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摩天崖(2)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後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後之人不會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榦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叫你來管老子的閑事?我要殺這老傢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壞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麼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隻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干預,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什麼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羅唣?」側身向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癯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來歷,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麼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來不懂兇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這才收刀,贊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捨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斗,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麼『垂暮之年』、什麼『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麼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裡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後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麼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髮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髮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服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髮被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采:「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榦尺許的長劍被他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愿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裡……有些泥人兒……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麼?」小丐道:「他說……他說……他袋裡有些什麼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個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什麼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麼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隻木盒,還有幾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麼,是幅什麼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並列著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製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塗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麼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麼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氣,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裡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葉,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那裡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為什麼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撲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讚:「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鬆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幌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兩隻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你若肯給我治,用不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道:「怎麼無用?」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裡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聲。倘若你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裡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裡從來不難過!小叫化,便在這裡睡吧!」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裡有一隻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野兔也沒一隻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伯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的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製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麼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麼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吧。」豈料他卻道:「沒什麼,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鋪飯店中抓些熟肉、麵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儘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年雖然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將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驚肉跳,有時到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少年放下,說道:「這裡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裡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繚繞,當真是置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麼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咱們便在這裡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於阿黃更是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將出來,那少年腹中飢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什麼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隻獐子竄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當下在山溪里洗剝乾淨,拿回洞來,將大半隻獐子掛在當風處風乾,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舀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乾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讚賞之餘,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麼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萬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斗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鍾、復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後來終於知道技不如人,不知從那裡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愿。但練那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鬍鬚,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跤、陽跤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複難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凄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然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倖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過內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衝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重,然而什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著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麼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麼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裡,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松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起,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隻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隻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隻麻雀振翅欲飛,但兩隻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隻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鬆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麼練的?」口中說著,張開了手掌。兩隻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上大有艷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只盼他嘴裡吐出「求你教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麼事,開口求懇,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鬱郁不歡者數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麼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幹麼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你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麼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極不好受。這麼挨得幾頓飽打,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麼。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我平生心愿,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這可怪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可是你練得越快,死得越早。」跟著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過得兩年有餘,那少年已將『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跤』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陰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練到後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後,便當練『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和,體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跤的諸路經脈,所有少陽、陽明等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陽氣極衰,陰寒積蓄,已然兇險之極,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然到此時尚未斃命,詫異之餘,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道這少年渾渾噩噩,於世務全然不知,心無雜念,這才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慾的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早已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還有許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幾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這狗雜種只消有一口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於我,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九陽諸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合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衝相剋,龍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跤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跤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跤脈』起始。至於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過得一年有餘,居然將『陽跤脈』練成了,此後便一脈易於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採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採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襪自也是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於其身。崖上無事分心,除了獵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練得快要功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後,隱居摩天崖,本來便極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是伴著那少年不敢稍離,除了勤練本門功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岩之上,迎著朝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點頭,盡道:「小子,你一隻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崖後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乾,林中一片清氣,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將出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隨掌行,在十餘株大松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聽得擦擦輕響,雙掌不住在樹榦上拍打,腳下奔行愈速,也掌卻是愈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里一聲清嘯,拍拍兩掌,都擊在松樹榦上,跟著便聽得簌簌聲響,松針如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將成千成萬枚松針反擊上天,樹上松針不斷落下,他所鼓盪的掌風始終不讓松針落下地來。松針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萬松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意。
但見千千萬萬枚松針化成一團綠影,將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