑作。
車廂里一下子安靜得出奇,蘇門能夠聽見趙前的呼吸聲,還是那麼的熟悉。但她顧不上想這些,只是覺得,事情突然變得很奇特。出現在醫院裡的那幫家屬,既然和趙前無關,那麼他們到底是誰?
趙前沉默著。望向車窗外的夜色時,在緩緩吐出的煙霧裡,有一股比較厚重的憂慮,開始爬上他額頭。
蘇門盯著他背影,過了很久,翻來覆去,想出的還是只有那麼一句:你放心,她應該不會有事。
趙前把車停了下來,低頭時聲音說得很輕。他說,其實我只是有點擔心她那雙腳,我怕她以後會下不了地。
蘇門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就像許多年前,她曾經執意要去巴黎時,心中最怕的也就是趙前嘴裡說出的擔心兩個字。
這一晚,蘇門陷入了無眠。作為「西湖三景小組」的上線,蘇門之前曾經交代過組長沈克希,由她來負責聯繫並且喚醒小組中的斷橋。但現在由於沈克希的失蹤,蘇門意識到,自己與斷橋之間的聯繫也因此被切斷了。
蘇門靠在床上,很長時間一直在想,這天和自己一樣無法入睡的,肯定還有趙前。
這一年上海的雪融化得有點快,在杜黃橋的精心護理下,沈克希漸漸恢復了元氣。那天在一段綿長的睡夢中,沈克希依稀看見一場細密的雨絲,蒼茫而且遙遠,搖搖擺擺地飄灑在一個名叫斯宅的村落。
在那座被當地人稱為「千柱屋」的巨大又恢弘的老宅里,八個四合院串連起了四十六個天井,其中的立柱星羅密布。在開滿油菜花的春天,沈克希曾經和一個掛著清水鼻涕的男孩一起,手牽手數那些木柱子一直數了三天。最後男孩豎立在鋪滿青苔的天井,頭頂著空濛的雨絲,指向那排木柱說,小姐姐,這是第999根,這是1000根..
沈克希就是在縈繞耳際的小姐姐的迴音中睜開眼帘,思緒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現在她見到的,恰是昔日的男孩陳開來。
這是在哪裡?沈克希笑得很淺,聲音有點虛弱。
陳開來給她蓋好被子,正要回答時,看見杜黃橋撩開布簾走了進來。杜黃橋說,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很安全。
那天接下去的時光里,楊小仙點起四處飄逸的香薰。在那樣特別提神的香氣中,杜黃橋抓起一把細密的銀針,十分小心地開始給沈克希展開了一場針灸。
陽光攀爬上了特別間的氣窗,氣窗風扇緩慢轉動的光線中,沈克希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她後來聽見杜黃橋輕聲細語著說,你不用著急,只要康復了,我會送你離開上海。
沈克希看了一眼杜黃橋,又聽見他說,我知道一條秘密的交通線,可以去蘇南,直接通往延安。
沈克希的身子在扎進一根銀針後抖了一下,她盯著杜黃橋隱沒在煙霧中的臉,似乎想要尋找出什麼來。然後她又看了一眼陳開來,說,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為什麼要離開上海?
因為你已經暴露。杜黃橋說。
76號把我想複雜了。沈克希扭頭,笑著說,反對汪精衛夫婦,連我老家的父親都有這樣的念頭,可是我們和延安沒有半點關係。
陳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當然不會知道,沈克希當初接到的密令是,三人小組只接受黛安娜的聯絡和指揮,除了成員和上下線之間,她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丁點信息。而沈克希現在已經看出,一聲不吭的陳開來顯然沒有把自己和他在馬場曾經接頭的信息告訴過杜黃橋,那麼,她現在能夠選擇的,唯有沉默。
那天夜裡,楊小仙鎖上仙浴來澡堂的門時,給了陳開來一條圍巾,她說上海的風跟刀子一樣,能夠切開男人的脖子。楊小仙一直詛咒上海的風大,她也好像對陳開來格外關心,這讓杜黃橋有點不服氣。杜黃橋說,我也是男人,怎麼我的脖子就不需要圍巾。
陳開來就有點得意,說小姨娘以後每年過生日,我都給她拍照片,免費。你又能幹啥?杜黃橋抓了把頭皮,突然吼出一句,我能娶了她。
那天陳開來和杜黃橋聊得很晚,他說沒有想到,杜黃橋腦子裡還會有延安的交通線,難道你是姓共的。杜黃橋就問他,姓共的怎麼了?難道你更傾向於重慶?
好多道理你不懂,我是過來人。杜黃橋說,國軍已經軟弱腐敗透頂,南京城是怎麼在唐生智的手裡丟失的,這點我比你更清楚。
陳開來盯著杜黃橋的一雙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單獨找一次沈克希。
那天夜裡金寶又拎著一雙高跟鞋,滿身酒氣地從米高梅舞廳回來。陳開來將她扶進房裡,金寶盯著他脖子上那條圍巾,醉眼迷離地說,為什麼小姨娘對你這麼好?其實我也想送你一條圍巾。
倒頭便睡的金寶隨即說了一通夢話。陳開來拎起她高跟鞋,想要替她擺放在床前的時候,心裡格登了一下。
陳開來回去澡堂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他跟沈克希說起了自己的想法,接下去的任務,可以尋求杜黃橋的幫助,但是沈克希當場就阻止了。沈克希的理由是,杜黃橋又如何知道她和延安有關係?哪怕這是出於直覺判斷,而且假定杜黃橋也是自己人。但是按照組織紀律,杜黃橋也不應該急於亮明身份,並且承諾送她去延安。
我有一種直覺,沈克希說,這裡不像杜黃橋說的那樣。恰恰相反,其實可能很不安全。15
一個禮拜後的那個下午跟往常一樣沒有什麼區別。慵懶的陽光打在杜黃橋的臉上,他抱著鍾愛的三弦,如同一個飽經風霜的民間藝人。在仙浴來澡堂門口,杜黃橋向晃蕩進來的趙前要了一根煙抽。他說趙公子,好久不見。
趙前於是委婉地笑了,盯著杜黃橋的墨鏡,說,你個瞎眼你當真見到我了嗎?
陳開來那時正在隔壁照相館的暗房裡洗照片,燈光紅得如同一團血,他忽然感覺後背發涼。在那堆剛剛晾曬出的賽馬場的照片中,其中一張的影像漸漸清晰時,陳開來分明見到了屬於杜黃橋的那張臉。沒錯,是杜黃橋,可是他一個瞎子,怎麼就喜歡上了賽馬,而且似乎盯著跑道滋滋入迷。
這時候正是下午兩點,澡堂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
槍聲響起時,順著照相館二樓的窗格縫隙,陳開來看見仙浴來澡堂已經被一大幫76號的特務團團圍住。而領頭的男子,居然就是杜黃橋!杜黃橋的腿居然不瘸了,視力也好得出奇,簡直就是脫胎換骨。他那時腰桿筆挺,無比生猛,和南京戰場時帶兵突圍有得一拼。
捲起長衫的袖口,杜黃橋雙手連續開槍,子彈迅速飛出時,作為軍統局上海區的重要秘密聯絡點,仙浴來澡堂很快就被他給一鍋端了。在後來的戰報中,陳開來聽說,這天下午在澡堂秘密聚會的是軍統局12個分站的重要頭目,據說還有炙手可熱的王牌特工「財神」。現場一共活捉七人,並且留下了六具屍體。陳開來於是最終知道,杜黃橋竟然是76號特工總部的暗線,他的代號是叫「清道夫」。而屈尊潛伏在仙浴來,「清道夫」的使命就是為了讓軍統上海區徹底癱瘓。
令陳開來更加難以相信的是,金寶後來跟他說,小姨娘楊小仙可能就是「財神」。那天楊小仙死得十分難看,臉被子彈射成了一團肉醬,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槍聲停歇後,陳開來和金寶眼見著小姨娘被杜黃橋的手下扔上了運屍車。楊小仙的一條腿掛在欄板上,看上去死得很不甘心。那時候,站在人
群中納悶的還有趙前。趙前走上前去,對著打火機和杜黃橋同時點燃一根煙,說沒想到啊,姓杜的你不是撥弄三弦的,你是彈奏催命曲的。
杜黃橋噴出一口濃煙笑了,說趙公子眼力不錯,我們很快就會在76號見面的。然後他看見趙前按下火機蓋子,推開一群嚇破了膽子的顧客,面帶笑容地離開了。
陳開來一個人往特別間走去,卻發現門已經被打開。沒過多久,杜黃橋便沖了進來,兩個人就同時看見,氣窗的風頁還在一堆光線中緩慢的旋轉,但跟隨過來的特工只是上前輕輕一碰,氣窗便整個都掉落了下來。
特別間里空空蕩蕩,沈克希已經不見了人影。
那天杜黃橋即刻帶人追趕出去,直到黃昏時分才匆匆返回。他再次查看氣窗周圍,卻沒有發現任何腳印,於是判斷出,救走沈克希的那人,一定是故意造成通過氣窗逃走的假象。而真實的情況,沈克希那時應該就被藏在澡堂另外的角落裡,等到所有的特工離去,才神鬼不知地被人接走。
這是一次大意的行動,杜黃橋想,美中不足的是,自己在最後一個環節被人暗算了。
金寶這天被嚇傻了,站在照相館門口,她白著一張臉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心思再去米高梅舞廳。夜色在她頭頂聚集,她對陳開來說,確實得多賺一點錢,這世道實在太亂了。又說杜黃橋是個人面獸心的魔鬼,還有我那可憐的小姨娘,她怎麼可能是軍統?
蘇門第二天醒來時覺得身子特別輕盈,在照進客廳的一小撮陽光里,她突然心血來潮,赤腳在地板上跳起了一個人的探戈。她想此刻的趙前,一定是在哪個角落裡守護著病床前的沈克希。這樣的時候,她開心地笑了,並且心滿意足地發了一陣呆。
可是蘇門沒有想到,此時的窗外,正站著前來接她去76號聽取前一天事件彙報的陳開來。而就在剛才,陳開來已經偷偷拍下了她獨自跳舞的許多個瞬間。
陳開來這天早上也是神清氣爽,他覺得萊卡鏡頭裡的蘇門,和之前執行公務時的蘇督查,簡直是判若兩人。所以他認為,蘇門的這些照片十分難得,自己應該好好保存。
16
杜黃橋去76號特工總部上任的日子,正是這一年的驚蟄。三月五號,二月初八,春風吹進了杜黃橋的衣衫。
那天杜黃橋從車上下來,移步到照相館的屋檐下。在一串春雷的尾巴里,他抬頭大喊了一聲,春雷響,萬物長,人生從此不彷徨。
照相館裡,金寶正在給楊小仙上香,她背對著門口,頭也不回地罵了一句,滾出去!
杜黃橋愣了一下,吐出咬在嘴裡的牙籤,說,女人不好這麼任性的,不然雷公聽了也會在天上打滾。說完,杜黃橋對供桌上的楊小仙牌位很潦草地鞠了個躬,說財神爺,一路走好。
丁阿旺的車子沒過多久就又回到了門口,他是過去給杜黃橋取一套洋服的,據說是南京路上義大利裁縫的手藝,三天前按照杜黃橋的身板量身定做的。
杜黃橋脫了長衫,在吹進照相館的風裡,他可能覺得有點冷,所以抖了抖瘦長的身子,然後套上西裝,又將三弦倒背到肩上,這才大步流星地走到攝影棚,對陳開來說,來,給你師父拍一張。
金寶怒氣沖沖,上前啪嗒一聲,把所有的背景燈給關了。又吼了一聲,滾出去!
杜黃橋好像來不及生氣,只是摟緊陳開來的肩膀,講話的樣子很認真,說那我先走一步,你以後還要跟著我的,因為你是我徒弟。
天空再次滾過一群雷,杜黃橋停頓了一下,耐心等到雷聲消停,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說,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咱們師徒兩個從此就要飛黃騰達。
陳開來覺得胃裡有些難受,一陣一陣的,感覺很多酸水都要翻騰出來。
杜黃橋轉過身子,看上去時間安排得非常緊,他對丁阿旺命令了一聲,走!
這時候陳開來看見,憋了很久的春雨終於降臨了。他想,接下去,雨會下得沒完沒了。
76號特工總部的會議室里,掛了一幅汪精衛國民政府的旗子。仍然是蔣總統在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只是在上頭加了一個黃色的三角形,另外寫了「和平反共建國」六個字。
氣氛有點莊嚴,杜黃橋面對旗幟雙腿併攏,仔細聆聽蘇門為他念誦的嘉獎令。76號的特工們經久不息的掌聲隨後響起,李默群不加掩飾地笑了,聲音很響亮:清道夫,祝賀醒來!歡迎歸隊!
蘇門緊接著也笑了,看著杜黃橋說,恭喜你榮升為直屬行動大隊的大隊長!
那天所有的人離去後,杜黃橋久久地站在窗前。他看見駐紮在76號的那群日本憲兵,因為在雨天中操練,明晃晃的刺刀下,一雙雙靴子踩出四處濺開的水花。然後他慢慢露出笑容,並且對身邊的丁阿旺說,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啊。
丁阿旺於是也就很激動,只是一時想不出可以搭配杜黃橋心情的詞句。最後只能說,李主任的接風宴已經擺好,大哥是不是可以過去了?
杜黃橋擺了擺手,問,見到蒼廣連了嗎?你猜他等下會不會敬我酒。
丁阿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也是這天下午剛剛知道,那天自己在仁濟醫院演了一場戲,把沈克希給調包走的時候,杜黃橋曾經私底下給過李默群一個電話,並且得到了他的默許。如此看來,丁阿
旺想,那天喧囂的舞台,蒼廣連其實並不清楚,自己只是一個蹩腳跑龍套的。
陳開來沒有參加這天的接風酒席,卻想一個人把自己給喝醉。現在杜黃橋發達了,楊小仙死了,金寶也去跳舞了,所以照相館裡陪伴他的只有供桌上楊小仙的畫像。陳開來從來沒有覺得夜晚會那麼長,酒會那麼難以下咽,於是等到金寶提著高跟鞋回來時,他非要找她繼續喝酒。金寶卻將他一把推開,說喝個屁!你抓緊把欠我的鈔票還給我。陳開來就有點憂傷,說就算是今天為你過生日吧,你說上海那麼亂,活著不容易。
金寶盯了一眼楊小仙的畫像,收了陳開來的一部分錢,坐下來喝了一口酒說,照相館開出來這麼長的日腳,咱們也沒給小姨娘拍過一張照片,你說她在那邊會不會責怪我們。
金寶後來十分像樣的在酒瓶前許了個願,心想,菩薩保佑,長命百歲,自己還要活著回杭州。
這天陳開來和金寶竟然沒有吵架,兩個人喝來喝去,醉了的金寶甚至把陳開來帶去了自己的房裡。
金寶解開一粒旗袍扣子,靠到床背上,露出一截光鮮的腿說,馮少沒有得到的,你現在動手可以隨便取。你今天終於可以領略到我的大方,以及你的運氣。
陳開來迷糊著一雙眼,看見金寶實在是很邋遢,她的東西到處亂扔,床上堆滿了襪子和胸罩、短褲。陳開來轉身,東倒西歪著,扶住牆壁回去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之前,他又聽見金寶說,你還這麼挑剔,要不等我打扮一下,我讓你見識一回新買的香水。
金寶後來叼著香煙撞開了陳開來的房門,她的5號香水在照相館的二樓到處瀰漫,像是要激活整個倒春寒的夜晚。可是金寶最終看見陳開來的房裡,牆上全都是蘇門的照片。那些牆上的蘇門有些是在自家的客廳,怡然自得地跳著一個人的探戈。有些是赤腳坐在地板上,撩起髮絲很認真地發獃。
金寶把香煙給扔了,嘆出一口氣說,他媽的這就是命。
那天陳開來醒來的時候,發現金寶並沒有離開。金寶一直坐在他床邊,默默地抽著香煙,後來她說,小豬崽子,我曉得你心裡堵得慌。
陳開來說,我是堵得慌,因為你的香煙就快把我給熏死了。
金寶想了想,乾脆猛地吸入一大口香煙,轉頭親了陳開來一下。陳開來說你胡鬧。
金寶說,胡鬧怎麼了?親都親了,有本事你也把我胡鬧一次啊,做一回男人給我看看。
陳開來嘆了一口氣,在隨即湧進來的風裡把被子給塞緊。他記起李木勝曾經說過,驚蟄刮北風,從頭另過冬。所以他想,沈克希此時會是在哪裡?
17
陳開來再也無法見到原來的杜黃橋。那個曾經在冬日裡彈撥著三弦唱著評彈,一天到晚看似昏昏欲睡的杜黃橋,現在已經忙碌成打轉的陀螺。杜大隊長的確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他如今雖然視力恢復了不少,也不再需要去假裝瘸腿,但還是連上趟廁所也巴不得開車過去。不過在針對那幾個抓捕到手的軍統人員的審訊上,杜黃橋還是顯示出無比的耐心,並且騰出了充足的時間。
刑訊室里,杜黃橋循循善誘,慈祥得如同一個兄長。面對軍統人員,他把道理和利弊都敞開心扉來談,幾乎透徹得跟春雨洗刷過的玻璃一樣。他說有一點你們儘管放心,我姓杜的從來不提倡用刑。還說那又何必呢,等到你們把事情講清楚了,出了76號這道門,以後在酒店或是舞廳,大家見了面依舊是推心置腹的兄弟。
人生苦短啊,杜黃橋說著,從端進刑訊室的臉盆里抓起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像個深諳廚藝的酒店廚師那樣,仔細晃蕩在手裡。此時76號那隻被鐵鏈拴住的德國狼狗,粘稠晶亮的口水已經拖掛到了地上。它眼巴巴地望著牛肉,對一派吝嗇毫無表示的杜黃橋猖狂地吼叫了幾聲。杜黃橋卻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將牛肉重新扔進臉盆,然後蹲下身,在狼狗油光發亮的皮毛上擦去手上的血,又撫摸它的腦袋說,小丫頭,你就不能斯文一點嗎,這些全是我的客人呀。
蒼廣連已經很多天沒去76號報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失蹤了。但是坐在辦公室里不停盤算的杜黃橋不這麼想,他在一天接著一天翻過日曆,心想,很多時候,翻日曆的道理可能跟翻臉是一樣的。
那天得知杜黃橋被任命為大隊長,也就是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蒼廣連從莎莎身上很疲沓地翻轉了下來。他的大半個眼珠是灰白的,一直盯著圖案繚亂的牆紙。莎莎卻嬌態十足,嘴巴湊近他耳根說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買一隻老鱉燉了蟲草給你補補?
蒼廣連意興闌珊,說怕是來不及補了。他很清楚,人一旦臉皮撕破,是怎麼也補不回去的。不過蒼廣連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去了一趟杜黃橋的辦公室,那次他幾乎淚水漣漣。
當著杜黃橋的面,蒼廣連把那塊曾經招惹過他的懷錶直接砸碎在了地上,說我這輩子是瞎了一雙眼,看在老戰友的份上,營長你就按老規矩處理了我吧。
杜黃橋很認真地搖頭,心裡在想,蒼廣連說瞎了一雙眼是不是在指桑罵槐,嘲笑他曾經差不多是個瞎子。所以他仔細盯著碎了一地的懷錶零件,看見它們總共分裂成了好幾十片,然後才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把它給吞下去。
蒼廣連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還是隨即趴到了地上,撿起兩片齒輪硬生生地塞進了嘴裡。可是就在他努力著,乾脆想要吞咽下去的時候,杜黃橋上前一把將他摟住,摟得很緊。杜黃橋說,兄弟啊,你也太小瞧我了。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何必這麼在意。
杜黃橋還讓人把陳開來給叫來,然後一把拉住蒼廣連的手,高高舉起後對他說,看見了嗎,這是曾經
和我在戰場上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那天,杜黃橋讓陳開來拍下了許多張他和蒼廣連勾肩搭背的照片。鏡頭裡,杜黃橋笑得十分真誠,這讓蒼廣連覺得無限愧疚,不禁再次痛哭流涕。杜黃橋爽朗地笑著,面對面安慰了他很久。
也就是在這天,等陳開來離開辦公室後,杜黃橋像是很隨意地和蒼廣連聊起,那次在仁濟醫院,沈克希被人救走時,蘇門蘇督查怎麼也會在現場?蒼廣連就站在杜黃橋跟前,使勁回憶了一遍,期間,他見到陷在沙發里的杜黃橋不停地點頭。
事實上,杜黃橋不僅開始懷疑蘇門,也對趙前這個人有著許多疑問。他仔細想過,姓趙的經常出現在仙浴來,特別是沈克希從澡堂逃脫的那天,他正好也在。那麼這樣的頻率,未免太高也太湊巧了吧。杜黃橋沒有讓這樣的疑惑在心裡保存太久,他後來直接去了李默群主任的辦公室。李默群很快就笑了,笑得糊裡糊塗,說你這個大隊長的職務還是滾燙的,別沒事找事。把腦袋削得太尖,總歸會扎傷了自己。
李默群給自己點了根雪茄,告訴杜黃橋說,督查員是南京派來的,南京你總曉得吧?又說你我是在同一條船上,就連划槳也是南京出錢給買的,難道你想舉起榔頭把它給砸了?
杜黃橋於是轉換一個話題,說掃蕩軍統的那天,碰巧趙前也在澡堂。李默群抱著雪茄,像是抱著個孩子,說,然後呢?
沒有然後,我只看到了這些。
知道了,李默群說,這事情我該記下。
金寶在息焉公墓給楊小仙置辦了一塊墳地,骨灰落葬的那天,杜黃橋也去了。在那塊墓碑前,杜黃橋跟著陳開來一起彎腰鞠躬,好像埋在地下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後來站在公墓的那塊牌匾下,對著刺眼的陽光摘下新買的墨鏡,告訴陳開來說,蒼廣連得死,不把這個人除掉,永遠是個後患。
陳開來說,我對你們這些明爭暗鬥不感興趣。
你不感興趣是因為不懂人心,更加不懂政治。杜黃橋說,這樣下去你會吃虧的。蒼廣連竟然敢吃下懷錶零件,這樣的人最可怕。
那天他們一起吃豆腐飯,陳開來為楊小仙流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眼淚,這讓杜黃橋很感動,他把手摟在陳開來肩上,兩個人對著夕陽抽了一支煙。陳開來是不會抽煙的,所以被嗆到了,於是又流了一陣眼淚。
杜黃橋說,你那麼重感情,我不會虧待你。還是那句老話,跟對人很重要。那你跟的是誰?
我跟的是南京的汪主席。也包括李默群。
我現在想起,那個俞應祥,也是你替李默群殺的吧?你怎麼知道?
那天你的三弦斷了一根弦,你就是用斷弦把他給勒死的。
杜黃橋突然就笑了,說原來你還是懂得人心的。不過你要明白,俞應祥不死,就是李默群的一塊心病。
那你現在還有什麼心病?
杜黃橋想了想,最後還是說,替我盯著蘇督查,她的一舉一動,你都要告訴我。我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有問題。
陳開來看見疲倦的夕陽照耀著息焉公墓,血紅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問杜黃橋,你現在私底下給我多開了一份工資,原來就是為了讓我干這個?
鈔票只是鈔票,對沒福氣消受的人來說只是一堆紙。杜黃橋說得很乾脆,說我不是金寶,你別什麼事情都混為一談。
18
經歷過一場洗劫的仙浴來澡堂早被76號貼上了封條,從此這個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場所,一下子變得十分冷清。杜黃橋這天帶著丁阿旺,掀起半張封條紙,並用鑰匙打開了大掛鎖的門。撩開棉布門帘的時候,見到牆上那串沒有來得及堵上的彈孔,像是一群馬蜂窩。杜黃橋隨即皺起眉頭,仔細看了一眼櫃檯,這才想起,原先收竹籌的楊小仙早就不在了。
物是人非,杜黃橋有點惆悵。就在沈克希曾經養傷的那間特別間,他把自己埋進一口陳舊的搪瓷浴缸里。透過氤氳的水氣,抬頭望向那扇重新安裝上的氣窗,他一個人想來想去發了半天呆,彷彿恨不得要從哪個角落裡,將失蹤的沈克希重新給一把拎出來。
事實上杜黃橋這天的心情可以說比較差,因為他剛和特別行動處處長畢忠良吵了一架。畢忠良那時指著上個月的會議紀要,聲音響亮地問他,你都查了一個月了,當初被你調包走的共黨分子沈克希,現在到底去了哪裡?
杜黃橋有點茫然,他沒想到丁阿旺的那次行動,畢忠良竟然也了如指掌。那麼可能性有兩個,要麼是李默群繞了一個彎來向他要人,要麼是畢忠良抓到了風聲,想要趁早壓壓他的風頭。
這時候丁阿旺提著修腳刀進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幫杜黃橋修過腳趾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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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門口轉過。
趙公子跟我們一樣,那次事情後就沒再出現過。丁阿旺挑出杜黃橋腳趾頭裡的一片泥垢說。
杜黃橋沉默了很久,在香煙抽完之前,他突然十分想念起那段在澡堂彈奏三弦唱評彈的歲月,以及笑得跟月曆牌上女明星一樣動人的楊小仙。
那天修完腳後,杜黃橋匆匆離開了澡堂。他現在比以前謹慎多了,因為據說軍統颶風隊的陶大春正在籌劃購買他的人頭。丁阿旺還說,颶風隊手中的黑名單,杜黃橋可能是排在第三。杜黃橋於是裝作很不開心,上車時搖上玻璃埋怨說,他們怎麼不把我排在第一個。
在陳開來照相館門口,車窗里的杜黃橋見到了一番打扮正準備去舞廳的金寶。金寶裹在旗袍里的身段前凸後翹,實在有點妖嬈,讓人想起一顆蜜汁豐富的奉化水蜜桃。但是杜黃橋想,相比之下,他還是喜歡之前楊小仙的樣子。楊小仙從來不化妝,目光也是不溫不火,比較樸素,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女人。
這天夜裡蒼廣連拎著個酒瓶,推著陳開來一起去了杜黃橋的辦公室。就著一堆鳳爪跟花生米,蒼廣連把自己喝多了,他問杜黃橋,最近你怎麼老呆在辦公室,也沒見你回去過一趟。杜黃橋裝作什麼也沒聽見,只是忙著喝酒,心裡卻想這傢伙怎麼觀察得這麼仔細,難道他在留意自己的行蹤?
蒼廣連後來終於喝醉了,杜黃橋就讓丁阿旺將他拖了回去。然後他把燈給關了,直接躺在了辦公桌上。他對陳開來說,金寶的腿其實挺白的。不過你可千萬別上了她的床,這個女人你吃不消的。
陳開來躺在沙發里,他也有點喝多了,噴著酒氣說,為什麼?
這個人那麼喜歡鈔票,但是為了你,鈔票都變得不重要了,那麼他要的是感情。要感情最可怕了,你付不起,也賠不起。可能會要了你的小命。
陳開來翻了個身子,仔細想了想,眼前浮現的卻是蘇門的影子,於是說,沒感情更可怕。說完,他就在那張沙發上睡著了。
19
逃離澡堂的第六天,轉運途中失血過多的沈克希再次醒來。她那時並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中被送到了蘇州河南岸的藥水弄棚戶區,而趙前給她安排的藏身之處,是眼前一間無比狹窄又潮濕的屋子,上海人稱為滾地龍。
沈克希睜開眼,依稀看見一面破敗的門板,四周捆紮成籬笆狀的竹條,以及用一片麥稈草席搭建起的頂棚。時間雖然是白天,但因為密閉的滾地龍里沒有窗口,漏進來的光線依舊少得可憐。
趙前點起一盞油燈,沈克希掙扎了一下,這才看清他很多天沒有刮的鬍子,於是說,你怎麼老得這麼快?
趙前摸了一把鬍子,笑著說,是因為我最近沒有洗臉。
你總是有很多理由。沈克希也笑了,她問趙前,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在我抓捕你之前,是兩年零三個月。
今天幾號了?
舊曆的三月十九,你已經昏迷了六天。
沈克希沉默了一陣,她想,何止是昏迷,自己其實死過好幾回了。早在仙浴來澡堂,她就不敢去照鏡子,她擔心自己已經丑得沒有了人樣。
這時候,蘇門的身影在趙前身後晃動了一下。沈克希仔細看過去,發現那是一名陌生的女子,雖然穿了一件寬大的襯衫,但依舊錯落有致,十分精神。
她是你愛人嗎?出於一名地工人員的自我保護,沈克希故意這樣說,長得真好看。
蘇門頓時有一種淡淡的哀傷。半個鐘頭前,她在西康路上踮起腳尖踩下了黃包車,穿過那條滿地泥濘的狹長而擁擠的通道,耳邊不時響起的,是藥水弄外來鄉民幾乎如出一轍的蘇北口音。現在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高跟鞋,上面沾滿了亂糟糟的泥漿,所以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向沈克希解釋,自己就是上線,曾經和她暗中聯絡過了許多次的黛安娜。
那天,空中飄蕩起了雨絲,並且帶來附近江蘇藥水廠刺鼻的硝酸味。蘇門終於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沈克希也最終向蘇門彙報,三人小組成員中另外一個代號叫斷橋的,她已經在賽馬場上同他接上頭。這人叫陳開來,是自己的遠房親戚,在仙浴來澡堂對面開了一家照相館。沈克希還告訴蘇門和趙前,澡堂里救她離開醫院的杜黃橋身份可疑,想將她和斷橋帶入歧途,所幸陳開來什麼也沒透露。
聽到陳開來的名字,蘇門突然覺得,那個一臉壞笑的照相師,背後竟然藏著天大的秘密。所以她給趙前下達了一個任務,要他先和陳開來接頭,打探一下虛實。蘇門說,如果沈克希說的是對的,那麼「西湖三景」小組即將全部被喚醒。
那天蘇門很快就離開了藥水弄,因為趙前提醒她,你這身打扮,在這裡非常搶眼。
離開之前,蘇門回頭看了一眼沈克希。在那樣微弱的光線里,她想告訴沈克希一句,其實我已經不是趙前的愛人,現在他只愛你。
趙前第二天出現在米高梅舞廳時,所有的鬍子已經颳去,一張臉顯得異常乾淨。他的西裝是嶄新的,裡頭裝了個進口的酒壺。他靠在櫃檯上,對著酒壺一口一口喝酒,瀟洒的樣子讓想找金寶學跳舞的陳開來十分羨慕。
那天為了讓金寶開心,趙前看見陳開來忙前忙後,一個勁地給她拍照片。金寶於是歡笑成一朵怒放的山茶花,恨不得把整個舞池一個人給包下。
舞曲消停以後,趙前找上陳開來,兩個人對坐著邊喝邊聊,說了很多。最後趙前笑著問他,你這照相機是美國貨吧?
陳開來有點得意,說你講錯了,分明是德國貨。聽說現在已經有彩色相機了。
但我還是喜歡黑白的。我的照片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黑白分明。你從杭州過來,以前一定拍過西湖吧?
我最喜歡的一處西湖風景,是斷橋。
舞廳里的酒喝得有趣而且漫長,兩個人後來看見,馮少又舉了一大把花過來。不過馮少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最終卻跟丟了蝴蝶一樣翩飛忙碌的金寶。陳開來於是拍拍他肩膀,問他馮家的鈔票還剩下多少沒有敗光?馮少就護著手裡的鮮花,好像擔心要被陳開來給搶走。他有點氣憤,說不用你管,又說以後每天晚上,你最好少去金寶的房間。
陳開來笑著噴出一口酒,他知道馮少最近被杜黃橋狠狠地敲詐了一筆。那次杜黃橋跟李默群商量,說馮記火柴廠太會賺錢了,那些錢卻跟我們一點沒有關係。李默群於是編織出一條通共的理由,逼迫著馮少將火柴廠低價變賣給杜黃橋的朋友唐仲泰。所以在仲泰火柴廠開張大吉的鞭炮聲里,馮少站在遠處痛心疾首。他覺得眼下當務之急就是帶金寶離開上海,去哪裡都行。哪怕是香港。
在馮少繼續尋找金寶的時間裡,趙前告訴陳開來,蘇堤沈克希是他妻子,他之前是從眼線那裡打聽到,沈克希就在仙浴來澡堂。現在被他救走的妻子傷勢正在恢復,應該沒有危險。而他們「西湖三景」小組接下去直接接受一個代號為黛安娜的上線領導,要執行的任務,是儘快拿到日軍的「沉睡計劃」。陳開來一直望著舞廳,說趙公子,黛安娜是誰?
你不用管她是誰,暫時也聯絡不上她。只需知道,是她命令我來找你。還有,我知道你是斷橋,也是蘇堤同志提供的消息。
怎麼找到「沉睡計劃」?
利用你是蘇門督查照相師的身份,還有杜黃橋信任你的機會。趙前說,我在76號只是個負責直屬大隊後勤的,這方面不具備你的優勢。
金寶重新出現在人群中時,已經端了一杯上好的紅酒,她那時盯著趙前,說趙公子你們聊了這麼久,你好像是看上了我們家開來。
這句話被馮少聽在了耳里。馮少很失落,抱著鮮花提醒金寶,我才是你們家的,姓陳的只是暫時同你住在一起。
金寶就白了馮少一眼,警告他別老是捧著一團花晃來晃去。她說我同你講,老娘我花粉過敏。馮少突然感覺有點奇怪,說你以前不是不過敏的嗎。
這時候金寶就見到舞廳里出現一個名叫幸枝子的女人。幸枝子的旗袍開衩開得很高,看上去全身都是溢出來的風騷,一下子吸引走很多男人的目光。金寶於是想了想,開口對馮少說,花粉過敏是要休克的,女人休克了就像被子彈射中的母豬,會口吐白沫。
金寶說完,果然就有一陣槍聲在熱鬧的舞廳里響起,那是軍統颶風隊的陶大春帶隊伏擊了幸枝子。幸枝子其實是中國人,曾經也是一名軍統,卻在後來向清道夫杜黃橋出賣了仙浴來澡堂的情報。她現在取了個日本名字,是因為委身的男人是梅機關的特派武官,每天喜歡摟著她風情萬種的腰。
米高梅舞廳的後門弄堂里,萬幸沒有被子彈射中的幸枝子跟隨特派武官逃跑得歪歪扭扭。她那圖案撩人的旗袍後擺像窗帘一樣飄揚起來,讓人目睹了春風招展的大腿。
但是陶大春很及時地把她給截住。
站在貫穿弄堂的西北風中,陶大春手提一把鋒利的西瓜刀。西瓜刀落到梅機關武官的酒糟鼻樑前,他擁有一片光禿禿的頭顱,哪怕光天化日下也找不出一根頭髮。陶大春手起刀落,血光四濺時,瘦小的特派武官就抱著開了口的脖子矮下去那麼一截。
在馮少如同鮮花凋零一般的記憶里,那天他蹲在一處牆角邊看見,陶大春的刀口隨即指向瑟瑟發抖的幸枝子。可是刀子很快就被一隻白凈的手給奪走,這人恰恰是金寶。
金寶將刀子托在手裡,反射出一片幽冷的光。她發現眼前的幸枝子像被抽去了骨頭一樣跪下,原本很好看的波浪式長發蓋住了整張臉。幸枝子在她腳跟前繼續發抖,說,還有沒有機會?金寶就一把抓起她已經很雜亂的頭髮,將她整個人提起來說,機會是自己給的,戴老闆很心痛。然後她親自割開幸枝子的喉嚨,在擰開水龍頭一般噴涌的血里,將刀口提出,最終往幸枝子暴露無遺的大腿上擦拭了一回。
頭頂的雲層觸目驚心地翻滾著,馮少的心臟差點跳出了喉嚨。他哪裡會曉得,金寶才是軍統局真正的財神。而過去那麼長的日腳里,就連杜黃橋也被蒙在了鼓裡。
那天陳開來看見婷婷玉立的金寶站在一隻窨井蓋的上方,她點了一根煙,悠長地噴出一口,夜色便很
及時地降落下來。金寶踩著那方窨井蓋,像是踩住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秘密。她緩慢地告訴陶大春,重慶方面想要獲取的沉睡計劃,是在一個名叫星野的醫學博士身上,那是一個病懨懨的男人,腦子裡裝滿死亡的氣息。
陳開來於是心想,世事難料,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現在竟然又多了一個瞄準沉睡計劃的對手。20
陳開來照相館二樓金寶房間里,金寶坐在一隻木盆里洗澡,就像浸泡其中的一捆青菜。仙浴來已經被貼上了封條,金寶再也沒有機會去澡堂洗澡。此刻坐在相對狹小逼仄的木盆里,金寶想起幸枝子,便有點憂傷,她覺得很大程度上,幸枝子都長得像自己的妹妹銀寶。
二十年前,在一隻寬敞的木桶里,奶奶給金寶銀寶這對姐妹搓澡。那是一個清涼的午後,奶奶搓著搓著就掉下了兩行眼淚。金寶眼尖,推了一把銀寶,抬頭說奶奶你怎麼了?奶奶抬起手背擦了一次眼角,說你們的爹沒了,他在滿洲國被日本人給槍殺了,身上留著三顆子彈。赤條條的銀寶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冷,隨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金寶於是蓋住她的嘴,咬緊牙齒說,不許哭,奶奶沒哭,我們也不哭。
那天從木盆上起身,金寶看到許多水珠從自己的身上紛紛滑落,後來她擦乾了自己的身子,套上一件睡袍,打開房門一步步走向暗房中的陳開來。她突然坐在了陳開來的腿上,披下來的頭髮還滴著澡堂里溫熱的水珠。金寶一直緊緊地盯著陳開來,陳開來一動不動,笑著說,你是不是要把我也給滅了?金寶隨即把鞋子給甩脫了,說,我看到了。那天我動手的時候,你就躲在屋角。我沒有聲張。
陳開來沉默了一下。說,那就動手吧。
金寶笑了,拍一下陳開來的臉說,殺了你就等於殺了我自己。
陳開來盯著地上金寶的鞋子,他想起當初他提起這兩隻鞋子時,重量是不一樣的。那麼其中一隻的鞋後跟,會不會還藏著刀片。過了一陣他說,新祥不是三川公司影樓的,那兒從來沒有這麼個人,他是你的馬仔。還有,你其實會洗照片,我們照相館營業的第一天,你就動過顯影液。你知道賽馬場上暗殺蘇門的武器是卡簧槍,也叫鋼珠槍,但你卻說那是你從《偵探》雜誌上看來的。《偵探》雜誌從創刊到現在,從來沒有介紹過卡簧槍。
金寶說,看來你比我還像一個特務,心計挺深。陳開來說,我心計深但不害人。
金寶笑了,說我現在喜歡你,以後就不一定了。以後一旦不喜歡,我就有可能殺了你。
金寶的眼神隨即黯淡了下去,她無奈地垂下頭,一些鬆散的頭髮把臉遮蓋住了。她說姓陳的,你就不能抱我一下嗎?抱得緊一點。
那時候,她已經把睡衣的弔帶給扯下,並且一雙手勾住陳開來的脖子。陳開來說,你快下來。你不能在我這棵歪脖子樹上弔死。
康復以後的沈克希,住到了蘇門的家裡,她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著。
在趙前沒有出現的時光里,蘇門和沈克希會選擇坐在巨大的窗帘後面,聊很多的話題,話題中也包括趙前。直到有一天,蘇門終於說,現在你是他妻子,但是很多年前,我曾經是他女友。
沈克希說我曉得的,但我一點也不想問。沈克希又說,他不叫我妻子,他叫我老婆。
蘇門於是突然有些酸楚,她把臉朝向窗外,留給沈克希一個寒涼的側影。沈克希笑著說,雖然我不問,但我仍然曉得他其實很愛你。可我只要他在我的身邊就好了,在身邊頂重要了。
沈克希說,你曉得嗎,他和我更多的時候是喝湯,但和你會喝酒。喝湯是過日腳的。喝酒那是心裡有。我在他心裡沒有你那麼重,但我還是覺得他是我的,因為我們有過喝湯的日腳。而且我們成親了,我們有孩子,孩子就生活在我老家徽州。
蘇門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提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這時候沈克希長久地看著她美麗的脖子出神。
蘇門把得到的情報告訴了沈克希,他們要找的星野永生博士住在東亞政治研究所的一幢獨立小院里,那裡的所長是叫蘇三省。蘇門說,真正的沉睡計劃,星野還沒有全部完善,他正在緊鑼密鼓地向前推進。蘇門還同沈克希說,我們只有一個辦法,派人打進星野的實驗室,因為他需要助手。
這時候沈克希說,你可以派我去試試,三人小組裡面,我覺得我最合適。蘇門遲疑地看著她。沈克希說,你不用擔心,我以前在學校劇團學過演戲。
在窗前的一堆陽光下,蘇門開始替沈克希化妝,還替她剪了頭髮。那是一個靜默的下午,只有灰塵在光線中揚起的聲音。蘇門說,你有可能會犧牲。沈克希十分平靜,微笑著望向窗口的那束光亮說,不怕!
真正的潛伏就要開始了,那天趙前和沈克希一起吃了一頓飯,他們吃得十分緩慢,彷彿要把每一粒米
飯都數數清楚。有那麼一會兒,趙前擱下筷子,沈克希就舉起打火機給他點煙。沈克希知道這是趙前十分鐘愛的打火機,很多年一直留在身上。
那天蘇門就等在不遠處的弄堂口,坐在車裡,她想起了燕京大學文學院的春天。那時候她喜歡站在一棵固定的樹下,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中,背誦太戈爾《飛鳥集》中的詩句,比如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她依然能夠記得,特別是在秋天,她光著腳穿著皮鞋站在樹下時,能感覺到秋天一寸一寸的涼意。她喜歡那樣的涼意,覺得沉浸在其中會保持頭腦清醒。
趙前這天沒有起身,也沒有送別沈克希。蘇門只是看到門晃蕩了一下,沈克希就一個人走了出來。沈克希捋了捋頭髮,對著那扇重又合上的門笑了一下,然後就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一步步地走向蘇門的車子。
沈克希並不曉得,此時的趙前,就坐在那張凳子上,他舉起火機打出溫暖的火苗,大概是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的妻子送行。
沈克希打開車門。接下去,蘇門要找個地方專門對她作一些醫學上的培訓。蘇門說,準備好了嗎?
沈克希說,準備好了。
這時候,蘇門已經將車子發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