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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長樂幫幫主(2)

所屬書籍: 俠客行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麼?什麼少……少爺?」那少女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爺,又叫什麼?」那少年喃喃自語:「一個叫我幫……什麼『幫主』,一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怎麼在這裡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你身子尚未復原,別說這些了。吃些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什麼東西,但覺肚子十分飢餓,不管吃什麼都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隻托盤進來,盤中放著一隻青花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一聞到,不由得饞涎欲滴,肚中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一笑,說道:「七八天中只凈喝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面飄著些干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是給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么?」那少年心想:「這樣的好東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說明白的好。」便道:「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子給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著忍不住卟哧一笑,說道:「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剛會開口說話,便又這麼貧嘴貧舌的。既然餓了,便快吃吧。」說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有些厭煩了,沉著臉道:「不用給錢,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右手只這麼一抬,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提手,卻不住發顫。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為什麼要裝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問道:「什麼叫毛手毛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當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裡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餵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地,伸長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連稱:「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謝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別想使什麼詭計騙我上當!燕窩便是燕窩罷啦,你幾千碗也吃過了,幾時又曾贊過一聲『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幾時吃過了?」問道:「這……這便是燕窩么?」那少女哼的一聲,道:「你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同時退後了一步,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鬟,新睡初起,頭髮頗見蓬鬆,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當下贊道:「你……你的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一放,轉過身去,把鋪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裡去?你不睬我了么?」語氣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來,剛剛知了點人事,口中便又不乾不淨起來啦。我又能到那裡去了?你是主子,我們低三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著逕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個姑娘跳窗走了,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來,臉上猶帶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喜歡,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得幹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一動,登時全身刺痛,他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顫,那面巾離臉尺許,說什麼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道:「要我給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鬧,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髮,我也永遠不走進房裡來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給我擦面。這塊布雪雪白的,我的臉髒的很,別弄髒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說的話更是不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聽貝先生他們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臟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否則怎麼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你記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叫什麼?」笑了又笑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那是我娘這麼叫的。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不好聽。你叫什麼?」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心道:「瞧他說話的模樣,全無輕佻玩笑之意,看來他當真是胡塗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少爺,你真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劍么?好,以後我叫你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劍頭一低,突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少爺,你……你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搖頭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你為什麼哭了?為什麼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你也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罵你?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當真什麼都忘了,那可怎麼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麼臟,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不住口的連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么?比如說,你是什麼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麼幫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姊姊,我怎麼到了這裡?是你帶我來的么?」侍劍心中又是一酸,尋思:「這麼說來,他……他當真是什麼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怎麼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一動,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從他懷中跌了一隻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見是一十八個裸體的男形泥人。她一見之下,臉就紅了,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藏入抽屜之中,這時心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於是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道:「是這些泥人兒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裡。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裡去了?」侍劍道:「那一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名頭,說道:「你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也沒什麼。天還沒亮,你好好再睡一會,唉,其實從前的什麼都記不起,說不定還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什麼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   侍劍道:「你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口,轉頭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屋外篤篤的敲著竹梆,跟著噹噹當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是敲更,只想:「午夜裡,居然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穴』上一熱,一股熱氣沿著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一驚,暗叫:「不好!」跟著左足足心的『湧泉穴』中已是徹骨之寒。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疼痛到了極處,便會神智不覺。已往幾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是驚心動魄。只覺一股熱氣、一股寒氣分從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一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便是聚於脊樑,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勢不妙,強行掙扎,坐起身來,想要盤膝坐好,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將兩隻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不是當真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這功夫我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堂展飛,有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只見窗子緩緩開了,人影一閃,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見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當即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蕩,心跳劇烈,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智卻是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幹什麼,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來。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你眼下未曾復原,不能動彈,是不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將進來,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驚道:「你幹什麼?不經傳呼,擅自來到幫主房中,想犯上作亂么?」   展飛身形一幌,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一撞,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一指。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張椅上,登時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一塊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於幫主,卻無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一掌,向侍劍的天靈蓋擊去,心想:「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會出手相救。」手掌離侍劍頭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小淫賊,你生平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你此刻無力抗禦,我下手殺你,非英雄好漢的行逕。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什麼江湖規矩。你若懂江湖義氣,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為什麼跟我仇深似海,又什麼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劍卻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於遭到報應。唉,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掙扎,但手足酸軟,一頃側間,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展飛惡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於你,哼,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八,半點不知?可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氣低聲,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這小淫賊做惡多端,終會落入我手裡。」說著雙足擺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響,呼的一掌拍出,直擊在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餘年深厚功力,實非泛泛,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中穴』上。但聽得喀喇一聲響,展飛右臂折斷,身子向後直飛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全身氣閉,暈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什,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幹,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眼見展飛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下,當即吹起竹哨報警,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只見房內漆黑一團,更無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護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前滾倒了一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便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鐧,大聲叫道:「幫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進屋內,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突然間「哇」的一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驚疑間,卻見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的侍女,說道:「侍劍姊姊,他……他傷到了你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   侍劍急呼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你可給他打傷了,你覺得怎……怎樣?」驚慌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許多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快步進房,有些人身分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來,問那少年道:「幫主,刺客驚動你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什麼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幫幫規於犯上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後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蟲蟻咬嚙,天空兀鷹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的一擊沒打死幫主,反被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內傷,只盼速死,卻又被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一口內息,只要聽得幫主說一聲『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么?」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沒人進來過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終究會吐露真相。」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幾下,運內力解開她穴道,問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道:「是他!」貝海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一聲,正想痛罵幾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是我……是我叫他乾的。」   侍劍和展飛都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的瞧著那少年,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那少年於種種事情全不瞭然,但已體會出情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是尊敬,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自己,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一個忙。至於為什麼要為他隱瞞,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於一股極大的怨憤,實有不得已處。再加當時他體內寒熱內外交攻,難過之極,展飛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巧,一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強,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一片清涼,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又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是全身精力瀰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一口噴出了體內鬱積的瘀血,登時神氣清爽,不但體力旺盛,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髮蓬亂,神情惶急,心下都已瞭然,知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起邪念,意圖對她非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以致被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為強,所謂『被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十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臉手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礙於幫主臉面,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麼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了幫主的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做人以識趣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主休息,屬下告退。」餘人紛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說道:「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他搭脈。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驀地裏手臂劇震,半邊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一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蓋世神功,終究是練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問道:「什……什麼蓋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願旁人知曉,當下不敢再提,說道:「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身負重傷,但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肩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饒,不是好漢。」那少年奇道:「我為什麼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斷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然年幼,一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幹得井井有條。狗兒阿黃斷腿,他用木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癒。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你,你找什麼?」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劍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你,饒了他吧。你……你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你。少爺,你真要殺他,那也一刀了斷便是,求求你別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麼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麼要殺他?你說我要殺人?人那殺得的?」見卧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椅子,用力一扳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你跪著幹什麼?快起來啊。」走到展飛身前,說道:「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麼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慄,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裡,從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入犯人口中,自咽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扎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麼帶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難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麼模樣,怎麼還能鬧著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麼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麼提一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是十分難得,豈能給人陪什麼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什麼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驚,心道:「什……什麼……他說什麼『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胡塗啦。」但見那少年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極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我本來便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還不快快殺我?」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胡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麼要殺你?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壞人。你這麼一個大個兒,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侍劍忍不住介面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裡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麼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轉眼間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你便要扮好人,謝謝你也多扮一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你……你說什麼?我搶他妻子來幹什麼,我就是不懂,你教我吧!」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幾步便退到了房門口,若是幫主撲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強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從,這才保得了女兒軀體的清白。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少爺,你身子沒……沒有復原,還是……還是多休息一會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會,身子復原之後,那又怎樣?」侍劍滿臉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的道:「這許多事情,我當真是一點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之極,那知他內勁到處,喀喇一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年奇道:「這裡什麼東西都像是麵粉做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替他護住了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陽二息的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飛在『膻中穴』上一擊,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鬱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再損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亘古以來從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險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跳躍,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本來已是胡裡胡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畜生?這麼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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