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刀劍齊失人云亡(1)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然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葯只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里,長滿了矮樹花草。張無忌請周芷若看護殷離、趙敏,一路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處,將那味草藥搗爛了,喂殷離服下。
六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里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局促,另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在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一出,人人贊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也無兇猛獸,各人放心安睡。次晨醒轉,張無忌站起身來,只跨出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只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一更驚,奔到海灘四下張望,不見船隻的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叫道:「義父,你安好么?」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卧之處,只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先放了一大半心。趙敏、周芷若、殷離三人昨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只見周芷若和殷離相對而卧,趙敏卻已不在該處。一瞥間見殷離滿臉是血,俯身察看,見她臉上被利刃划了十來條傷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脈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動。再看周芷若時,只見她滿頭秀髮被削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了一片,鮮血未曾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他心中連珠價只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來!周姑娘,醒來!」周芷若只是不醒。張無忌伸手去搖她肩頭,周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是沉睡。張無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金身乏力,自也是中毒無疑。一時叫周芷若不醒,當下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道:「怎麼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去、殷離及擊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
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之毒。」六派高手被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到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是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也都給她帶走了?」
張無忌一看身周,刀劍皆已不見,心下氣惱無比,幾乎要哭出聲,沒料到趙敏竟會乘著自己遭逢極大危難之際,又來落井下石,使出這般奸計。
他呆了一陣,挂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沉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周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當下撕了一塊衣襟,替殷離抹去臉上血漬,只見她臉蛋上橫七豎八都是細細的一條條傷痕,顯然是用倚天劍所劃。殷離自被紫衫龍王金花婆婆所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液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數日來本已略復舊觀,此刻臉上多了這十幾道劍傷,又變得猙獰可怖。張無忌又是心痛,又是惱怒,切齒道:「趙敏啊趙敏,但教你撞在我手裡,張無忌若再饒你,當真枉自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山邊采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忽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怎麼啦……」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為甚麼?」突然雙膝一軟,撲在張無忌懷中。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別怕。」周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么?」張無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輕傷。」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乾的么?我……我怎地一些兒也不知道?」張無忌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只怕……只怕是趙姑娘乾的。昨晚的飲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髮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周芷若道:「還說頭髮呢?我頭髮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髮可以攏過來掩住……」周芷若嗔道:「我為甚麼要把兩旁頭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殷姑娘傷成這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的模樣,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彷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只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當下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的毒素慢慢搬入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只是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無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凈盡之後,再助謝周二人驅毒。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十分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驅了體內三成毒素。好在這毒素只是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了卻是無害。周芷若起初幾日極是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錢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張無忌暗自慚,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但殷離的傷勢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而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都是又矮又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喂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咽,心中一酸,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應嫁給你,你恨我么?我猜你是為了討我喜歡,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真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出手來,輕輕撫他的面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兇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么?他仍然會對我這麼狠霸霸的么?」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回光反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獃獃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么?」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兇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殷離嘆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裡,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沉沉,無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甚麼也來不及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甚麼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只想:「若不是趙敏又傷她臉頰,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只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痛哭起來。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只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榦,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榦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面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地大哭。周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義盡。只須你不負了今日之言,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復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小島地氣炎熱,諸般野果甚多,隨手採摘,即可充饑,日子倒也過得並不艱難。周芷若知張無忌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復又憐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張無忌運神功替謝遜驅去了體內毒性後,本該替周芷若驅毒,但想這驅毒之法須以一掌貼於對方後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心下好生躊躇,難以決斷。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只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遠遠也曾見到船帆的影子么?」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嘆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那也沒有多大害處,但這種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臟六腑難免都受損傷。」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儘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認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哪裡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張無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裡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周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
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我今日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只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麼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哪裡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周姑娘么?不想替她驅除體內的劇毒么?」周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裡去?明日咱們不見面了么?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應了?」周芷若只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么?」周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公子武功卓絕,名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謝遜道:「怎麼?」周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
謝遜咬牙道:「趙敏這小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雪恨。」謝遜道:「照啊,周姑娘,那你還甚麼疑忌?」周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甚麼『天地不容』,太含糊了。」張無忌朗聲道:「妖女趙敏為其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復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違者,天厭之,地厭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又手下容情哩。」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甚麼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罷。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手刃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說怎樣?」周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甚麼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為定。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甚麼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說道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么?」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裡,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伙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實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復,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裡,掙扎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斗崑崙、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當時我也只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的懷裡,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么?」張無忌道:「你沒刺正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的心口,多少乾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只另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周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甚麼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么?」
張無忌和她臉蛋盯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哪會做錯甚麼事?」周芷若輕輕撫摸他的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指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甚麼,我自會好好勸你。」周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決不會殺我么?」張無忌在額上又是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哪有此事?」周芷若顫聲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罷!我對你決不變心,決不會殺你。」
周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的說。」張無忌笑道:「你這個個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甚麼。」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錶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於是收起笑容,庄言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我從前三心兩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甚麼,我連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看初升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他仍是將周芷若摟在懷裡,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只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周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張無忌心中突然充滿了幸福之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周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么?」
張無忌道:「只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周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他懷裡,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裡快活得了不得,只盼你別因我愚笨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功助周芷若驅毒,初時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深。但驅到第七日上,忽覺她體內有一股陰寒的阻力,跟他送過去的九陽真氣相激相抗,周芷若雖儘力克制,仍不易引導九陽真氣入體。張無忌驚異之下,向義父請教。謝遜沉吟半晌,說道:「這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多半是她峨嵋派歷代師父都是女子,所習內力偏於陰柔一路。」張無忌點頭稱是。好在周芷若內功修為和他相差甚遠,他催動神功,便將她體內陰勁壓制了下去,但如此運功,卻又比替謝遜驅毒時費力得多。張無忌隱隱覺得她體內陰勁此時雖然尚弱,但日後成就,委實是非同小可,贊道:「芷若,尊師滅絕師太真是一代人傑。她傳給你的內功,法門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覺得出來。你依此用功,日後或可和我的九陽神功並駕齊驅,各擅勝場。」周芷若道:「你騙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張大教主的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張無忌道:「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數上雖然所學不多,但內功的根基已扎得極佳。我太師父言道,武學鑽研到後來,成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資質有關,而且未必聰明穎悟的便一定能學到最高境界。據說貴派創派祖師郭女俠的父親郭靖大俠,資質便十分魯鈍,可是他武功修為震爍古今,太師父說,他自己或者尚未能達到郭大俠當年的功力。你峨嵋派內功的法門似乎尚在武當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將來的成就當可超過尊師滅絕師太。」周芷若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要討好我,也不用說我武功好。我只要能學到師父本事的一成兩成,也就心滿意足了。你幾時把你的九陽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兩手,我才多謝你呢。」張無忌沉吟未答。周芷若道:「你說我不配做張大教主的徒弟嗎?」張無忌道:「不!我察覺你的內功和我所學截然不同,那是壓根兒相反的路子。你要是學我的功夫,那是世上艱險無比之事。」
周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學武功最多是學不成,還能有甚麼危險?」張無忌正色道:「不,不!我這九陽神功是純粹陽剛的內功,你現下所習的峨嵋派內功,走的卻純是陰柔路子。要是你再練我的功夫,陰陽匯於一體,除非是如我太師父這等武學奇才,或許能使之水火相濟,剛柔相調,否則只要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禍。嗯,等你日後內功大成之時,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學的。」周芷若笑道:「我跟你說著玩呢。以後我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功有甚麼分別?我生來懶懶散散,你的九陽神功一定難練得緊,你便是逼著我練,我也怕難呢。」張無忌聽她如此說,心中甚感甜蜜。
如此情意纏綿,不覺時日之逝。忽忽過了數月,周芷若說自覺內力全復,身體更無異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的墓前。只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被甚麼野獸撞到了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抬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么?」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泊,一艘小艇劃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片刻間小艇划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周芷若的名字。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周芷若插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么?」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周芷若冷冷的道:「甚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甚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么?」謝遜道:「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謝遜道:「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炮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個島之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甚麼事對不起她。」謝遜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教教主失蹤,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只有令咱們葬身海底,那才是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炮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哈哈一笑,隨即嘆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焉會愛惜人命?若是似你這般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么?自古以來,哪一個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當機立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來知道蒙古人對敵人十分殘忍暴虐,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此刻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了,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周芷若道:「義父,你說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甚麼妙計?」周芷若道:「那麼咱們便別上這船罷,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丫頭的傻主意。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咱們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能再派十艘八艘來么?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上?」周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罷,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謝遜略一沉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禱祝一番,灑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周芷若在島上日長無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馬、小木人兒,這時包了一個大包,負在背上。張無忌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過,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上也無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手一搭,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的號令,命梢公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稍有違抗,我便砍下你的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快向東行駛。」梢公依言轉舵。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鑒: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
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於是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左手提起一隻鐵錨,右手又提起一隻鐵錨,喝道:「眾人看清楚了!」雙手一揚,兩隻大鐵錨一齊飛向半空。眾官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待兩隻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雙手一掠一推,兩隻鐵錨又飛了上去。如此連飛三次,他才輕輕接住,將兩隻鐵錨放在船頭。蒙古人從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再也不敢稍起異心。
梢公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之中,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謝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炮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憑他趙敏聰明十倍,也難猜到此船的所在,於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這一日午間,遙見西方出現了陸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甚麼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一路行去,只見四下里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融,極是泥濘。走了一陣,樹木更加蔭深,一株株參天古松,都是數人方能合抱。他飛身上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當下迴向船來。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極是凄厲,正是從船上發出。他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只見滿船橫七豎八,儘是蒙古官兵的屍首,自拔速台以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著,卻不見敵人的蹤影。張無忌驚問:「義佼,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哪裡去了?」謝遜道:「甚麼敵人?你見到敵蹤么?」張無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裡,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多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的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么?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么?」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已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干手凈腳,再無半點痕迹,心想義父行事雖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采參的客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采參客人分手,周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道:「芷若你說甚麼?這些采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么?」周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謝遜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采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免露痕迹。」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柜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甚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甚麼破綻?怎地這掌柜的不肯收受銀子?」周芷若細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裡有甚麼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柜的語氣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隻,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柜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甚麼事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漿。他吁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那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里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須,除了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兇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分,形體甚小,很難裝甚麼物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么?」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聽那兩個九袋長老說些甚麼。不料他二人儘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鬨而散。謝遜待群丐散盡,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決不會大吃大喝一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柜的甚是詫異,說甚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張無忌尋思:「不到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雙眼,伸拳在櫃檯上一擊,喝道:「喂,掌柜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哪裡去啦?」眾店伴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么?」張無忌喝道:「不喝!喝甚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