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崖頂疑陣(2)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沖,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哪裡抵擋得住?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木真和博爾術、朮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鐵木真站在土山上眺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真道:「我甚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麼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甚麼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麼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為甚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制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斗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麼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衝下山。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裡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衝出。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札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待怎樣?」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為甚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著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札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札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征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麼遠,就算滅了大宋,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麼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你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胡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札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裡。」說著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嘆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裡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裡。
郭靖在一旁瞧著,心頭也很沉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么?」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指著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著將郭靖抱了一抱。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裡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撲上山來。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術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裡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里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沉,與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里,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兇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之勢。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划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為喜。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衝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麼在這裡送死?」郭靖橫劍捏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裡斫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裡,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準,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里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著槍桿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桿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閑,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斗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斗越是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斗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桿,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著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註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單刀破槍」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著地捲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髮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斗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桿已被雙斧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得面如土色。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拚鬥起來。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噪,呼喊怒罵。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斗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了。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勉強支持了數十招,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裡,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裡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博爾術揚起了中長刀,叫道:「接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適才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捲來。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著隨時乘勢一讓,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馬鈺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起,擋在自己身上。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這般蠻打,已全然沒了武術家數,然憑著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個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準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裡一帶,順勢抖出,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卧,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此時卧地而斗,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山上眾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髮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髮縱身上前,秤桿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髮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斗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型大小嗎?鬼門龍王是響噹噹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伙!」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型大小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麼便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甚麼竟自甘下賤,四個斗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嗎?我們是四個斗他們幾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麼傢伙?」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著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鬆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借著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裡沖!」哲別、博爾術、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裡,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桑昆見眾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眼前。哲別看準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鐵木真直衝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術、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王罕與札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迴轉。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眾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裡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癒,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才是。」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於守御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衝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著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鐵木真允了。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札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王罕、札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札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札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裡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獃,都轟然大笑起來。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去干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余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與札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札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札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迹。」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裡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著縱馬走開。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麼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麼?」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麼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華箏見他硬綳綳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