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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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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儘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壁上題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云矣。」郭靖瞧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沓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甚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儘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胡塗。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哪裡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裡,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裡幹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己,又有甚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全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到哪裡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裡算哪裡罷啦!」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裡?」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藤,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摶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么?」丘處機道:「陳摶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卧。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摶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卧,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從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侯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全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斗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藤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動武?」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獃獃出神。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後。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裡幹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儘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干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哪裡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迴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過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么?」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直倒立,竟似殭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幹甚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靜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下的布片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一個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裡!」左掌護身,搶進山洞。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彩,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不見。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沒有死,我……我……」黃蓉道:「我不識得你!」徑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碎了一口,邁步向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衣袖往裡一奪,轉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蕩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塵,儘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么?」說到這裡不禁氣極而泣。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凄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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