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2)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庄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複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斗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盪,呆了一呆:「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聲再盪,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麼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只聽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么?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甚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罷。」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涌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么?」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那老人聽他讚揚,極是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羅里羅唆的叫我甚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朋友,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麼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麼長輩晚輩?」正說到這裡,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裡,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裡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麼?你真的不願么?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麼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結拜?」說著手指那老僕,雙腳亂跳,大發脾氣。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僕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里?」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麼?快跟著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老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庄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裡。」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女兒。她和你好,怎麼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裡?」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介面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髮,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麼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麼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周伯通道:「徽宗皇帝於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甚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別說領會甚麼武功了。」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霉?」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麼『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麼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麼法王、甚麼使者。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於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乾爹、師乾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麼的,我怎麼知道?』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麼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么?』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後來,你說怎樣?」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了傷,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裡的父母妻兒殺了個乾乾淨淨。」郭靖聽到這裡,嘆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裡,於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於是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麼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著這麼十萬八千里。他沒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麼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塗,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郭靖大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複?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麼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裡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麼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麼破法,鑽研甚麼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麼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麼更有趣的事好乾?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麼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麼不問我後來怎樣?」郭靖道:「對,後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於是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麼?」郭靖道:「是甚麼?」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麼?」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周伯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經書藏於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里胡塗。我師哥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麼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麼?咱們剛才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麼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麼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裡?」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裡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痴,過於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於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說甚麼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郭靖道:「那麼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麼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書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隻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問是甚麼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甚麼?」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傑,教他們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於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麼干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凄涼,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哪裡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於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閉目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半夜裡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斗,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著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斗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著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侄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