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1)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甚麼?」郭靖搶上幾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著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見死在這裡,心中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卧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都已碎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是血。血跡已變紫黑,但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難道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麼他在哪裡?」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血跡向前急奔。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她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里,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只見墓左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迹。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裡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隨。眼見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更是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卻隱約可辨正是全金髮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鑌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摺斷這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著斷秤,雙手只是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裡接過鐵秤,插在腰帶里,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髮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郭靖放在懷裡,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在墓道頂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頭,這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火折卻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髮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裡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獃獃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橫卧一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凄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嘆一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裡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著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只是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么?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黃蓉輕輕的道:「我那日見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罷。我媽媽就在這裡,你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黃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甚麼東西,走近瞧時,原來釘著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她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著劍柄。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髮的屍身。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個不見。廚房灶中煙消灰冷,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先哭一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獃獃的瞪視著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罷。」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沉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先葬了師父。」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一腿雖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生金髮的半截秤桿,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半截秤桿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杆來。他抓住鐵杆使力搖晃,鐵杆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了全金髮的屍體走出。他放下屍體,又進去逐一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長劍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涌,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黃蓉到種花啞仆的居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只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獃獃的望著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髮、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過信人言,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唯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這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怎麼並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他獃獃的想了一陣,折起紙箋要待放入懷中,忽見紙背還寫得有字,忙翻過來,心中怦的一跳,只見歪歪斜斜的寫著:「事情不妙,大家防備門……」最後一字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順手把紙箋捏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滿腔好心,卻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手一松,紙團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身。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見他神色閃爍不定,心知紙上必有重大關鍵,見紙團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自悲怨,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瓏,確是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底下刻著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吁的一聲,拋在地下。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髮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聲音柔和,卻仍是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雙手用力往裡摔出,只聽得珠寶落地,琮□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裡,只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越來越是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靖不理。黃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甚麼也不吃的了,於是緩緩放下飯籃,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大心中也是一片冰涼。就在這凄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凄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雖然心下驚懼,還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桃樹下一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筋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險些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他腦漿迸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兇險,急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來了。郭靖怒喝:「你幹麼推我四師父?」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的,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蝟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甚麼話,慢慢再說。」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無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著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劃字,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殺……我……者……乃……」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可是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是要寫個『黃』字!」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這一場捶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裡,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麼傷而致命,於是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歸大陸,卻愈走愈是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著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小腿上也被划了幾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低下頭來,只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樹下。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複發,卻又強行忍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罷!」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黃蓉傷勢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迴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撐,哪知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一交摔倒。眼見她這一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著他眼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郭靖放下她身子,兩人攜手奔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涌,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悲憤欲狂。他捲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裡,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涼。她獃獃望著大海,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么?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里,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鵰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甚麼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可是我怎麼還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打不過黃老邪,我就讓他殺了便是。」當下又轉過舵來。坐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帆船漸漸頃側,沉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買了一匹健馬,加鞭賓士,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樂道,是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抬頭望去,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檐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店中直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只擦得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郭靖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須垂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聲音已有些哽咽。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你六位師父都到了么?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檯面,除丘處機一桌放滿了杯筷之外,其餘八桌每桌都只放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就這麼安排。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
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法華寺里端來了。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喝上一喝。」郭靖轉過頭去,只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乾淨,盛滿佳釀,酒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裡喝酒談笑,盡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歡不盡。」只聽丘處機又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一起始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姦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當真是輸得心服口服啊。」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麼這麼傷心?」郭靖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甚麼?」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餘五位都……都不在了。」這兩句話只把丘處機聽得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里竟起禍生不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撲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麼死的?快說!」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一身青衣,神情瀟洒,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亢龍有悔」隔桌衝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聲勢猛惡驚人。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一旁。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而落。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柜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託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一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只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一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身上拔出兩般武器,口中橫咬丘處機所贈短劍,右手持著成吉思罕所賜金刀,心道:「拚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奔到窗口,涌身便跳。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凌空躍落,手上兵刃白光閃閃,眾人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裡去了?」那老者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
他又奔上酒摟,四下□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划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坐在船尾盪漿。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撥槳隨後跟去。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劃,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郭靖自言自語:「得沉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後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吆喝呼應,卻是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去,樓下並無人影,當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心中稍寬,但得看清了接戰眾人的面目,卻又不覺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