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1)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乾乾淨淨,手裡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裡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捲殘雲的吃得乾乾淨淨,一面吃,一面不住讚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裡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麼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幾根雞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裡摸出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枚金鏢裡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說著便遞給郭靖。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友,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隻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甚麼恩惠?不瞞你說,這隻雞我們也是偷來的。」黃蓉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麼心愿,說給我聽聽。」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麼,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惱他。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麼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裡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麼也都忘了。」伸出那隻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嘆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說到這裡,黃蓉笑盈盈的託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裡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手贊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麼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捨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甚麼東西。洪七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麼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麼古怪名目?」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麼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麼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麼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黃蓉笑道:「御廚有甚麼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裡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隻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御廚房的樑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么,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麼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只吃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麼分辨得出。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蓉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卻不知為甚麼要說『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你想學甚麼?」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麼,難道你就能教甚麼?」正自尋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麼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點可划不來。」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只見她雙臂揮動,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凌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裡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贊道:「蓉兒,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麼會識得?」問道:「七公,您識得我爹爹?」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邪』並稱。」又問:「您老怎麼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來我也還想不起,只不過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味菜又是甚麼『玉笛誰家聽落梅』,甚麼『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麼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道:「中神通是誰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么?」黃蓉道:「沒有。我爹爹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後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裡,低下頭來,神色凄然。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麼個乖女兒,我可捨不得趕你走。」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錯。」頓了一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鬆平常,跟人家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洪七公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傢伙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於學武並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麼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料洪七公饞嘴貪吃,似乎胡裡胡塗,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麼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洪七公走遠之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裡對我甚是佩服。」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麼,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麼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做……」其實她哪裡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只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麼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麼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道:「幹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裡羨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划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到面前一棵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問道:「以後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是擔心,說道:「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唯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不信嗎?這就試試吧?」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準樹榦,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榦甚麼?捉松鼠么?撿松果么?」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麼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凌厲,只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以備日後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志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榦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裡面是一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麼。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忙問:「甚麼菜?甚麼菜?」黃蓉道:「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聽她這麼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麼屁本事?這棵松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籤,功夫還差勁得很。」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麼辦啊?」洪七公這時正在儘力討好於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罷。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遊』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遙遊」已全數學會。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迴旋往複,真似一隻玉燕、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麼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呵呵大笑,說道:「這路『逍遙遊』,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七公道:「這路『逍遙遊』,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顯是說「逍遙遊」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中准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罷。」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黃蓉微笑道:「好,我買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迴轉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白菜只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手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於米粒刻字、雕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後三人分別回房就寢。洪七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麼?你們倆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麼?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笑道:「我老胡塗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應,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媽的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餘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里罷?」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髮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裡走?」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來。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法,當胸抓來。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划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手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出松林,只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劃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只得卧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麼這老怪到了這裡?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逍遙遊』功夫。」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苦頭。」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鬆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後。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到他身後,出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後,累得手忙腳亂。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黃蓉雖然學了「逍遙遊」的奇妙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傷,不等三十六路「逍遙遊」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麼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案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後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後心已然中拳。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麼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後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後凌空下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只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斗變,猶如驟風暴雨般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後飛出。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擺好勢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裡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麼一下。」但儘管傻小子只會這麼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余,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後頸。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里。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是甚麼?」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並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後語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鬆手放開郭靖。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裡撒野,問你憑的甚麼?」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麼一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麼又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幾句,卻是划不來。你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後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只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後,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這算甚麼?」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店中寂然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麼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抬起頭來,打個呵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鬆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傢伙。叫化子沒打狗棒,那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麼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還有活命的份兒么?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問:「怎麼?」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嘆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託付之人,只好就這麼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麼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里,癢也癢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甚麼?」洪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麼壞事?」洪七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麼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麼破了處女身子?」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斷筋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啞仆。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她這麼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干這壞事,後來怎樣?」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自然要管哪。這傢伙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髮,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頭髮長起了沒有?」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髮硬生生給你拔個乾淨,可真夠他痛的了。」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髮!』那我們怎麼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麼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裡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只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麼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如此一月有餘,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後來他常常嘆息,只要早幾年致力於此,那麼「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於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他本想只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裡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嘆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這就該分手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黃蓉道:「怎麼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