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真相(2)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都放了吧?」他不敢發施號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餘名幫眾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當著松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庄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說個明白。」頓了一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若是學藝不精,刀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麼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乾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主……」
石清插口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傅,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我不肖的孩兒又曾得罪了你。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乾乾淨淨了。」他頓了一頓,朗聲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乾的事,卻和我孩兒一概無涉。」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乾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那裡說起?石幫主……」心下只連珠價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你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是你們一定不信。」
范一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麼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只知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麼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一直不作聲,這時拈鬚說道:「白師傅,你也不用性急,誰是誰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中氣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是威勢十中,教人不由得不服。只聽他又道:「一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了。」
長樂幫的幾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銬一一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眾師弟為長樂幫所擒,人孤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為了雪山派的面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握,自是半分也無,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過。不料石清夫婦與楊光突然來到,忽爾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應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小兒這麼一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為貴幫一幫之主,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今日當著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師傅和雪山派眾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面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無半分干係。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當一一清理,至於旁人貸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和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著頭腦。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歷三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們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否則玄素庄離此又沒多遠,當你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大為差愕:「怎麼你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一場重病,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連父母也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知,所以立在破天為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說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這話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只是心照,實不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一場重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與司徒前幫主的飛爪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也是十分關注,聽閔柔問起,同時瞧著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三字,卻只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那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為了他有什麼雄才偉略、神機妙算,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邀宴這一劫,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色,乾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產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裡!」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到,竟是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哥』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證。」這時石破天已走到張三、李四身邊,拉著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這個長樂幫幫主,只怕是冒牌貨吧?」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麼溫文嫻淑,當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你說如何?」李四陰惻惻的道:「該找正主兒。」張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嗎?」
群雄一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不凜然,便是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聽他們和石破天兄弟相稱,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又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總是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閑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范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臉上掃過,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了一會,笑嘻嘻地又道:「很好!」范一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被邀之列,張三之所以連說「很好」,當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裡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你瞧著老娘連說『很好』,那是什麼意思?」張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麼意思?總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殺便殺,老娘可不接你的銅牌!」右手一揮,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眾人都是一驚,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讎,一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他二人來逐一殲滅,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雪山派、玄素庄、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來,分別射向兩柄飛刀,當的一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托著飛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凌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黃色之物,只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酸麻,低頭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託。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乾笑道:「哈哈,要我……我……我去喝俠客島……喝……臘八……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著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貝先生,你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白的?倘然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笑話,張三、李四顏面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裡。兄弟,咱們請正主兒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圓凳,呼的一聲,向屋頂擲了上去。
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亮,屋頂登時撞出了一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著一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約而同的向旁避了幾步,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這人縮成一團,蜷伏於地。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眾人齊聲驚呼,有的說:「他,他!」有的說:「怎……怎麼……」有的說:「怪……怪了!」眾人見到李四凌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從未目睹,人人已是驚駭無已,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個石破天,只是全身綾羅,服飾華麗,更感詫異。只聽那人顫聲道:「你……你們又要對我怎樣?」
張三笑道:「石幫主,你躲在揚州妓院之中,數月來埋頭不出,艷福無邊。貝先生他們到處尋你不著,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你幫主。但你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可沒這麼容易了。我們來請你去喝臘八粥,你去是不去?」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臉現懼色,急退兩步,顫聲道:「我……我當然不去。我幹麼……幹麼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三笑道:「三弟,你瞧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長樂幫奉他為幫主,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可是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來,貝先生他們無可奈何,便騙了你來頂替他作幫主。可是你大哥、二哥還是將他揪了出來,叫你作不成長樂幫的幫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搖搖頭,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人,過了半晌,說道:「媽媽,爹爹,叮叮噹噹,貝先生,我……我早說你們認錯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閔柔搶上一步,顫聲道:「你……你是玉兒?」那人點了點頭,道:「媽,爹,你們都在這裡。」
白萬劍踏上一步,森然道:「你還認得我么?」那人低下了頭,道:「白師叔,眾……眾位師叔,也都來了。」白萬劍嘿嘿冷笑,道:「我們都來了。」
貝海石皺眉道:「這兩位容貌相似,身材年歲又是一樣,到底那一位是本幫的幫主,我可認不出來,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幫主,是不是?」那人點了點頭。貝海石道:「這些日子中,幫主卻又到了何處?咱們到處找你不到。後來有人見到這個……這個少年,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我們這才去請了來,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難盡,慢慢再說。」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幫主,兩人容貌果然頗為肖似,但並立在一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為不同。石破天臉色較黑,眉毛較粗,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時現身,卻也委實不易分辨。過了一會,只聽得閔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
白萬劍說道:「容貌可以相同,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一般無異,此中大有情弊。」丁當忍不住也道:「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個疤痕。」石清也是懷疑滿腹,說道:「我那孩兒幼時曾為人暗器所傷。」指著石破天道:「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到底誰真誰假,一驗便知。」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華服少年,都是滿腹疑竇。
張三哈哈笑道:「既要偽造石幫主,自然是一筆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當然也有。貝大夫這『著手成春』四個字外號,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說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腳。」突然間欺近身去,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左腿、左臀三處分別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孔,露出雪白的肌膚來。
只見他肩頭有疤、腿上有傷、臀部有良,與丁當、白萬劍、石清三人所說盡皆相符。
眾人都是「啊」的一聲驚呼,既訝異張三手法之精,這麼隨手幾抓絲毫不傷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並剪,復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與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樣。
丁當搶上前去,顫聲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噹噹,這麼些日子不見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卻早將我拋在九霄雲外了。你認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萬年,也永遠認得你。」丁當聽他這麼說,喜極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惡的騙子,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情意的話來?我險些兒給他騙了!」說著向石破天怒目而視,同時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將手掌緊了一緊,向她微微一笑。丁當登覺如坐春風,喜悅無限。
石破天走上兩步,說道:「叮叮噹噹,我早就跟你說,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突然間拍的一聲,他臉上熱辣辣的著了個耳光。
丁當怒道:「你這騙子,啊唷,啊唷!」連連揮手,原來她這一掌打得甚是著力,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嗎?」丁當怒道:「滾開,滾開,我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恥的騙子!」石破天黯然神傷,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丁當怒道:「還說不是故意?你肩頭偽造了個傷疤,幹麼不早說?」石破天搖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當頓足道:「騙子,騙子,你走開!」一張俏臉蛋脹得通紅。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強自忍住,退了開去。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貝先生,這……這位少年,你們從何處覓來?我這孩兒,又如何給你們硬栽為貴幫的幫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還得請你分說明白,以釋眾人之疑。」
貝海石道:「這位少年相貌與石幫主一模一樣,連你們玄素雙劍是親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們外人認錯了,怕也難怪吧?」
石清點了點頭,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閔柔卻道:「我夫婦和兒子多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自是不易辨認。貝先生這幾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以貝先生之精明,卻是不該認錯的。」
貝海石咳嗽幾聲,苦笑道:「這……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見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尋石中玉不獲,正自心焦如焚,靈機一動,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安排起來容易不過,這番用心自是說什麼也不能承認的,又道:「石幫主接任敝幫幫主,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才由眾兄弟群相推戴。石幫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從何說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貝先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什麼都不用隱瞞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給你擒住。你說只須一切聽你吩咐,就饒我性命,於是你叫我加入你們長樂幫,要我當眾質問司徒幫主為何逼得何香主自殺,問他為什麼不肯接俠客島銅牌,又叫我跟司徒幫主動手。憑我這點兒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是你貝先生和眾香主在混亂中一擁而上,假意相勸,其實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幫主,逼得他大怒而去,於是你便叫我當幫主。此後一切事情,還不是都聽你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東,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實在沒有味兒,便逃到了揚州,倒也逍遙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老兄抓到了這裡。將我點了穴道,放在屋頂上。貝先生,這長樂幫的幫主,還是你來當。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請你開恩免了吧。」他口才便給,說來有條有理,人人登時恍然。
貝海石臉色鐵青,說道:「那時候幫主說什麼話來?事到臨頭,卻又翻悔推託。」
石中玉道:「唉,那時候我怎敢不聽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對我這麼狠霸霸的,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見賞善罰惡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勢必性命難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語中便強硬起來。
米橫野大聲道:「幫主,你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你作本幫幫主,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風流快活,作踐良家婦女,難道都是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向眾兄弟拍胸擔保,賭咒發誓,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眾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鬧?」
石中玉難以置辯,便只作沒聽見,笑道:「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我隱居不出,免惹麻煩,虧得你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愛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來問我什麼?爹,媽,這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為是。」他口齒伶俐,比之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兩人一開口說話,那便全然不同。
米橫野、陳冲之、展飛等同時厲聲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沒這般容易。」說著各自按住腰間刀柄、劍把。
張三哈哈笑道:「石幫主,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憑著司徒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老實說,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口臘八粥。長樂幫這幾年來乾的惡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意,乃是『罰惡』,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只不過向例如此,總不免先問上一聲。石幫主你不接銅牌,是不是?好極,好極!你不接最好!」
貝海石與長樂幫群豪都是心頭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錢牌,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聽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顯是誅滅長樂幫。他二人適才露的幾手功夫,全幫無人能敵。但石中玉顯然說什麼也不肯做幫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時之間,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人人目光都瞧著石中玉。
石破天道:「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說著玩的,說殺人便當真殺人,飛魚幫、鐵叉會那些人,都給他兩個殺得乾乾淨淨。我看不論是誰做幫主都好,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免得多傷人命。雙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來,我可不知要幫誰才好。」
貝海石道:「是啊,石幫主,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幫主,你就接了銅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過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這……這於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說道:「你慷他人之慨,話倒說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義,幹麼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嘿嘿,當真好笑!」
石破天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瞧了一眼,向丁當瞧了一眼,說道:「貝先生,眾位一直待我不錯,原本盼我能為長樂幫消此大難,真的石幫主既不肯接,就由我來接吧!」說著走向張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銅牌。眾人盡皆愕然。
張三將手一縮,說道:「且慢!」向貝海石道:「俠客島邀宴銅牌,只交正主。貴幫到底奉那一位作幫主?」
貝海石等萬料不到,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後,竟仍肯為本幫賣命,這些人雖然個個凶狡剽悍,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約而同的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說道:「願奉大俠為本幫幫主,遵從幫主號令,決不敢有違。」這幾句話倒也說得萬分誠懇。
石破天還禮道:「不敢,不敢!我什麼事都不懂,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們不要怪我才好。」貝海石等齊道:「不敢!」
張三哈哈一笑,問道:「兄弟,你到底姓什麼?」石破天茫然搖頭,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閔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見兩人對自己瞧著的目光中仍是充滿愛惜之情,說道:「我……我還是姓石吧!」張三道:「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客島來喝臘八粥。」石破天道:「自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
張三道:「憑你的武功,這碗臘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逍遙自在了。」李四搖頭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長樂幫為憾,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為長樂幫送了性命。貝海石等都低下了頭,不敢和張三、李四的目光相對。
張三、李四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張三右手揚處,兩塊銅牌緩緩向石破天飛去。銅牌份量不輕,擲出之後,本當勢挾勁風的飛出,但如此緩緩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一般,內力之奇,實是罕見罕聞。
眾人睜大了眼睛,瞧著石破天。閔柔突然叫道:「孩兒別接!」石破天道:「媽,我已經答允了的。」雙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塊銅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莊主明知危險,仍是要代上清觀主赴俠客島去,孩兒……我也要學上一學。」
李四道:「好!英雄俠義,不枉了跟你結拜一場。兄弟,咱們把話說在前頭,到得俠客島上,大哥、二哥對你一視同仁,可不能給你什麼特別照顧。」石破天道:「這個自然。」
李四道:「這裡還有幾塊銅牌,是邀請關東范、風、呂三位去俠客島喝臘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飛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經接了,咱們關東四大門派同進同退,也只有硬著頭皮,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當即說道:「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之理?」走上前去,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風良哈哈一笑,說道:「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兩個月。」當下與呂正平都接了銅牌。
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這就告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著兩個空葫蘆有什麼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酒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干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為玄素庄莊主,意欲與內子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臘八粥喝。」
張三心想:「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一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戰,今日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是第一次聽見。」說道:「石莊主、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門立派,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張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凌霄城再見。請了,請了!」和李四一舉手,二人一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麼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一下萬難傷到二人,只是心中憤懣難宣,放幾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是絲毫不覺。石破天忍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一聲,二人向前飛躍而出,迅捷難言,眾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飛刀拍的一聲,同時釘在門外的照壁之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只罵得三個字,下面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著丁當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門口,想乘眾人不覺,就此溜出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你交代一句話下來吧!」
石清嘆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麼話說?白師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你一齊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
一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為了個假兒子,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領罪,莫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到對方神色凄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日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復,說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俠之氣,心下甚是歡喜。閔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務,她愈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許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為卻全然大異,一個狡獪懦怯,一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才是自己的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聲道:「孩子,你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來,孩兒真想念你得緊。媽,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誰見了,都會說是我姊姊,決不信你是我的親娘。」閔柔微微一笑,心頭甚是氣苦:「這孩子就學得一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幾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兒,一直帶在身邊,只盼那一日見到你,親手給你帶在手上。」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黃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一對玉鐲,一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母親手來,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可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一向身邊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一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當頭髮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噹噹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著戴戴吧。」丁當大喜,低聲道:「天哥,你總是這般會說話。」伸手輕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關東四大門派眾位英雄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盤,共謀一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范一飛等各懷心事,均想:「你長樂幫的大難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領了。」石清道:「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范一飛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為期不遠,須得趕回關東;言語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著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涼:「我早知他們是弄錯了,偏偏叮叮噹噹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子。」突然之間,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誰也和自己無關「我真的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綉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范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大是不該,尚請見諒。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僥倖留得性命,日後很願和石幫主交個朋友。」石破天唯唯以應,只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凄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本想說收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份可說已高於自己夫婦,武功又如此了得,認他為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日,我夫婦誤認了你,對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眾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門外出神。
貝海石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早就遠遠躲開。其餘幫眾只道石破天接了銅牌後自知死期不遠,心頭不快,誰也沒敢過來跟他說話,萬一幫主將脾氣發在自己頭上,豈不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