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雪山劍法(1)
陳冲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證據確鑿,辯他不過,只好用武,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麼斷?」丁當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麼要殺他?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面說,一面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了凌霄城後,不知得逢什麼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裡敢有絲毫疏忽?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裡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隻衣袖已被白萬劍削落,跟著咽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後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餘暇?一招得手,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將石破天挾在肋下,胳膊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陪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同時向大門闖去。
陳冲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噹噹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差實只一霎。他覺察到敵刀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并力齊上,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身形一幌,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兄弟只得先斃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沒了主意。
丁當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不三卻笑了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再說。」丁當見爺爺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手,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花萬紫喝道:「退開了?」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掌竟然不怕劍鋒?」便這麼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里屈指彈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衝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中追出。只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手中又無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的直墜下來。這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沖之勢轉為下墜,其間只要有毫髮之差,便已中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出一聲采來。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當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聲道:「不忙!」
只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牌泥塊紛紛下墜。橫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狸貓,捷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沒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被貝海石擊倒後,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恐其餘七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餘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分頭追趕。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樂幫在江湖上那裡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須將那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當下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里唿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愈來愈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之後,心中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手中抱著人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餘暇,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七八人踏著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覺,說不得只好先殺了這小子。」只聽得又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搜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在雪山派中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只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裡來販賣。三艘船首尾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橋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沉,鑽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麼大一錠銀子,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駛入運河,逕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中,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倖擒得了石中玉這小子,但將七名師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他們出隊?」心下一喜一憂,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幾處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駛去,這裡又是五兩銀子。」船家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只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中風浪,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餘里,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呼嘯。廟中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鋪上跳板,白萬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餘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倖得手,終於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凌霄城中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中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喜可賀。」白萬劍搖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儘快將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落。七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手中,也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出來。」張王趙三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師弟機靈多智,你們三個和他聯絡上後,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三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裡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遠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嘆了口氣,說道:「咱們這次來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孫、褚兩位兄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於敵手,實是大折本派的銳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伙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只學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凌霄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來,才知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白師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伙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招。趙師弟、王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什麼動靜,立即傳聲通報。」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福,心中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師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手,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呼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老枝橫斜』。
凌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製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性愛梅,是以劍法中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乾的形態,古樸飄逸,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丑拙為貴,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樸,有時劍點密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梅樹在風中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賓士的意態,在兩人的身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下,便觀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中理路自是全無所知,只覺斗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只須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對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呼延萬善手中長劍,比划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只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這一劍只須再向前刺上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用到這裡時,內力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崑崙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際,便須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我們劍法中最要緊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機緣,服食靈藥,內力斗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法門本來平平無廳,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起本門的短處。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呼延萬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呼延萬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歷,深切體會到只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劍不斷點撥,當第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緻,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擊,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的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飢,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盡數試完。這套劍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啷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嘆,眾師弟面面相覷,不知他此舉是何含意。只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卻大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意,掌門人對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連嘆三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點十八名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中,一時間忘了師門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的手中。他提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怎地呼延萬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又是如何知道?」
只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只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庄石莊主夫婦駕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庄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道:「白師兄光臨敝庄,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將貴庄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手下留情,將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僕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只恨這孩子不學好,胡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是感激,又復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說到這裡,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說到這裡,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掛懷。」石清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餘,也只有帶回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中眾所仰慕的英俠,玄素庄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石清道:「不錯。『俠義胸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一楞,隨即泰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由貴派師長處治,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原是武林中的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兒到凌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鍾、柯萬鈞等會面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鍾等雙劍被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紅,道:「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項規矩?」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手中失去,實是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萬鍾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客暗中勾結,交劍之後,便請謝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主還請原諒。至於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若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庄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更無轉圜餘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污的地下,說什麼也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只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熱一番,眼中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麼話,她都是聽而不聞。只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麼?豈能與白師兄萬金之軀相提並論?只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