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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1)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瞧他被點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裡捏了幾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若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於乘人分心之際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麼官兒,你也帶了走罷。」又給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終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師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麼知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後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裡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裡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後,走向後廳。家丁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還道來到後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後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適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裡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係,不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甚麼?」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夫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後一路陞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還想跟他交個朋友,只不過……只不過……小人是個小小官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麼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郭靖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係,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同大哥,前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結義為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兩人敘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出得庄來,郭靖向六位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干這件大事罷。」朱聰等人均表贊同。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最後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於他?」楊康插口說道:「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麼信義好講。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託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託。」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感激無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韓小瑩道:「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後時時仔細想想。」郭靖應道:「是。」   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么?」韓寶駒一捋鬍髭,說道:「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說到這裡,卻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髮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幾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大費躊躇。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么?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裡預備了酒飯。」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哼了一聲,道:「歸雲庄的陸莊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緻,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柜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帳已會過了。」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說:「這人也不是甚麼好東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傑,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陸莊主不是你師叔么?」楊康道:「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麼師父。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問道:「怎麼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悔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其後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雲庄送客送到哪裡?」郭靖卻早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後,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裡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郭靖大奇:「這半夜裡她到哪裡去?」當下展開輕功,悄悄跟在她身後。黃蓉徑自奔向郊外,並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裡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麼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   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郭靖在歸雲莊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下馳譽,雖是玩物,卻製作精絕,當地土語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幾個。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擺著幾隻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介面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痴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便即饒了郭靖。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挂念著郭靖,又到歸雲庄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雲庄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於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玉膚微涼,吹息細細。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餘外有人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在同仁當鋪後面的花園裡。」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幹事。」兩人說話很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採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到一株大樹之後。郭靖一呆之下,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得兩人走遠,黃蓉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甚麼?」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一定不是。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黃蓉道:「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七公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七公待咱們這麼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定歡喜。」郭靖點頭道:「正是。」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   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旁人扮不到那麼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閑逛,走到城西,只見好大一座當鋪,白牆上「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鋪後進果有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緻,檐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後,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檐,倒掛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並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里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餘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藝。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鬧。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縮在屋檐之後,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么?請上來罷。」兩丐躍上樓房。郭靖與黃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廝殺,哪知雙方竟是朋友。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侄,名叫余兆興。」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范,甚是榮幸。請坐。」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靦腆,說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言嬌媚,說甚麼「武林中人人佩服」云云,實是極不相稱。她勉強說完了這幾句話,已是紅暈滿臉,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凈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欽佩。」郭靖聽了「潔凈散人」四字,心想:「清凈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這幾位尊使也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惡棍。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當,晚輩怎過意得去?」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麼彼此?」程大小姐本來似乎躍躍欲試,但聽黎生這麼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麼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綉被,鞋也不脫,滿身骯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伙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可動手。」余兆興答應了而去。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里而卧。黃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鋪蓋可不能要了。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道在這裡等誰?這件事倒也好玩得緊。」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鋪中的更夫「的篤、的篤、噹噹當」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過得片刻,圍牆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摺子,走向小姐床前,隨即又吹熄火折。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名女弟子張開一隻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收緊。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抬起布袋,躍下樓去。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抬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後面隔了數丈跟著十餘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是丐幫中人。   郭、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八女抬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後牆,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名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摺扇輕揮,郭、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不敢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只見八女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了。」歐陽克冷笑兩聲,抬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牆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克側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大駕這麼容易請到。」緩步上前,摺扇輕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摺扇下落,立刻髮針相救黎生。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兇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余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語聲未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護在身前,隨即躍起。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斗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乾的好事了?」歐陽克笑道:「寶應縣並不窮啊,怎麼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裡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裡忽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甚麼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脈,沖著你面子,便給了你罷。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右手一揮,幾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黎生見了這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下?」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複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歐陽克道:「那再好沒有,進招罷。」   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後風聲響動,疾忙向前飛躍,頸後已被敵人拂中,幸好縱躍得快,否則頸後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輩中的八袋弟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噹噹的腳色,哪知甫出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逍遙遊拳法中的招數罷?」黃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黎生拳勢沉重,卻少了「逍遙遊」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歐陽克見他步穩手沉,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摺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遙遊」拳法中的「飯來伸手」格開。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後,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湧進廳來,燈影下驀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已然不及。黎生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龍擺尾」。這一招出自《易經》中的「履」卦,始創「降龍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來取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後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縐的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後急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兇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後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明白了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對著牆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牆上,登時暈倒,餘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克冷笑道:「公子爺是甚麼人,能著了你們這些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女弟子從堂內推出一個女子來,雙手反縛,神情委頓,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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