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2)
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斗得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獃獃出神,忽聽嗆啷一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這才驚覺。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陸冠英挺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凝神片刻,仗劍加入戰團。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三個打一個,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他掄叉急攻,想要衝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舞去,只掃得他眼花撩亂,微一疏神,腿上被陸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罵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獃滯,鋼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塵捲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尹志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斗搖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鋼叉拿捏不住,拋落在地。尹志平乘勢而上,一腿橫掃過去。侯通海翻身跌倒。陸冠英忙撲上按牢,解下他腰裡革帶,反手縛住。尹志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過,還說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尹志平撕下他一塊衣襟,塞在他嘴裡。侯通海滿臉怒容,卻已叫罵不得。尹志平躬身向程瑤迦行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罷?小弟尹志平參見師姊。」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哪一位師伯門下?小妹拜見尹師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攻也是最高,聽尹志平說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該叫我師妹。」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也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哪裡像個俠義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廝見。
陸冠英說了自己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尹志平道:「這瘋漢武藝高強,不知是什麼來歷,倒是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殺了。」他是太湖群盜的首領,殺個把人渾不當一回事。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人。」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程師妹,你到這裡有多久了?」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妹剛到。」
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愛侶,我別在這裡惹厭,說幾句話就走。」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人,要向他報個急訊。小弟這就告辭,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欲行。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你尋誰啊?」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姓陸的既與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便道:「我尋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牆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陸兄也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尹志平與程瑤迦齊道:「你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是以小弟稱他師叔。」陸乘風與黃蓉同輩,郭靖與黃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陸冠英便尊他為師叔。程瑤迦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么?他在哪裡?」陸冠英道:「小弟也是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尹志平道:「好!那麼咱們同去找罷。」三人相偕出門。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兒,你打開櫥門招呼。」黃蓉嘆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有要緊之事。你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你快想個法子。」黃蓉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
果然過不多時,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也問不到半點眉目,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要緊之事,可能說么?」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便道:「此事一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臟物,再與兩位細談。」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得拿些柴草,將滿地穢物略加擦掃。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低聲道:「不讓他聽。」陸冠英贊道:「姑娘好細心。這瘋漢來歷不明,咱們的話可不能讓他聽了去。」
黃蓉在隔室暗暗發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堂還躺著個歐陽克,你們三人竟也懵然不知,還說細心呢。」須知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專學師父,以豪邁粗獷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入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可以說啦。」陸冠英遲疑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這倒奇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聲道:「江南六怪?」陸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陸兄此來所為何事,只怕與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尹志平和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划了幾劃。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是否相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劃的痕迹,低聲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劃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是畫了一枝桃花。」黃蓉心頭一震:「他二人來找靖哥哥,怎麼都和我爹爹相關?」只聽陸冠英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不是桃花島主嗎?」程瑤迦道:「噢,原來如此。」尹志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麼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於他們了。」陸冠英道:「那倒不是。」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尹志平最愛別人有求於他,喜道:「好罷,你說便是。」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是俠義道份所當為。但若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避開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島門人,其中果然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陸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是不能開口。」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何相助,伸手搔頭,神色頗感為難。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閨中女兒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直截了當,但最後也總能吐露心事。比如母親問:「孩兒,你意中人是張三哥么?」女兒搖頭。又問:「是李四郎么?」女兒又搖頭。再問:「那定是王家表哥啦。」女兒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只消他一句話也不說,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尹志平喜道:「師妹這法兒甚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真人無意中聽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我師父搶在頭裡,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出門遊玩去了。於是我師父叫六怪家人分頭躲避,黃島主來到之時,竟未找到一人。他沖沖大怒,空發了一陣脾氣,折而向北,後來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陸冠英點點頭。尹志平道:「瑤,看來黃島主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開,二來佩服六怪急人之難,心中頗感激他們的高義,三來覺得此事六怪並無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適在江南聚會,於是大伙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被你祖師爺撞到。你說這該是不該?」陸冠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她卻不知父親聽了靈智上人的謊言,以為她已命喪大海,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於是派小弟到這兒來探訪於他,想來他必知六位師父在何方。你來此處,為的也是此事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尹志平道:「豈知郭兄卻未曾回家。我師父對六怪可算得是仁至義盡,但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島主也未必找他們得著。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么?」陸冠英點了點頭。尹志平道:「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當效勞。」陸冠英不語,神色頗為尷尬。程瑤迦笑道:「尹師哥你忘啦。陸相公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兄么?」陸冠英搖頭。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兄了?」陸冠英又搖頭。尹志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在江湖上傳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氣廣通,諒來不久便可得訊。」陸冠英仍是搖頭。尹志平接連又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對。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急了。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強笑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罷,打啞謎兒的事我幹不了。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陸程二人。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絛。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灶頭上畫著的灶神說道:「灶王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於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言明,但願神祗有靈,佑護則個。」
程瑤迦暗贊:「好聰明的人兒。」抬起了頭,凝神傾聽。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畔歸雲庄陸莊主之子。家父名諱,上『乘』下『風』。我父親拜桃花島黃島主為師。數日之前,祖師爺來到莊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六怪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何況我爹爹與六怪的徒兒郭師叔結交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聽了祖師爺的吩咐,不由得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去,叫江南六怪遠行避難,卻又是不該背叛師門。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長嘆,喃喃自語,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聽見,心想為父分憂,乃是盡孝,祖師爺與小人卻終究已隔了一層,於是連夜趕來尋找六怪報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學他父親掩耳盜鈴的法子,明明要人聽見,卻又不肯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卻聽他又道:「六怪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程瑤迦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懷春,心意無托,於是聊自遣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勝於郭靖,這時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頭雖然不免一震,卻絲毫不生自憐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想當日在寶應早見郭、黃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覺之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聽得程瑤迦低聲驚呼,極想回頭瞧她的臉色。但終於強行忍住,心想:「我若見到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那日爹爹對天自言自語,始終未曾望我一眼。現下我是在對灶王爺傾訴,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著。」於是接著說道:「但教找到了郭師叔,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兒女婿總是心愛的,總不能非殺了女婿的六位師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甚麼大禍,真相如何,卻又不便詢問爹爹。」黃蓉聽到這裡,心想:「難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傷?不,他決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們流落荒島之事。」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氣……」
(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讚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頭太過異想天開,自是教人難以猜到。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豈不是擺明了怕死?這等行徑,料來決不會幹。倘若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尋上祖師爺來啦!豈不是救人倒變成害人?」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又聽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懇他們師尊出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面子。祖師爺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總是六怪有甚麼言語行事得罪了他,只須有頭臉的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灶王爺,小人的為難之處,乃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罷。」說畢,向灶君菩薩連連作揖。程瑤迦聽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冠英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極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際,須得恭恭敬敬才是,千萬別得罪我祖師爺。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不見影蹤,轉身又走回來,忽聽尹志平低聲叫道:「程師妹!」從牆角處探身出來招手。程瑤迦喜道:「啊!在這裡。」
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噤聲,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想著陸冠英說的話,對這事也不以為意,道:「只怕是過路人。」尹志平卻臉色鄭重,低聲道:「那幾個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可須得小心在意。」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險,這些人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忽然見到尹志平,立時遠遠躲開。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再無動靜,慢慢走過去看時,那些人已然影蹤全無。程瑤迦於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去跟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麼事辦不了?」程瑤迦道:「不過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著將陸冠英最後幾句話也說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黃藥師又怎麼了,他強得過全真七子么?」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雲庄來盤桓數日。」程瑤迦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滿腔情意綿綿,卻又怎敢稍有吐露?尹志平背轉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甚麼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決不能袖手不理。」陸冠英知道這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於是說道:「灶王爺,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幾位肯出手,憑他潑天大事,也決沒辦不成的。」陸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氣?」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平素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卻是最厭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跟我們毫不相干,我師父也只叫我給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陸冠英氣往上沖,說道:「灶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話。要是有人瞧不起我們,天大的人情我們也不領。」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年少氣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嘴去。
只聽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與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有狂妄浮誇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罵人。」砰的一聲,陸冠英將灶頭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
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說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劃比劃,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一拱,說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卻總是無此膽量魄力,只見尹志平拂塵揚起,踏步進招,兩人便即斗在一起。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禪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哪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進,左臂險被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閑,步緩手快,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陸冠英這幾個月來得了父親指點,修為已突飛猛進,只是畢竟時日太短,敵不住長春子門下的嫡傳高弟。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佔先著,心中罵道:「你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啊喲,不好!」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術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塵向外引開,倒轉把手,迅捷異常的在他臂彎里一點。陸冠英手臂酸麻,單刀脫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夾著銀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臉上非鮮血淋漓不可。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聽得一聲嬌呼:「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你兩口子齊上罷。」程瑤迦急道:「你……你……」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程瑤迦不願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人打不過我,省得你一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三人如此相鬥,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聽門聲響動,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洪烈、楊康一齊進來。原來他們等了良久,畢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店中兩人正自相鬥,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但一人勢孤,終究不敢入內,於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立時躍開罷斗,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晃身上前,雙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綁帶。侯通海□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程瑤迦繞步讓過。侯通海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白再說。」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裡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裡來了一股大力,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人未躍近,被彭連虎一下彎腿鉤踢,撲地倒了。彭連虎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傢伙哪裡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一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聲驚呼:「不好,有女鬼!」彭連虎卻看清楚只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傻姑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麼多人。」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傻裡傻氣,是個鄉下貧女,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伸手去拿她手臂。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島武學「碧波掌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梁子翁沒半點防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會,才右拳猛擊出去。傻姑舉手擋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回肘後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一聲,這一聲雖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驚喜交集:「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比眾人先進屋子,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慄。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哪裡去啦?」傻姑搖了搖頭,看著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黃藥師眉頭微皺,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與本門頗有淵源。他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一敗於郭靖之手,他便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於是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但一聽他的聲音,完顏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隱約猜到是他。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一有機會,立即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只聽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於己,走到他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對準他鼻子就是一拳。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臂儒穴」中又是一陣酸麻,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後仰,晃了幾晃。這一來梁子翁固然驚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訝異。只有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聽到極輕的嗤嗤之聲,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見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髮針,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裡閃躲得了?
只聽得傻姑叫道:「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閃避,哪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剛感驚異,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一生的聲名不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於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別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甚麼英雄好漢?」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眾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驚,獃獃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他一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並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了?」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向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伙兒出去,咱們都走罷。」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衝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要性命的,都從我胯下鑽過去罷。」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與你一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聲,硬生生將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抬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涌。眾人無不失色。黃藥師緩緩轉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寒毛直豎,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猛然間聽他喝道:「鑽是不鑽?」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洪烈,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一從黃藥師胯下鑽了出去。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望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