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1)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誠、於志可,張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辭出。來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餘名丐幫幫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裡相救。大汗怎麼說?答應了你辭婚么?」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為甚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剛說到這裡,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里。華箏說了一會,見他獃獃出神,嗔道:「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郭靖道:「妹子,我挂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頭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徑行奔回營房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郭靖驚問:「什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什麼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但見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上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只陷入雪中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兒使出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惑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回上老路。」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不上黃蓉,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他的線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究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位,徑向東行。賓士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里去啦。」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沖而前。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什麼玄虛?」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哪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沖奔去,隨又轉回。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裡?」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賓士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裡,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髮的金環。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裡?」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里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迴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情急之下橫身倒卧,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已在里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也決不能就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是疾逾奔馬。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回沼澤。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涌,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嘆了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念間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沖,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卧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奔騰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里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獃獃出神。他心裡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里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哪知他竟無求生之想,當即瞭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骸,因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熟。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在石屋之間打得桌翻凳倒。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脅下。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哪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了……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學的諸般拳術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隻羊腿吃得乾乾淨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述口訣,依法修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基礎扎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瞭然於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歐陽鋒回掌相迎,斗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脅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沖,避過了這一招斬勢,回身叫道:「好功夫,這是經中的么?叫甚麼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怪文字,心想:「這傻小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斗在一起。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當晚郭靖坦然而卧,歐陽鋒卻是提心弔膽,既害怕半夜偷襲,又恐他乘黑逃走。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學深邃,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通。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余之中竟然突飛猛進。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之念,決意和他拚斗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這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劍與歐陽鋒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舟中搏鬥,蛇杖沉入大海,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困冰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人激斗正酣,於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往哪裡逃?」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只聽得前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後,叫道:「喂,臭賊,你在哪裡?」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樑,故意在屋角里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施襲擊。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筋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裡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戛然而滅,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了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人呼吸緩而長,輕而沉,稍加留心,極易分辨。哪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這裡伏下了幫手。」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為是。」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立時奪門而出。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說著伸手去搬門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處擲去。這塊大石份量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他在睡夢中必可醒覺。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西而東,勢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斗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瞭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掌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布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里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斗。突然有人推門,沖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後。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歐陽鋒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你在這裡?」身形微晃,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拳回擋身後來掌,心想自在桃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術,迄今未有機緣分斗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可走,於是橫卧樓頂,將屋面的瓦爿一片片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沒游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他百無聊賴,四下閑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劉貴妃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她出力,而她能不來跟自己羅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找到鐵掌峰上。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術,登時不敵,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哪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裘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的。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裘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脫,萬般無奈之餘,心想:「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哪裡才走回頭路子。」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蹤極易,裘千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終陰魂不散,糾纏不休。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其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廝殺激斗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了這數十日後,刻苦磨練,**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仞。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當即縱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縮,右手斗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一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當下揮臂格開。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哪裡學來的功夫?」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肯說,卻賣甚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攻到,當即足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一右,分進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斗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哪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傷,當下悄悄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斗,一時郭靖與裘千仞斗,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斗,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斗,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混戰,就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莫逾於此。斗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沒玩過罷?」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哪裡還來得及?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沉,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脫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幹甚麼?」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甚麼好玩?」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斗時的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郭靖逃出石屋,眼裡只見人馬來去賓士,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里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在舐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後重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藉,偶爾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暴虐,眾叛親離之餘,帶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於裏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