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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2)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甚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嘆息。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沖而下,瞬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鵰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後來雙鵰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沖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沖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哪裡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鵰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鵰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嘆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御。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徑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布置守御工具。呂文德心裡全然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有?」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甚麼?」呂文德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嘆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亂成一片。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么?」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甚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颳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麼法子?」郭靖嘆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禦侮。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胄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哪裡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里齊聲歡呼。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中,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弔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久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么?」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拖雷心裡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哪裡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斂,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沉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里偷瞧。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復誦無誤,這才出發。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鵰,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賓士,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獃獃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裡。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拍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裡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閑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里,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空中盤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全書完。郭靖、黃蓉等事迹在《神鵰俠侶》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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