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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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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后妃嬪御,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哪裡還有親近的日子?」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里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哪裡是他對手……」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這麼說,正是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請教。」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罷?」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樣兒。」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甚麼?」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么?」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閑話,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么?」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罷,就算如此。後來怎樣?」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麼事啊?甚麼事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幹,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裡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麼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麼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卻不接過。周師兄鬆了手,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那塊錦帕後來怎樣?」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只見帕上織著一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卻見一對鴦鴛之旁,還綉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裡便反來覆去的念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甚麼甚麼頭先白。蓉兒,還有甚麼?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霉。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成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葯兄之女。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么?」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甚麼。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裡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裡飛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癒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哪裡攔得住,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我抬起頭來,只見她臂彎里抱著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踢我的死,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么?』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宮哀求。「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甚麼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罷?」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眾人聽到這裡,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畏怖。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甚麼,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確是很不錯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他抬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鴦鴛,旁邊綉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儘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裡,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几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麼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裡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里,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說到這裡,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綉著一對鴦鴛,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裡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甚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罷,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罷,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一燈說到這裡,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隻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一燈呆望肚兜,凄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伙兒搬到了這裡,也就沒再回大理去。「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裡?這畫又有甚麼干係?」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讀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划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緊。」一燈「啊」了一聲:「甚麼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愿。」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么?」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甚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儘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么?」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託你了。」郭靖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甚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伯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裡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是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庄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是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只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卧在地。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蒙蒙升起,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里,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裡么?」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裡。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這裡,是想拜死我么?」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甚麼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向瑛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鎚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里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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