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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誰家子弟誰家院(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段譽道:「很好,咱們先進宮去,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媽,這次兒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氣,爹爹多半是不肯給我說情的了。還是你幫兒子去說幾句好話吧。」玉虛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話了,須得讓伯父重重打一頓板子才成。」段譽笑道:「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裡,還是別打的好。」玉虛散人給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憐呢。」   鎮南王和玉虛散人之間本來甚是尷尬,給段譽這麼插科打諢,玉虛散人開顏一笑,僵局便打開了。段譽道:「爹,你的馬好,怎地不讓給媽騎?」玉虛散人說道:「我不騎!」向前直馳而去。   段譽縱馬追上,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鎮南王已下了馬,牽過自己的馬去。段譽嘻嘻直笑,抱起母親,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笑道:「媽,你這麼一位絕世無雙的美人兒,騎了這匹白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嗎?」玉虛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兒,你取笑媽這老太婆么?」   鎮南王轉頭向木婉清乍去。段譽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兒子結交的……結交的好朋友。」鎮南王見了兒子神色,已知其意,見木婉清容顏秀麗,暗暗喝采:「譽兒眼光倒是不錯。」見木婉清眼光中野氣甚濃,也不過來拜見,心道:「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鄉下女孩兒。」心中記掛著高升泰的傷勢,快步走到他身邊,說道:「泰弟,你內傷怎樣?」伸指搭他腕脈。高升泰道:「我督脈上受了些傷,並不礙事,你……你不用損耗功力……」一言未畢,鎮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後頸中點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間。   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過了一盞茶時分,才放開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敵當前,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耗損內力?」鎮南王笑道:「你內傷不輕,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見了大哥,他就不讓我動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見高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但只這片刻之間,雙頰便有了紅暈,心道:「原來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怎地段郎他……他卻又全然不會武功?」   褚萬里牽過一匹馬來,服侍鎮南王上馬。鎮南王和高升泰並騎徐行,低聲詢問敵情。段譽與母親有說有笑,在鐵甲衛士前後擁衛之下向大理城馳去,卻不免將木婉清冷落了。   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面大旗所到之處,眾百姓大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鋪,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筆直一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令人目為之眩。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想:「這定是大理國的皇宮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宮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個什麼王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個太監快步走將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中相候,請王爺、王妃回鎮南王府見駕。」 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麼?我在皇宮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有什麼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中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里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門前兩面大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寫的是『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實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怔怔的掉下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了大門,說道:「爹,兒子得母親回來,立下大功,爹爹有什麼獎賞?」鎮南王心中喜歡,道:「你向娘討賞,娘說賞什麼,我便照賞。」玉虛散人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你一頓板子。」段譽伸了伸舌頭。   高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段譽同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后,便來陪你。」木婉清實是不願他離去,但也無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其餘諸人一直站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升泰這才坐下,但褚萬里、古篤誠、朱丹臣等人卻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只見正中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四個大字,下首署著『丁卯御筆』四個小字,楹柱中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了這許多,何況好多字根本不識。侍僕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木婉清心想:「這些人古怪真多。」又見只有她自己與高升泰兩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面,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那裡像什麼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幹麼還不出來?」   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氣,只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了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爺這就出來。」木婉清奇道:「什麼小王爺?」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鎮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爺么?」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書獃子像什麼王爺?」   只見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高升泰見那太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刺刺的坐著,聽那太監直呼已名,心中不喜,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得的么?」高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發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後,穿長廊,過庭院,只覺得走不完的一間間屋子,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帘子。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須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么?」   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為武威郡人,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六傳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太祖神聖文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已歷一百五十餘年。   是時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歲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臣,廢除苛政,百姓康樂,華髟綏安,實是中國歷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稱『女中堯舜』。大理國僻處南疆,歷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來不以兵戎相見。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佑,其時正當天估年間,四境寧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說大理城裡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還沒玩過。」保定帝微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這娃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嗎?果然挺美麗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為什麼叫他譽兒?他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記板子,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隨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說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總是個很兇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稱讚之外,十餘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懼,從未有人贊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朴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對她更增三分喜歡,向皇后道:「你有什麼東西賞她?」   皇后從左腕上褪下一隻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東西送給你。」皇后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先謝謝你啦。」   忽聽得西首數間屋外屋頂上閣的一聲響,跟著鄰室的屋上又是閣的一響。   木婉清一驚,知有敵人來襲,那人來得好快。但聽得颼颼數聲,幾個人上了屋頂,褚萬里的聲音喝道:「閣下深夜來到王府,意欲何為?」   一個嗓子嘶啞的粗聲道:「我找徒兒來啦!快叫我乖徒兒出來見我。」正是南海鱷神。   木婉清吃驚更甚,雖兒王府中戒備森嚴,衛士如雲,鎮南王、高升泰、玉虛散人,以及褚古傅朱諸人均武功高強,但南海鱷神實在太也厲害,如再得葉二娘、雲中鶴,以及那個未曾露過面的『天下第一惡人』相助,四惡聯手,倘要強擄段譽,只怕也是不易阻擋。   只聽褚萬里喝道:「閣下高徒是誰?鎮南王府之中,那有閣下的徒兒?快快退去!」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半空中伸下一張大手,將廳門上懸著的帘子撕為兩半,人影一幌,南海鱷神已站在廳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轉,已見到段譽,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說得不錯,乖徒兒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為徒,跟我去學功夫。」 說著伸出雞爪般的手來。抓向段譽肩頭。   鎮南王見他這一抓來勢勁急,著實厲害,生怕他傷了愛子,當即揮掌拍去。兩人手掌相碰,砰的一聲,均感內力受震。南海鱷神心下暗驚,問道:「你是誰?我來帶領我的徒兒,關你什麼事?」鎮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這孩子是我兒子,幾時拜你為師了?」   段譽笑道:「他硬要收我為徒,我說早已拜過師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鱷神瞧瞧段譽,又瞧瞧鎮南王段正淳,說道:「老的武功倒很強,小的卻是一點不會,我就不信你們是爺兒倆。段正淳,咱們馬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兒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對,你兒子太過膿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麼?」南海鱷神道:「你兒子很像我,是塊極難得的學武材料,只須跟我學得十年,包他成為武林中一個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適才跟他對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譽已搶著說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師父,你回南海萬鱷島去再練二十年,再來跟人談論武學。」南海鱷神大怒,喝道:「憑你這小子,也配說我武功不行?」   段譽道:「我問你:『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那是什麼意思?」南海鱷神一呆,怒道:「那有什麼意思?胡說八道。」段譽道:「你連這幾句最淺近的話也不懂,還談什麼武學?我再問你:『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麼意思?」   保定帝、鎮南王、高升泰等聽到他引『易經』中的話來戲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雖不懂他說些什麼,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書包。   南海鱷神一怔之間,只見各人臉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譽說的多半不是好話,大吼一聲,便要出掌相擊。段正淳踏上半步,攔在他與兒子之間。   段譽笑道:「我說的都是武功秘訣,其中奧妙無窮,料你也不懂。你這等井底之蛙,居然想做我師父,豈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師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飽學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學十年,也未必能拜我為師。」   南海鱷神大吼:「你拜的師父是誰?叫他出來,露幾手給我瞧瞧。」   段正淳見來者只是四惡之一,武功雖然不弱,比自己可還差了一籌,不妨拿這渾人來戲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與夫人一燦,當下由得兒子信口胡說,也不出言阻止。   段譽見伯父臉上笑嘻嘻地,父親又對己縱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鱷神道:「好,你有膽子便在這裡,我去請我師父來,你可別嚇得逃走。」南海鱷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縱橫江湖,怕過誰來?快去,快去。」段譽轉身出房。   南海鱷神向各人臉上逐一瞧去,只見人人都是是臉露微笑,心想:「我這徒兒武功這等差勁,狗屁不如,他師父會有什麼能耐?老子半點也不用怕他。」   只聽得靴聲橐橐,兩個人走近房來。段譽在門外說道:「岳老三這傢伙逃走了么?爹,你別讓他逃走,我師父來啦。」南海鱷神吼道:「我逃什麼?他媽的,快叫你師父進來。你不肯改投明師,想是你的暗師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師父的脖子扭斷,你沒了師父,就非拜我為師不可。哈哈,這主意高明之極。」   他自稱自贊聲中,段譽帶了一人進來,眾人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人小帽長袍,兩撇焦黃鼠須,眯著一雙紅眼睛,縮頭聳肩,形貌猥瑣,玉虛散人等認得乃是王府中管帳師爺的手下霍先生。這人整日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專愛和王府中的僕役賭博。這時帶著七他酒意,胸前滿是油膩,被段譽拖著手臂,畏畏縮縮的不敢進來。一進花廳,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頭去。保定帝不認得他是誰,說道:「罷了!」   段譽挽著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鱷神道:「岳老三,我諸位師尊之中,以這位師父武功最淺,你須先勝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師父比武。」南海鱷神哇哇大叫,說道:「三招之內,我岳老地若不將他摔個稀巴爛,我拜你為師。」段譽眼光一亮,說道:「你這話是真是假?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倘若不作數,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叫道:「來,來,來!」段譽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師父動手,我自己來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鱷神聽到雲中鶴的傳言,匆匆忙忙趕來大理鎮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譽,要他作南海一派的傳人,待得和段正淳對了一掌,始有懼意,覺得要在這許多高手環繞之下擒走段譽,實在大為不易,單是徒兒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過,聽得段譽願和自己動手,當真再好不過,一出手就可將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強,也就不敢動彈,只有眼睜睜的讓自己將徒兒帶走,便道:「好,你來接我三招,我不出內力,決不傷你便是。」   段譽道:「咱們言語說明在先,三招之內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內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為師。」段譽笑道:「這裡大家都聽見了,你賴不賴?」南海鱷神怒道:「岳老二說話,素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段譽道:「 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快來動手,羅里羅唆的幹什麼?」段譽走上兩步,和他相對而立。   廳中眾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著段譽長大的,均知他好文厭武,從來沒學過武功,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練武,他竟離家出走,別說和一流高手過招,就是尋常的衛士兵卒,他也決計不是對手。初時眾人均知他是故意戲弄這渾人,但到後來說話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對。雖然南海鱷神一心想收他為徒,不致傷他性命,但這人性子凶野,說不定突然間狂性大發,段譽以金枝玉葉之體,如何可輕易冒險?玉虛散人首先出言攔阻:「譽兒莫要胡鬧,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會。」皇后也道:「善闡侯,你下令擒了這個狂徒。」   善闡侯高升泰躬身道:「臣高升泰接旨。」轉身喝道:「褚萬里、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四人聽令:娘娘有旨,擒了這個犯駕狂徒。」褚萬里等四人一齊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鱷神眼見眾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們大伙兒都來好了,老子也不怕。你兩個是皇帝、皇后嗎?你兩個也上吧!」   段譽雙手急搖,道:「慢來,慢來,讓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說。」   保定帝素知這侄兒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說不定他暗中另有機謀,好在南海鱷神不會傷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闡侯在旁照料,決無大礙,便道:「眾人且住,讓這狂徒行領教一下大理國小王子的高招,也無不可。」   褚萬里等四人本要一擁而上,聽得皇上有旨,當即站定。   段譽道:「岳老三,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為師。我雖做你師父,但你資質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怒道:「誰要你教武功?你又會什麼狗屁武功了?」段譽道:「好,那你答允了。拜師之後,師尊之命,便不可有違,我要你做什麼,你便須遵命而行,否則欺師滅祖,不合武林規矩。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不怒反笑,說道:「這個自然。你拜我為師之後,也是這樣。」   段譽將所學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幾步,覺得要逃過他三招,似乎也並不難,但一生從未和人動過手,這南海鱷神武功又太高,畢竟全無把握,還是預留後步的為妙,說道:「就是這樣。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顯明你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我才拜你為師。」心想:「要是給他三招之內一把抓住,我就將這裡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成是我師父,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南海鱷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那可不像我了。咱們南海派說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譽指著他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鱷神不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有若飄風,毛手毛腳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但段譽身上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內力,雖然不會運用,一抓之下,勁道卻也不小。南海鱷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上的『神闕穴』。『北冥神功』捲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段譽只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圖,這『膻中』、『神闕』兩穴,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空急瀉而出,全身便似脫力一般,更是驚慌無已。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聲,他一個禿禿的大頭撞在地下。幸好花廳中鋪著地毯,並不受傷,他急怒之下,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廳上眾人見此變故,無不驚詫萬分。段正淳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正要出手阻格,卻見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極,只跨出一步,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般的這一抓。段正淳喝采:「妙極!」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段譽並不還手,斜走兩步,又已閃開。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又驚又怒,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過三尺,突然間一聲狂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臂上、手上、指上盡皆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顧不得雙手若是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是破胸開膛之禍。   保定帝、段正淳、玉虛散人、高升泰四人齊聲喝道:「小心!」卻見段譽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   南海鱷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但頭皮和他掌心一觸,立知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將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段譽急忙縮手,南海鱷神一抓餘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將下來,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了五條血痕。   段譽連避三招,本來已然得勝,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鱷神腦門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己內力已頗為不弱弱,自也絲毫不會使用,險些反被擒住,當下腳步連錯,躲到了父親身後,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瞞著我。」   木婉清大聲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快磕頭拜師啊。」 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紅著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你願意拜師呢,還是願意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怒道:「都不願。我要跟他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實是瞧不出其中的訣竅,低聲在他耳邊道:「你別伸手打他,只乘機拿他穴道。」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聲道: 「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   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為之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應拜我為師了。」南海鱷神大吼一聲,發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輕輕易易的便即避開,喀喇一聲,南海鱷神這掌擊爛了一張茶几。段譽凝神一志,口中輕輕念道:「觀我生,進退。艮其背,不獲其人;行其庭,不見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剝,不利有修往。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鱷神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南海鱷神雙掌越出越快,勁力越來越強,花廳中砰嘭、喀喇、嗆啷、乒乓之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隨著他掌力而壞,但始終打不到段譽身上。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確然不會半點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踏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鱷神對敵,只一招便已斃於敵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鱷神掌力雖強,始終打他不著。再看一會,兩兄弟互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同時想到:「這南海鱷神假使閉起眼睛,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隨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數招間便打到他了。」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大,卻沒想到這個法子,掌法變幻,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段譽縱然不受損傷,要想打倒對方,卻也萬萬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兇狠焦黃的臉一對,心下登生怯意,腳下微一窒滯,已偏了方位。南海鱷神一抓插下,從段譽腦袋左側直划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段譽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伯父教的不錯。」玉虛散人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餘招,段氏門中有此佳兒,你還嫌不足么?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擔心,我擔保他死不了。」玉虛散人心中氣苦,淚水盈盈,便欲奪眶而出。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過。」 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的迴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不料段譽腳下變化無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個下里一靠,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譽手指上。段譽看準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闕穴』。他內力全然不會運使,雖已抓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不運內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心中一驚,雙手急伸,突襲對方面門。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譽於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對方手指抓到,他全沒想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是抓住南海鱷神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涌到兩處穴道處忽遇阻礙,同時『膻中穴』中內力又洶湧而出,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便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去。他一口真氣,再運內力。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南海鱷神內力之強,與無量劍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段譽登時身子搖幌,立足不定。他知局勢危急,只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難受,還是勉力支撐。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後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實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激發段譽體內原有的內力。南海鱷神全身劇震,慢慢軟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段譽內息回順,將南海鱷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內力緩緩儲向氣海,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廳上眾人均瞭然於心,雖是如此,南海鱷神折服在段譽手下,卻也無可抵賴。   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一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眯著一對豆眼凝視段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又是詫異,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拜師是不肯拜的了。」南海鱷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蛋,岳老二是決計不做的。」說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譽連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弟子岳老二給你磕頭。」   段譽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屋上「啊」的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響,一個人被擲進廳來,卻是一名王府衛士,胸口鮮血淋漓,心臟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極是可怖。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里等,卻也並非泛泛,居然被他舉手間便將心挖土去,四大衛護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眾人見了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點苦頭不可。」 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說道:「我僥倖得勝,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苦頭?」   古篤誠和傅思歸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嚇得筱筱發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的,卻是何人所授?當真高明。」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卻不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點。」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段譽於是略敘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闖進山洞,發現一個繪有步法的捲軸。至於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如何能給伯父、伯母、爹爹、媽媽見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痴,更非大發脾氣不可。敘述不詳,那也是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遺意了。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是隱伏有一門上乘內功,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將起來。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內功深厚之人,但於這步法的奧妙,卻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譽六十四卦走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你母親今日回府。吾兒陪娘多喝一杯吧。」轉頭向皇后道:「咱們回去了吧!」皇后站起身來,應道:「 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駕回宮,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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