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白痴(2)
丁當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說?」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鶴翔手』。丁當右手迴轉,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住了她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頭。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餘招。丁當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後,丁當使一招『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奇快,丁當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的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傳動至腿上,丁當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來,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笑道:「你為什麼扭我?我把你拋到江里喂大魚。」丁當給他抱著,雖是隔著一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酸軟,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為什麼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後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雙手擺起架式。
丁當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是個莊稼漢子,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丁當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於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卻還差著這麼老大一截。」
丁當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就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麼一年半載?」
丁當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卻已萬萬捨不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後,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丁當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後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拆個旗鼓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當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白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憑他這一點子能耐,便能將『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就是你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丁當道:「原來連你也奪不下,那麼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過……哼,哼!」丁不三怒道:「什麼哼哼?」丁當仰頭望著天空,說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說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什麼鬼話?哼哼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丁當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可不是我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痴。」
丁當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我說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我就殺了這小白痴。」丁當急道:「現下只剩三天了,卻到那裡找白萬劍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幾時講過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有時斜睨石破天,眼神極是古怪,帶著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卻又到那裡找這『氣寒西北』去?
這日午後,丁當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臉頰暈紅,她打了個呵欠,說道:「八月天時,還這麼熱!」坐在石破天身邊,指著長江中並排而遊動的兩隻水鳥,說道:「天哥,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游來游去,何等逍遙快樂,若是一箭把雄鳥射死了,雌鳥孤苦伶仃的,豈不可憐?」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裡打獵、射鳥的時候,倒也沒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這麼說,我以後只揀雌鳥來射吧!」丁當嘆了口氣,心道:「我這石郎畢竟痴痴獃獃。」又打個呵欠,斜身依著石破天,將頭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倦了嗎?我扶你到船艙里睡,好不好?」丁當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愛這麼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只聽得她氣息悠長,越睡越沉,一頭秀髮擦在自己左頰之上,微感麻癢,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間,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輕如蜂鳴,幾不可辨:「我跟你說話,你只聽著,不可點頭,更不可說話,臉上也不可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你最好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再發出一些鼾聲,以便遮掩我的話聲。」
石破天大感奇怪,還道她是在說夢話,斜眼看去,但見她長長的睫毛覆蓋雙眼,突擊間左眼張開,向他霎了兩下,隨即又閉上了。石破天當前即省悟:「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幾句秘密話兒,不讓爺爺聽見。」於是也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當心下暗喜:「天哥畢竟不是白痴,一點便透,要他裝睡,他便裝得真像。」又低聲道:「爺爺說你武功低微,又是個白痴,不配做他的孫女婿兒。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將你殺死。咱們又找不著白萬劍,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過。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婦倆脫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爺爺怎麼會殺我,叮叮噹噹究竟是個小孩子,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處深山,自覺那是自然不過的生涯,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實深盼得能回歸深山,想到此後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噹噹,不由得大是興奮。
丁當又道:「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定給爺爺追到,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記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我突然抱住爺爺,哭叫道:『爺爺,你饒了石郎,別殺他,別殺他!』你便立刻搶進艙來,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針』拿住他後腰。記著,聽到我叫『別殺他』,你可得趕快動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針』。爺爺被我抱住雙臂,一時不能分手抵擋,你內力很強,這麼一拿,爺爺便不能動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噹噹真是頑皮,叫我幫忙,開爺爺這樣一個大玩笑,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也罷,她既愛鬧著玩,我順著她意思行事便了。想來倒是有趣得緊。」
丁當又低聲道:「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靈台穴』,那『虎爪手』該當抓在這裡。」石破天仍是閉著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當『靈台穴』上輕輕撫摸一下。丁當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認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爺爺,只能挨得一霎時間,只要他一驚覺,立時便能將我摔開,那時你萬難抓得到他了。你再輕輕碰我後腰的『懸樞穴』,且看對是不對。那『玉女拈針』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中指,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以兩根手指在他後腰『懸樞穴』上輕輕搔爬了一下,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不料丁當是黃花閨女,份外怕癢,給他在後腰上這麼輕輕一搔,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喝:「你胡鬧!」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當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癢。兩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後。
這日黃昏時分,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上岸去沽酒買菜。丁當道:「天哥,咱們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當攜了他手,上岸閑行。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來家是魚行。兩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無人。石破天道:「爺爺在船艙中睡覺,咱們這麼拔足便走,豈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儘早與丁當躲入深山。丁當搖頭道:「那有這麼容易?就是讓咱們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樣也能追上。」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不錯,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萬里,咱們一樣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當回過頭來,只見兩名漢子從一棵大樹後轉了出來,向著二人獰笑。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驚懼。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上船動手,其一身受重傷。白萬劍得報,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追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萬善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正想依著白師兄的囑咐發射衝天火箭傳訊,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登時叫了出來。
丁當也是一驚:「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萬劍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趕了來,爺爺逼著石郎和他動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橫了一眼,啐道:「我們自己說話,誰要你們插口?天哥,咱們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點了點頭,兩人轉身便走。
聞萬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心想:「王萬仞王師哥、張萬風張師弟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麼搞的。這小子要是當真武功高強,怎麼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來?我今日將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從此在本門中出人頭地。」當即喝道:「往那裡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來。
石破天側身避過,使出丁當所教的擒拿手法,橫臂格開來招。聞萬夫一抓不中,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這一腳如何拆解,石破天卻沒學過。他這半天中,心頭反來覆去的便是想著『虎爪手』和『玉女拈針』兩招,危急之際,所想起的也只這兩招。但聞萬夫和他相對而立,這兩招攻人後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上,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後。他內功深厚,轉側便捷無比,這麼一奔,便已將聞萬夫那一足避過,同時右手『虎爪手』抓他『靈台穴』,左手『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內力到處,聞萬夫微一痙攣,便即萎倒。
呼延萬善正欲上前夾攻,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劍,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他這一拳用上了十成勁力,波的一響,跟著喀嚓一聲,右臂竟爾震斷。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鬆手放開聞萬夫時,只見他縮成了一團,毫不動彈,扳過他肩頭,見他雙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不好,叮叮噹噹,他……他……他怎麼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當格的一笑,道:「天哥,你這兩招使得甚好,只不過慌慌張張的,姿勢太也難看。你這麼一拿,他死是不會死的,殘廢卻免不了,雙手雙腳,總得治上一年半載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萬夫,道:「真……真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傷你,那怎麼……怎麼辦?叮叮噹噹,得想法子給他治治?」丁當伸手從聞萬夫身畔抽出長劍,道:「你要讓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緊,一劍殺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萬善怒道:「你這兩個無恥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殺不能辱。今日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裡,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多說這些氣人的話幹麼?」
石破天深恐丁當真的將聞萬夫殺了,忙奪下她手中長劍,在地下一插,說道:「叮叮噹噹,快……快回去吧。」拉著她衣袖,快步回船。丁當哂道:「聽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媽媽起來?剛才之事,可別跟爺爺說。」石破天道:「是,我不說,你說那個人,他……他當真會手足殘廢?」丁當道:「你拿了他兩處要穴,若還不能令他手足殘廢,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還有什麼用處?」石破天道:「那怎麼你叫我待會也這麼去擒拿爺爺?」丁當笑道:「傻哥哥,爺爺是何等樣人物,豈可和雪山派中這等膿包相比?你若僥倖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又能使用上內力,最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
石破天心頭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著聞萬夫適才的可怖模樣。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聽得丁當在船艙中叫了起來:「爺爺,爺爺,你饒了石郎性命,別殺他,別殺他!」石破天急躍而起,搶到艙中,朦朧中只見丁當抱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爺爺,別殺石郎!」
石破天伸出雙手,便要往丁不三後心抓去,陡然間想起聞萬夫縮成一團的可怖神情,心道:「我這雙手抓將下去,倘若將爺爺也抓成這般模樣,那可太對不起他,我……我決計不可。」當即悄悄退出船艙,抱頭而睡。
丁當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欣喜間,不料他遲疑片刻,便即退出,功敗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後梢,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過了一會,只聽得丁當道:「啊喲,爺爺,我怎麼抱著你?我……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你將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饒他性命,你總是不答應,謝天謝地,只不過是個夢。」
卻聽丁不三道:「你做夢也好,不做夢也好,天一亮便是咱們說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萬劍來將他打敗了。」丁當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該死之極。唉,以『虎爪手』抓『靈台穴』,以『玉女拈針』拿『懸樞穴』,妙計啊妙計!就可惜白痴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該死。」
這幾句話鑽入了艙內外丁當和石破天耳里,兩人同時大驚:「爺爺怎知道我們的計策?」石破天還不怎麼樣,丁當卻不由得遍體都是冷汗,心想:「原來爺爺早已知曉,那麼暗中自必有備,天哥剛才沒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禍?」
石破天渾渾噩噩,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過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天剛破曉,忽聽得岸上人聲喧嘩,紛紛叫嚷:「在這裡了!」「便是這艘船。」「別讓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來,只見岸邊十多人手提燈籠火把,奔到船邊,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大聲叱喝:「老妖怪在那裡?害人老妖往那裡逃?」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喝道:「什麼東西在這裡大呼小叫的?」
一條漢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潑!」他身後兩人手中拿著竹做的噴筒,對準丁不三,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眾人歡呼吆喝:「黑狗血灑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這兩股狗血那裡能濺中丁不三半點?他騰身而起,心下大怒:「那裡來的妄人,當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噴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無常之時,舉手便能殺人,何況有人欺上頭來?他身子落下來時,雙腳齊飛,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漢子,跟著呼的一掌,將當先的大漢擊得直飛出去。這三人都不會什麼武功,中了這江湖怪傑的拳腳,那裡還有性命?兩個人當即死在船頭,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便狂噴鮮血。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餘人掃去,忽聽得丁當在身後冷冷的道:「爺爺,一日不過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險些兒忘了自己當年立下的毒誓,這一腳離那船頭漢子已不過尺許,當下硬生生的收了回來。
眾人嚇得魂飛魄散,叫道:「老妖怪厲害,快逃,快逃!」霎時之間逃了個乾乾淨淨,燈籠火把有的拋在江中,有的丟在岸上。三具屍首一在岸上,二在船頭,誰也顧不得了。
丁不三將船頭的屍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開船,再有人來,我可不能殺啦!」那梢公嚇得呆了,雙手不住發抖,幾乎無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將船撐離岸邊。狗血沒射到人,卻都射在艙里,腥氣難聞。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當,你搗這鬼為了什麼?」丁當笑道:「爺爺,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丁不三道:「我幾時說過話不算數了?」丁當道:「好,你說十天一滿,若是石郎沒將那姓白的打敗,便要殺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經殺了三個人啦!」
丁當極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爺素來說話算數,你說在第十天上定要殺了這小子,可是『一日不過三』,你已殺了三個人,這第四個人,便不能殺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殺他不得,以後也就不能再殺了。我瞧你的孫女婿兒也不是真的什麼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復原,武功自會大進,包不丟了你的臉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頭用力一蹬,喀的一聲,船頭木板登時給他踹了一個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頭手下,便已丟了臉。」丁當笑道:「我是你的孫女兒,大家是一家人,有什麼丟不丟臉的?這件事我又不會說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輸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說不說有什麼相干?」丁當道:「那就算是你贏好了。」丁不三道:「輸便輸,贏便贏。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爺爺,他小時候跟我打架,輸了反而自吹是贏了。」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人是丁當故意引了來給她爺爺殺的,好讓他連殺三人之後,限於『一日不過三』的規定,便不能再殺他,眼看丁不三於一瞬間連殺三人的兇狠神態,那麼要殺死自己的話,只怕也不是開玩笑了;見丁當笑嘻嘻的走到後梢,便道:「叮叮噹噹,你為了救我性命,卻無緣無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太也殘忍了么?」丁當臉一沉,說道:「是你害的,怎麼反而怪起我來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當道:「怎麼不是?昨晚你事到臨頭,不敢動手。否則咱二人早已逃得遠遠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無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爺爺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卻成為一個廢人。我只須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不過三』的規矩。」丁當和石破天面面相覷,神色大變。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計,妙計!小白痴,我不殺死你,卻將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當哪,那總可以的吧?」丁當一時無辭可辯,只得道:「這第十天又沒過,說不定待會就遇到白萬劍,石郎又出手將他打敗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錯,不錯,咱們須得公平交易,童叟無欺。爺爺等到今晚三更再動手便了。」
丁當愁腸百結,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令石破天脫此危難。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禍臨頭,反來問她:「你為什麼皺起了眉頭,有什麼心事?」丁當嗔道:「你沒聽爺爺說么?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石破天笑道:「爺爺說笑話嚇人呢,你也當真!他挖了我眼睛、斬了我雙手去,又有什麼用?我又沒得罪他。」
丁當由嗔轉怒,心道:「這人行事婆婆媽媽,腦筋胡裡胡塗,我一輩子跟著他確也沒趣得緊,爺爺要殺他,讓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爺爺待會將他挖去雙目、斬去雙手,自己如果回心轉意,又要起他來,我叮叮噹噹嫁了這麼一個沒眼沒手的丈夫,更加無味已極。
眼見太陽漸漸西沉,丁當面向船尾,見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雙雙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隨舟逐波而西。丁當側過身來,見石破天背脊向著自己,她雙手伸出,便向他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石破天絕無防備,被她拿住後立時全身酸軟,卻彈不得。
丁當卻受到他內力震蕩,身子向後反彈,險些墜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罵道:「爺爺要挖你雙眼,斬你雙手,你這種廢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丟爺爺的臉,我叮叮噹噹也沒臉見人了。也不用爺爺動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後梢取過一條長長的帆索,將石破天雙手雙腳都縛住了,又將帆索從肩至腳,一圈又一圈的緊緊捆綁,少說也纏了八九十圈,直如一隻大粽子相似。
本來如此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個對時中難以開口說話,但石破天內力深厚,四肢雖不能動,卻張口說道:「叮叮噹噹,你跟我鬧著玩嗎?」他話是這般說,但見著丁當兇狠的神氣,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憐之色。丁當伸足在他腰間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哼,我跟你鬧著玩?死在臨頭,還在發你的清秋大夢,這般的傻蛋,我將你千刀萬剮,也是不冤。」颼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來,在石破天臉頰上來回擦了兩下,作磨刀之狀。
石破天大駭,說道:「叮叮噹噹,我今後總是聽你的話就是。你殺了我,我……我……可活不轉來啦!」丁當恨恨的道:「誰要你活轉來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你自尋死路,又怪得誰來?我此刻不殺你,爺爺也會害你。哼,是我丈夫,要殺便由我自己動手,讓別人來殺我丈夫,我叮叮噹噹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饒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說這幾句話,已是在極情哀求,只是自幼稟承母訓,不能向人求懇,這個『求』字卻始終不出口。
丁當道:「天地也拜過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羅嗦,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頭。」
石破天嚇得不敢再作聲。只聽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孫女兒。爽爽快快,一刀兩段便是!」
那老梢公見丁當舉刀要殺人,嚇得全身發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里橫過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順著江水激流沖將過來,眼見兩船便要相撞。對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扳梢!」
丁當提起刀來,落日餘暉映在刀鋒之上,只照得石破天雙目微眯,猛見丁當手臂往下急落,拍的一聲響,這一刀卻砍得偏了,砍在他頭旁數寸處的船板上。丁當隨即撤手放刀,雙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雙臂運勁向外一拋,將他向著擦舟而過的小船船艙摔去。
丁不三見孫女突施詭計,怒喝:「你……你幹什麼?」飛身從艙中撲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時,終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兩船瞬息間已相距十餘丈,丁不三輕功再高,卻也無法縱跳過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當一個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長江之中風勁水急,豈能片刻之間便能回舵?何況那小船輕舟疾行,越駛越遠,再也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