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大漠風沙(2)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裡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麼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裡?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里,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麼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朮赤道:「坐騎在這裡,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裡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朮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齣,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裡,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裡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朮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朮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噹啷一聲,雙刀相交,朮赤只覺手裡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里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裡!」鐵木真道:「你說甚麼?」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斗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里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裡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里怎麼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髮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術、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裡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伙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術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術暗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術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隻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博爾術喝聲:「好!」覷准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余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博爾術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桿劈為兩截。
博爾術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博爾術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裡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後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術後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術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彆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術背上中箭,心裡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術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麼?」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術,你來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術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術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後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里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准,一箭往博爾術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博爾術卧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桿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術助威。博爾術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他後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後頸。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術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準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罷!」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為大汗衝鋒陷陣,賓士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術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以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朮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裡。」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裡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後,再去拜謝博爾術。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湧出。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里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裡,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中國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餘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里許外即已聽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來不說污言穢語,即是對於深仇大寇,或在遊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里,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奸淫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並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丑。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裡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別。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裡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於他。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水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完顏洪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餘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我們這裡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烈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狍子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後,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隻小牛角鑽了孔製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里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裡睡覺。後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於骨肉兄弟。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麼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麼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於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麼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餘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幹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裡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著手裡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綉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甚麼?」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得報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札木合那麼親熱。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甚麼?」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後才放還。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麼辦?」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衝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幹甚麼。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嗎?」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後了,瞧咱們怎生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衝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凌厲,生怕衝動陣腳,喝令:「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衝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佔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了敵人,卻不發射。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牆。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後發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後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衝下來,徑抄敵兵後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衝入敵陣之中。兩員勇將這麼一陣衝擊,乃蠻後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驀地呼哨衝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餘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笑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衝到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