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玄鐵令(1)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鄰近黃河,後稱汴梁,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樸,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里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名。當年侯嬴為大梁夷門監者。大梁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梁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衝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唿哨。過不多時,唿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鋪中一名夥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柜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隻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夥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干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范陽斗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伙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衝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斗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麵的就出來!」
雜貨鋪那夥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麼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檯,勾著那夥計的脖子,順手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夥計拖著而行。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夥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夥人如此兇橫,那裡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幹不了。
離雜貨鋪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髮的老者彎著腰,將麵粉捏成一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麵餅上灑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支黃砂碗中抓些芝麻,灑在餅上,然後用鐵鉗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里唿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就是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只有那賣餅老者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鋪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餅么?一文錢一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眯著眼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餅從他臉畔擦過,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眯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盜!』怎麼派出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人的神氣,說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斗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衝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面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地里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么?」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佔到上風。他一聲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檐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踹中,一個筋斗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咽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衝,幾欲撲入吳道通的懷裡,便這麼一衝,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齊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衝,雙掌扎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雙腿受了重傷,無法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扎落,刺入吳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只見他胸口插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身子幌了幾幌,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入防,竟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夥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的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只見他背上長衣之下負著一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見包中有包,當即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裡搜去。」
十餘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裡面,乒乒乓乓、嗆啷嗆啷,店裡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只是叫:「細細的搜,什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灶頭也都拆爛了。嗆啷一聲響,一隻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麵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隻污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鋪夥計的死屍便躺在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起了燒餅。他飢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自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口裡,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裡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鋪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麼,喝道:「收隊!」
唿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伙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盜伙抬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放馬鞍之上,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人怕群盜去而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鋪掌柜和另一個夥計抬了夥伴的屍身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無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卧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幾口,將一小塊燒餅咽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了起來。小丐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答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使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只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鋪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奔逃,可是全身嚇得軟了。一雙腳那裡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斗。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丐一個打滾,避在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般,只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一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屍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你……你已經吃了?」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一聲,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小丐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一時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安無事,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唿哨聲響,二百餘騎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伙定是沖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兇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兒一現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一個個撕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鉤頭,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涌,鉤頭雖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五指鬆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扎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害,只奔出幾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斗,就此暈了過去,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躲在被窩中只發抖。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也沒唿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雲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系著一條猩紅飄帶,幾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系著的長劍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馬鞭一振,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八隻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答,竟如一匹馬賓士一般。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美觀之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爭馳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梁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騎。那女子微一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笑,縱馬而前,那女子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無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榦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里之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隱隱聽得稀里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麼人?幹什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掛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原來是江南玄素庄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梁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什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忙介面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伙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衝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衝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卻稱我庄師叔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一會,曾聽庄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麼,先來推個乾乾淨淨。」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干係。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麼。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一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不冤么?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鋪,你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伙如何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麵缸、如何折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夥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餘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斗。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那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扎,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里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幹什麼?」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隻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後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兩處穴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一來,他只有一隻左腳著地,若是再向後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什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只見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到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鋪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脹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二指的處罰么?」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幾下腳步聲響,有人到了林外。一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誇獎,安某這裡謝過了。」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