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押著鐵箱首途赴京。程青竹與沙天廣豪興勃發,要隨盟主到京師去逛逛。袁承志見多有兩個得力幫手隨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見洪勝海一路忠心耿耿,再無反叛之意,便給他治好了身上傷勢,洪勝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揚鞭馳馬,在一望無際的山東平原上北行。這一帶都是沙天廣的屬下,進入北直隸後是青竹幫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頭目隆重迎送。青青見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來愛鬧鬧小脾氣的,這時也大為收斂了。這天來到河間府,當地青竹幫的頭目大張筵席,為盟主慶賀,作陪的都是河間府武林有名之士。酒過三巡,眾人縱談江湖軼聞,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幫主,再過四天,就是孟伯飛孟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隨盟主上京,祝壽是不能去了。我是禮到人不到,已備了一份禮,叫人送去保定府。」沙天廣也道:「兄弟的禮也早已送去。孟老爺子知道我們不到,必是身有要事,決不能見怪。」袁承志心中一動:「這蓋孟嘗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壽辰在即,何不乘機結交一番?」說道:「孟老爺子兄弟是久仰了,原來日內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慶,兄弟想前去祝賀,各位以為怎樣?」眾人鼓掌叫好,都說:「盟主給他這麼大的面子,孟老爺子一定樂極。」次日眾人改道西行,這天來到高陽,離保定府已不過一日路程。眾人到大街上悅來客店投宿,安頓好鐵箱行李,到大堂里飲酒用飯。只見東面桌邊坐著個胖大頭陀,頭上一個銅箍,箍住了長發,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壺。店小二送酒到來,他揭開酒壺蓋,將酒倒在一隻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氣喝乾,雙手左上右落,抓起盤中牛肉,片刻間吃得乾乾淨淨,一疊連聲大嚷:「添酒添肉,快快!」這時幾個店小二正忙著招呼袁承志等人,不及理會。那頭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壺、杯盤都跳了起來,連他鄰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喲」一聲,跳了起來,卻是個身材瘦小的漢子,上唇留了兩撇鼠須,眸子一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師父,你要喝酒,別人也要喝啊。」那頭陀正沒好氣,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漢子道:「從來沒見過這般兇狠的出家人。」那頭陀喝道:「今日叫你見見。」青青瞧得不服氣,對袁承志道:「我去管管。」袁承志道:「等著瞧,別看那漢子矮小,只怕也不是個好惹的。」青青正想瞧兩人打架,不料那漢子好似怕了頭陀的威勢,說道:「好,好,算我錯,成不成?」頭陀見他認錯,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來,也就不再理會,自行喝酒。那漢子走了開去,過了一會,才又回來。袁承志等見沒熱鬧好瞧,自顧飲酒吃飯。突然一陣風過去,一股臭氣撲鼻而來,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轉頭,只見頭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著一把便壺,那頭陀竟未察覺,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向青青使個眼色,嘴角向頭陀一努。青青一見之下,笑得彎下腰來。大堂中許多吃飯的人還未發覺,都說:「好臭,好臭!」那瘦小漢子卻高聲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聲叫道:「這定是那漢子拿來的了。他手腳好快,不知他怎麼放的。」這時頭陀也覺臭氣觸鼻,伸手去拿酒壺,提在手裡一看不對,赫然是把便壺,而且重甸甸的,顯然裝滿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個筋斗。只聽那瘦小漢子還在大讚:「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臉將便壺向他擲去。那漢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異常,矮身便從桌底鑽了過去,已躲在頭陀身後。那便壺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濺。眾人大呼小叫,紛紛起立閃避。那頭陀怒氣更盛,伸出兩隻大掌回身就抓。那漢子又從桌底下鑽過。那頭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亂成一片。眾人早都退在兩旁。只見那漢子東逃西竄,頭陀拳打足踢,始終碰不到他身子。過不多時,大堂中桌凳都已被兩人推倒。碗筷酒壺掉了一地。那漢子拾起酒壺等物,不住向頭陀擲去。頭陀吼叫連天,接過回擲。兩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後來,大堂中已清出一塊空地。那漢子不再退避,拳來還拳,足來還足,施展小巧功夫和頭陀對打起來。頭陀身雄力壯,使的是滄州大洪拳,拳勢虎虎生風。那漢子的拳法卻自成一家,時時雙手兩邊划動,矮身蹣跚而走,模樣十分古怪,偏又身法靈動。青青笑道:「這樣子真難看,那又是甚麼武功了?」袁承志也沒見過,只覺他手腳矯捷,模樣雖丑,卻自成章法,盡能抵敵得住。程青竹見多識廣,說道:「這叫做鴨形拳,江湖上會的人不多。」青青聽了這名稱更覺好笑,見那漢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脫像是只鴨子。那頭陀久斗不下,焦躁起來,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一套魯智深醉打山門拳,東歪西倒,宛然是個醉漢,有時雙足一挫,在地上打一個滾,等敵人攻到,倏地躍起猛擊。他又滾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飯殘羹,連便壺中倒出的尿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際,頭陀忽地搶上一步,左拳一記虛招,右掌「排山倒海」,直劈敵人胸口。那瘦小漢子知道厲害,運起內力,雙掌橫胸,喝一聲:「好!」三張手掌已抵在一起。頭陀的手掌肥大,漢子的手掌又特別瘦小,雙掌抵在頭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兩人各運全力,向前猛推。頭陀左手雖然空著,但全身之力已運在右掌,左臂就如廢了一般,全然無力出招。雙方勢均力敵,登時僵持不動,進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誰先收力退縮,不免立斃於對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勢不免內力耗竭,兩敗俱傷。兩人均感懊悔,心想與對方本無怨仇,只不過一時忿爭,如此拚了性命,實在無謂。再過一陣,兩人額頭都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來。
沙天廣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兒去拆解一下吧,再遲一會,兩個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沒這本事,還是咱哥倆兒齊上。」沙天廣道:「好,不過這兩個胡鬧傢伙性命雖然可保,重傷終究難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來吧。」緩步走近,雙手分在兩人臂彎里一格。頭陀與漢子的手掌倏地滑開,收勢不住,噗的一聲,三掌同時打在袁承志胸上。程沙兩人大叫:「不好!」同時搶上相救,卻見他神色自若,並未受傷。原來袁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這兩人正在全力施為,一股內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傷,因此運氣於胸,接了這三掌,仗著內功神妙,輕輕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頭陀和那漢子這時力已使盡,軟綿綿的癱瘓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廣扶起兩人,命店小二進來收拾。袁承志摸出十兩銀子,遞給掌柜的道:「打壞了的東西都歸我賠。許多客人還沒吃完飯,你照原樣重新開過,都算在我帳上。」那掌柜的接了銀子,不住稱謝,叫齊夥計,收拾了打爛的東西,再開酒席。過得一會,頭陀和那漢子力氣漸復,一齊過來向袁承志拜謝救命之恩。袁承志笑道:「不必客氣。請教兩位高姓大名。兩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了。」那頭陀道:「我法名義生,但旁人都叫我鐵羅漢。」那漢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請教高姓大名,這兩位是誰?」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廣已介面道:「原來是聖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見他知道自己姓名和外號,很是喜歡,忙道:「不敢,請教兄長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廣手中的扇子接過一抖。胡桂南見扇上畫著個骷髏頭,模樣可怖,便道:「原來是陰陽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當真幸會。」跟著又見到倚在桌邊的一根青竹,他知道青竹幫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節多少分地位高下,這枝青竹竟有十三節,那是幫中最高的首領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說道:「這位是程老幫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聖手神偷眼光厲害,果然名不虛傳。兩位不打不相識。來來來,大家同干一杯。」眾人一齊就坐,胡桂南與鐵羅漢各敬了一杯酒,道聲:「莽撞!」鐵羅漢笑道:「也不知從哪裡偷了這把臭便壺來,真是古怪!」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別是北直肅和山東江湖豪傑首領,但見二人對袁承志神態恭敬,此人剛才出手相救,內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貿然再問。他本來生性滑稽,愛開玩笑,這時卻規規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兩位到此有何貴幹?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麼大戶,要一顯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輩的地方不敢胡來。我是去給孟伯飛孟老爺子拜壽去的。」鐵羅漢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說?我也是拜壽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來了,只不過你在孟大爺的酒筵之上,可別又端一把臭便壺出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是要去給孟老爺子祝壽,明日正好結伴同行。兩位跟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吧?」
鐵羅漢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說來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來我多在湖廣一帶,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見啦。」胡桂南笑道:「那麼羅漢大哥還得給我引見引見。」鐵羅漢奇道:「怎麼?你不識孟大爺么?那又給他去拜甚麼壽?」胡桂南道:「兄弟對蓋孟嘗孟大爺一向仰慕得緊,只是沒緣拜見。這次無意中得到了一件寶物,便想借花獻佛,作為壽禮,好得會一會這位江湖聞名的豪傑。」鐵羅漢道:「那就是了。別說你有壽禮,就是沒有,孟大爺還不是一樣接待。誰叫他外號蓋孟嘗呢?哈哈!」程青竹卻留了心,問道:「胡老弟,你得了甚麼寶物啊?給我們開開眼界成不成?」沙天廣也道:「尋常物事哪會在聖手神偷的眼裡?這麼誇讚,那定是價值連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從懷裡掏出一隻鑲珠嵌玉、手工精緻的黃金盒子,說道:「這裡耳目眾多,請各位到兄弟房裡觀看吧。」眾人見盒子已是價值不貲,料想內藏之物必更珍貴。胡桂南待眾人進房後,掩上房門,打開盒子,露出兩隻死白蟾蜍來。這對蟾蜍通體雪白,眼珠卻血也般紅,模樣甚是可愛,卻也不見有何珍異之處。胡桂南向鐵羅漢笑道:「剛才我和老兄對掌,要是一齊嗚呼哀哉,那也是大難臨頭,無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傷,我卻有解救之方。」指著白蟾蜍道:「這是產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厲害的內傷、刀傷,只要當場不死,一服冰蟾,葯到傷愈,真是靈丹妙藥,無比神奇。要是中了劇毒,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問道:「如此寶物,胡大哥卻哪裡得來?」胡桂南道:「上個月我在河南客店裡遇到一個採藥老道,病得快死了,見他可憐,幫了他幾十兩銀子,還給他延醫服藥。但他年壽已到,藥石無靈,終於活不了。他臨死時把這對冰蟾給了我,說是報答我看顧他的情意。」鐵羅漢道:「這盒子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來放在一隻鐵盒裡,可是拿去送禮,豈能不裝得好看一點……」沙天廣笑道:「於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戶去取了這隻金盒。」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開封府劉大財主的小姐裝首飾用的。」眾人一齊大笑。胡桂南道:「剛才我兩人險些兒攜手齊赴鬼門關,拚斗之時我心中在想,我和鐵羅漢大哥若得僥倖不死,我就自服一隻冰蟾,再拿一隻救他性命。我兩人又無怨仇,何必為了一把臭便壺,搞出人命大事?」鐵羅漢笑道:「那倒生受你了。」眾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總而言之,這兩隻冰蟾,已不是我的了。」雙手舉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說是報答,只是稍表敬意。請相公賞臉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麼可以?這是胡兄要送給孟老爺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公仗義相救,兄弟非死即傷,這對冰蟾總之是到不了孟老爺子手中啦。至於壽禮嘛,不是兄弟誇口,手到拿來,隨處即是,用不著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謝。胡桂南有些不高興了,說道:「這位相公既不肯見告姓名,又不肯受這冰蟾,難道疑心是兄弟偷來的,嫌臟不要麼?」袁承志道:「胡兄說哪裡話來?適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鐵羅漢和胡桂南同時「啊」的一聲驚呼。胡桂南道:「原來是七省盟主袁大爺,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袁大爺率領群雄,在錦陽關大破韃子兵,天下無不景仰。」鐵羅漢道:「我先幾日聽到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眾人愕然不解。青青道:「為甚麼打自己耳光?」鐵羅漢道:「我惱恨自己運氣不好,沒能趕上打這一場大仗,連一名韃子兵也沒殺到。」眾人又都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見賜,兄弟卻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謝多謝。」雙手接了過去,放在懷裡。胡桂南喜形於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裡,過了一會,捧著一株朱紅的珊瑚樹過來。那珊瑚樹有兩尺來高,遍體晶瑩,難得的是無一處破損,無一粒沙石混雜在內,放在桌上,登覺滿室生輝,奇麗無比。胡桂南吃了一驚,說道:「兄弟豪富之家到過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長大完美的珊瑚樹。只怕只有皇宮內院,才有這般珍物。這是袁相公家傳至寶吧?真令人大開眼界了。」袁承志笑道:「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這件東西請胡兄收著,明兒到了保定府,作為賀禮如何?」胡桂南驚道:「那太貴重了。」袁承志道:「這些賞玩之物,雖然貴重,卻無用處,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謝了收起。他和鐵羅議見袁承志出手豪闊,心下都暗暗稱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眾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禮賀壽。孟伯飛見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忙親自迎接出來。他早知袁承志年輕,還道必有過人之處,此刻相會,見他只是個黝黑少年,形貌平庸,不覺一愣,老大不悅,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漢怎地顛三倒四,推舉這麼個毛頭小夥子做盟主?」但眾人遠道前來拜壽,自然是給自己極大面子,於是和大兒子孟錚,二兒子孟鑄連聲道謝,迎了進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見孟伯飛身材魁梧,鬚髮如銀,雖以六旬之年,仍是聲若洪鐘,步履之間更是穩健異常,想是武功深厚。兩個兒子均在壯年,也都英氣勃勃。
說話之間,孟伯飛對泰山大會似乎頗不以為然,程青竹談到泰山之會,他都故作不聞,並不介面。過了一會,又有賀客到來,孟伯飛說聲:「失陪!」出廳迎賓去了。青青心道:「這人號稱蓋孟嘗,怎麼對好朋友如此冷淡?原來是浪得虛名。早知他這麼老氣橫秋的,就不來給他拜甚麼壽了。老傢伙我還見得不夠多麼?」家丁獻過點心後,孟鑄陪著袁承志等人到後堂去看壽禮。這時孟伯飛正和許多客人圍著一張桌子,讚歎不絕。見袁承志等進來,孟伯飛忙搶上來謝道:「袁兄、夏兄送這樣厚禮,兄弟如何克當?」袁承志道:「老前輩華誕,一點兒敬意,太過微薄。」眾人走近桌邊,只見桌上光彩奪目,擺滿了禮品,其中袁承志送的白玉八駿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貴。胡桂南送的珊瑚寶樹也很搶眼。
孟伯飛對袁承志被推為七省盟主一事,本來頗為不快,但見他說話謙和,口口聲聲老前輩,送的又是這般珍貴非凡的異寶,足見對自己十分尊重,覺得這人年紀雖輕,行事果然不同,不覺生了一份好感,說話之間也客氣得多了。各路賀客拜過壽後,晚上壽翁大宴賓朋。蓋孟嘗富甲保定,素來愛好交友,這天六十大壽,各處來的賀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飛掀須大樂,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謝。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輩份較低的賓客則在後廳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都給讓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飛在主位相陪。在第一席入座的還有老英雄鴛鴦膽張若谷、統兵駐防保定府的馮同知、永勝鏢局的總鏢頭董開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群豪向壽翁敬過酒後,猜拳斗酒,甚是熱鬧。飯酒正酣,一名家丁匆匆進來,捧著一個拜盒,走到孟錚身邊,輕輕說了幾句。孟錚正陪客人飲酒,一聽家丁說話,忙站起來,走到孟伯飛身旁,說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無敵歸二爺夫婦,帶了徒弟給您拜壽來啦。」孟伯飛一愣,道:「我跟歸老二素來沒交情啊!」揭開拜盒,見大紅帖子上寫著:「眷弟歸辛樹率門人敬賀」幾個大字,另有小字注著「菲儀黃金十兩」,帖子旁邊放著一隻十兩重的金元寶。孟伯飛心下甚喜,向席上眾賓說聲:「失陪。」帶了兩個兒子出去迎客。不多時,只見他滿面春風,陪著歸辛樹夫婦、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五人進來。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孩子歸鍾。袁承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師哥、二師嫂,您兩位好。」歸辛樹點點頭道:「嗯,你也在這裡。」歸二娘哼了一聲,卻不理睬。袁承志道:「師哥師嫂請上座,我與劍和他們一起坐好啦。」孟伯飛聽袁承志這般稱呼,笑道:「好哇,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別說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當呀!」言下之意,似是說袁承志少年得意,當上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語。歸辛樹這些日子忙於為愛子覓葯,尚不知泰山大會之事,愕然道:「甚麼盟主?」孟伯飛笑道:「我是隨便說笑,歸二哥不必介意。」當下請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眾賀客均是豪傑之上,男女雜坐,並不分席。袁承志自與梅劍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青青同席。歸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後,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寬坐。兄弟到後面歇一下。」歸辛樹冷然道:「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心想定在這裡,果然不錯。」董開山神色尷尬,說道:「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歸二爺何必苦苦找我?」眾人一聽此言,都停杯不飲,望著二人。
孟伯飛笑道:「兩位有甚麼過節,瞧兄弟這個小面子,讓兄弟來排解排解。」說到排難解紛,於他實是生平至樂。董開山道:「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相識,不知何故一路追蹤兄弟。」
孟伯飛一聽,心中雪亮:「好啊,你們兩人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原來一個是避難,一個是追人。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裡,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於是對歸辛樹道:「歸二爺有甚麼事,咱們過了今天慢慢再談。大家是好朋友,總說得開。」歸辛樹不善言辭,歸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說道:「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祧單傳的兒子,眼見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鏢頭開恩,賜幾粒藥丸,救了這孩子一條小命。我們夫婦永感大德。」孟伯飛道:「那是應該的。」轉頭對董開山道:「董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歸二爺這樣的大英雄求你。甚麼藥丸,快拿出來吧!你瞧這孩子確是病重。」董開山道:「這茯苓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須歸二爺一句話,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大人進貢的貢品,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若有失閃,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飯吃,那也罷了,可是不免連身家性命也都難保,只好請歸二爺高抬貴手。」眾人聽了這話,都覺事在兩難。馮同知一聽是貢物,忙道:「貢物就是聖上的東西,哪一個大膽敢動?」歸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這一次也只得動上一動了。」馮同知喝道:「好哇,你這女人想造反么?」歸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夾起一個魚圓,乘馮同知嘴還沒閉,噗的一聲,擲入了他的口中。馮同知一驚,哪知又是兩個魚圓接連而來,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時狼狽不堪。老英雄張若谷一見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壽辰,這般搞法豈不是存心搗蛋,隨手拿起桌上一隻元寶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歸辛樹手肘靠桌,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一抵,全身並未動彈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張若谷臉上。張若谷急忙閃避,雖未撞中,卻已顯得手忙腳亂。他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將桌面打下一塊,轉身對孟伯飛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丟了臉了。」說著大踏步向外就走。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張老爺子不忙,請到後堂用杯茶吧。」張若谷鐵青著臉,雙臂一張,兩名弟子踉蹌跌開。孟伯飛怫然不悅,心想好好一堂壽筵,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鬧局,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正要發話,馮同知十指齊施,已將兩個魚圓從口中挖了出來,另外一個卻終於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這還有王法嗎?來人哪!」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怒,忙奔過來。馮同知叫道:「抬我大關刀來!」原來這馮同知靠著祖蔭得官,武藝低微,卻偏偏愛出風頭,要鐵匠打了一柄刃長背厚、鍍金垂纓、薄鐵皮的空心大關刀,自己騎在馬上,叫兩名親兵抬了跟著走,務須口中杭育、杭育,叫聲不絕,裝作十分沉默、不勝負荷的模樣,他只要隨手一提,卻是輕鬆隨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爺神力驚人。他把「抬我大關刀來」這句話說順了口,這時脾氣發作,又喊了出來。兩名親隨一愣,這次前來拜壽,並未抬這累贅之物,一名親隨當即解下腰間佩刀,遞了上去。孟伯飛知他底細,見他裝模作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叫:「使不得。」馮同知草菅人命慣了的,也不知歸辛樹是多大的來頭,眼見他是個鄉農模樣,哪放在心上?接過佩刀,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左手一伸,彎著食中兩指鉗住了刀背,問道:「大老爺,你要怎樣?」
馮同知用力一拉,哪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紋絲不動。他雙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後拉奪,霎時間一張臉脹得通紅,手中雖無大關刀,但臉如重棗,倒也宛若關公,所差者也不過關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鬥雞眼而已。歸二娘突然放手。馮同知仰天一交,跌得結結實實,刀背砸在額頭之上,登時腫起了圓圓一塊,有似適才他吞下肚去的魚圓鑽上了額頭。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馮同知不敢再多說一句,手按額頭,三腳兩步的走了。只聽他出了廳門,一路大聲喝罵親隨:「混帳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懶,不抬老爺用慣了的大關刀來。否則的話,還不是一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董開山趁亂想溜。歸辛樹道:「董鏢頭,你留下丸藥,我決不難為你。」董開山受逼不過,站到廳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無敵的對手。性命是在這裡,你要,就來拿去吧。」歸二娘道:「誰要你性命?把丸藥拿出來!」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歸二爺,我們孟家可沒得罪了你,你們有過節,請到外面去鬧。」歸辛樹道:「好,董鏢頭,咱們出去吧。」董開山卻不肯走。歸辛樹不耐煩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開山向後一退,歸辛樹手掌跟著伸前。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見歸辛樹掌到,疾忙縮肩,出手相格,卻哪碰得到對方手掌?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塊。孟錚搶上前去,擋在董開山身前,說道:「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歸二娘道:「那怎樣?我們當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孟錚道:「你們有事找董鏢頭,不會到永勝鏢局去找?幹麼到這裡攪局?」言下越來越不客氣。歸二娘厲聲道:「就算攪了局,又怎麼樣?」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為了兒子病重難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則以孟伯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來。孟伯飛氣得臉上變色,站了起來,道:「好哇,歸二爺瞧得起,老夫就來領教領教。」孟錚道:「爹爹,今兒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兒子來。」當下命家丁在廳中搬開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們要攪局,索性大攪一場。歸二爺,這就請顯顯你的神拳無敵。」歸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們當家動手,再練二十年,還不知成不成?」孟錚武功已盡得孟伯飛快活三十掌的真傳,方當壯年,生平少逢敵手,雖然久聞神拳無敵的大名,但當著數千賓朋,這口氣哪裡咽得下去?喝道:「歸老二,你強凶霸道,到這裡來撒野!孟少爺拳頭上只要輸給了你,任憑你找董鏢頭算帳,我們孟家自認沒能耐管這件事。要是勝了你,卻又怎樣?」歸辛樹不愛多言,低聲道:「你接得了我三招,歸老二跟你磕頭。」旁人沒聽見,紛紛互相詢問。孟錚怒極而笑,大聲說道:「各位瞧這人狂不狂?他說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頭。哈哈,是不是啊,歸二爺?」
歸辛樹道:「不錯,接招吧!」呼的一聲,右拳「泰山壓頂」,猛擊下來。這時青青已站到袁承志身邊,說道:「你的師哥學了你的法子。」袁承志道:「怎麼?」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數來讓他接么?」袁承志道:「這姓孟的不識好歹,他哪知我師哥神拳的厲害。」
孟錚見對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擋,左手隨即打出一拳。兩人雙臂一交,歸辛樹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點功夫。」乘他左拳打來,左掌啪的一聲,打在他左肘之上,發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錚的功夫最講究馬步堅實,這一送竟只將他推得身子晃了幾晃。袁承志低聲道:「糟糕,這一招沒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傷。」但見歸辛樹又是一掌打出,孟錚雙臂奮力抵出,猛覺一股勁風逼來,登時神智胡塗,仰天跌倒,昏了過去。眾人大聲驚呼。孟伯飛和孟鑄搶上相扶,只見孟錚慢慢醒轉,口中連噴鮮血,一口氣漸漸接不上來。歸辛樹剛才一送沒推動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錚拚命架得兩招,力氣已盡,這第三招就算是輕輕一指,也就倒了,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來,哪裡禁受得住?歸辛樹萬想不到他已經全然無力抵禦,眼見他受傷必死,倒也頗為後悔。丁甲神丁游和孟鑄兩人氣得眼中冒火,齊向歸辛樹撲擊。孟伯飛給兒子推宮過血,眼見他氣若遊絲,不禁老淚泉涌,突然轉身,向歸辛樹打來。歸辛樹見正點子董開山乘機想溜,身子一挫,從丁游與孟鑄拳下鑽了過去,伸指在董開山脅下一點。董開山登時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後,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氣,卻是移動不得半步,嘴裡兀自在叫:「歸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這時孟伯飛已與歸二娘交上了手,兩人功力相當,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被他勢如瘋虎般的一輪急攻,迭遇險招。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對袁承志道:「袁相公,咱們快勸,別弄出大事來。」袁承志道:「我師哥師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頭相勸,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陣再說。」
這時歸辛樹上前助戰,不數招已點中了孟伯飛的穴道。只見他在大廳中東一晃,西一閃,片刻之間,已將孟家數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中了穴道。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彎腰,有的扭頭,姿勢各不相同,然而個個動彈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轉動。賀客中雖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見神拳無敵如此厲害,哪個還敢出頭?
歸二娘對梅劍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劍和解下董開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卻哪裡有茯苓首烏丸的蹤影?歸辛樹解開他穴道,問道:「丸藥放在哪裡?」董開山道:「哼,想得丸藥,跟我到這裡來幹甚麼?虧你是老江湖了,連這金蟬脫殼之計也不懂。」歸二娘怒道:「甚麼?」董開山道:「丸藥早到了北京啦。」歸二娘又驚又怒,喝道:「當真?」董開山道:「我仰慕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專誠前來拜壽。難道明知你們想搶丸藥,還會把這東西帶上門來連累他老人家?」聖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袁相公,這鏢頭扯謊。」袁承志道:「怎麼?」胡桂南道:「他的丸藥藏在這裡。」說著向「壽」字大錦軸下的一盤壽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聲問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當,別想逃過我的眼睛。」青青在一旁聽著,笑道:「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別的能為是沒有,說到偷偷摸摸甚麼的勾當,卻輸不了給人。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歸二爺定會追來,因此把丸藥放在壽桃之中,等對頭走了,再悄悄去取出來。」袁承志點點頭,從人叢中出來,走到孟伯飛身邊,伸掌在他「璇璣」、「神庭」兩穴上按捏推拿幾下,內力到處,孟伯飛身子登時活動。歸二娘厲聲道:「怎麼?你又要來多管閑事?」把孩子往孫仲君手裡一送,伸手往袁承志肩頭抓來。袁承志往左一偏,避開了她一抓,叫道:「師嫂,且聽我說話。」孟伯飛筋骨活動之後,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揚鞭」,連續兩掌,向歸二娘拍來。他這快活三十掌馳譽武林,自有獨得之秘,遇到歸辛樹時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但與歸二娘卻不相上下。兩人拳來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歸辛樹道:「你讓開。」歸二娘往左閃開。孟伯飛右掌飛上。歸辛樹側拳而出,不數招又已點中了他的穴道。袁承志若再過去解他穴道,勢必跟師哥動手,當下只有皺眉不動。歸二娘脾氣本來暴躁,這時愛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幾分乖張,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葯出來,我把你兩條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開山手腕,將他手臂扭轉,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關節上,手臂立時折斷。董開山咬緊牙關,低聲道:「葯不在我這裡,折磨我也沒用。」賀客中有些人瞧不過眼,挺身出來叫陣。
袁承志眼見局面大亂,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幾聲,無人理睬,心想:再過得片刻,若是殺傷了人命,那就難以挽救,非快刀斬亂麻不可,突然縱起,落在孫仲君身旁,左手一招「雙龍搶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孫仲君大驚,疾忙伸右臂擋架。豈知他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乘她忙亂中回護眼珠,右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孫仲君退開三步,孩子已被他搶了過去。孫仲君大驚,高叫:「師父,師娘!快,快,他……」歸辛樹夫婦回過頭來,袁承志已抱著孩子,跳上一張桌子,叫道:「青弟,劍!」青青擲過劍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別動手,聽我說話。」
歸二娘紅了眼睛,嘶聲叫道:「小雜種,你敢傷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說著要撲上去拚命。歸辛樹一把拉住,低聲道:「孩子在他手裡,別忙。」袁承志道:「二師哥,請你把孟老爺子的穴道解開了。」歸辛樹哼了一聲,依言將孟伯飛穴道拍開。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輩,眾家朋友。我師哥孩子有病,要借貪官馬士英的丸藥救命,可是這位董鏢頭甘心給贓官賣命,我師哥才跟他過不去。孟老爺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們決不會有意前來打擾。」眾人一聽,都覺奇怪,明明見他們師兄弟互斗,怎麼他卻幫師兄說起話來了。歸氏夫婦更加驚異。歸二娘又叫:「快還我孩子!」袁承志高聲道:「孟老爺子,請你把這盤壽桃掰開來瞧瞧,中間可有點兒古怪。」董開山一聽,登時變色。孟伯飛不知他葫蘆裡賣甚麼藥,依言掰開一個壽桃,只見棗泥餡子之內露出一顆白色蠟丸,不禁一呆,一時不明白這是甚麼東西。袁承志高聲說道:「這董鏢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那也罷了,可是他心腸狠毒,前來挑撥離間,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孟老爺子,這幾盤壽桃是董鏢頭送的,是不是?」孟伯飛點點頭。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明知壽桃一時不會吃,等壽筵過了,我師哥跟孟老爺子傷了和氣,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里,豈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說,一面走近桌邊。青青也過來相助。兩人把壽桃都掰了開來,將餡里所藏的四十顆丸藥盡數取出。袁承志捏破一顆蠟丸,一陣芳香撲鼻,露出龍眼大一枚朱紅丸藥來。他叫青青取來一杯清水,將丸藥調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氣若遊絲,也不哭鬧,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裡。歸二娘雙目含淚,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破機關,不但救不了兒子的命,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傑,累了丈夫一世英名。袁承志等孩子服過葯後,雙手抱著交過。歸二娘接了過去,低聲道:「師弟,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歸辛樹只道:「師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丸藥都遞給了歸二娘,笑道:「孩子再生幾場重病,也夠吃的了。」歸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也不理會她話中含刺,謝著接過。
歸辛樹忙著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個,說一句:「對不住!」孟伯飛默然,心想:「你兒子是救活了,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定當邀約能人,報此大仇。」
袁承志見孟門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錚正要走入內堂,叫道:「請等一下。」孟鑄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還要怎樣?」袁承志道:「我師哥素來仰慕孟老爺子的威名,親近還來不及,哪會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這一掌雖然使力大了一點,但孟大哥性命無礙,盡可不必擔心。」眾人一聽,都想:「眼見他受傷這般沉重,你這話騙誰?」
袁承志道:「我師哥並未存心傷他,只要給孟大哥服一劑葯,調養一段時候,就沒事了。」說著從懷中取出金盒,揭開盒蓋,拿了一隻朱睛冰蟾出來,用手捏碎,在碗中沖酒調合,給孟錚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錚果然臉上見紅,呻吟呼痛。孟伯飛喜出望外,忍不住淚水從臉頰上直流下來,顫聲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連聲遜謝。當下孟鑄指揮家人,將兄長抬到內房休息。廳上重整杯盤,開懷暢飲。歸二娘向孟伯飛道:「孟老爺子,我們實在鹵莽,千萬請你原諒。」一拉丈夫,與三個徒弟一齊拜了下去。孟伯飛呵呵笑道:「兒子要死,誰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這也怪不得賢孟梁。」歸氏夫婦又去向適才動過手的人分別道歉。群雄暢飲了一會。孟伯飛終是不放心,進去看兒子傷勢如何,只見他沉沉睡熟,呼吸勻凈,料已無事。
孟伯飛心無掛礙,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乾,直飲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來,滿滿斟了兩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聲說道:「袁盟主,泰山大會上眾英雄推你為尊,老實不客氣說,在下本來是心裡不服的。但今日你的所作所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來,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氣將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見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幹了。群雄轟然叫好。孟伯飛大拇指一翹,說道:「袁盟主此後但有甚麼差遣,在下力量雖小,要錢,十萬八萬銀子還對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師徒,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在下也還有這點小面子。」
袁承志見他說得豪爽,又想一場大風波終於順利化解,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雲散,心裡很是暢快。這一晚眾人盡醉而散,那董鏢頭早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崇禎皇帝既得不到靈藥,難以延年益壽,他董總鏢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這大事自須儘早安排。袁承志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日,幾次要行,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孟錚受的是外傷,這幾日中好得甚快。歸辛樹的兒子歸鍾服了茯苓首烏丸後,果然也是一日好於一日。歸辛樹夫婦心中的歡喜,那也不用說了。
到第七日上,蓋孟嘗雖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張筵席,替歸辛樹與袁承志等送行。席間程青竹說道:「孟老哥,永勝鏢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歸二爺,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須得提防一二。」孟伯飛道:「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可不再給他客氣。」歸二娘道:「孟老哥,這全是我們惹的事,要是有甚麼麻煩,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孟伯飛道:「好!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廣道:「就是防他勾結官府。」孟伯飛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學你老弟,佔山為主。」群雄在笑聲中各自上馬而別。歸辛樹夫婦抱了孩子,帶著三個徒弟欣然南歸。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廣、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八人押著鐵箱,連騎北上。這日來到高碑店,天色將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貪趕路程,當下在鎮西的「燕趙居」客棧歇宿。眾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門外車聲隆隆,人語喧嘩,吵得雞飛狗走。除了啞巴充耳不聞之外,各人都覺得十分奇怪。只聽得聲音嘈雜,客店中湧進一批人來,聽他們嘰哩咕嚕,說的話半句也不懂。眾人出房一看,只見廳上或坐或站,竟是數十名外國兵,手中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器,亂鬨哄在說話。袁承志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高鼻子的外國人,都感驚奇,注目打量。忽聽得一個中國人向掌柜大聲呼喝,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掌柜道:「大人,實在對不住啦,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問情由,順手就是一記耳光。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頰,又氣又急,說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讓出上房來,放火把你的店子燒了。」掌柜無法,只得來向洪勝海哀求,打躬作揖,請他們挪兩間房出來。沙天廣道:「好哇,也有個先來後到。這人是甚麼東西?」掌柜忙道:「達官爺,別跟這吃洋飯的一般見識。」沙天廣奇道:「他吃甚麼洋飯?吃了洋飯就威風些么?」掌柜的悄聲道:「這些外國兵,是運送紅夷大炮到京里去的。這人會說洋話,是外國大人的通譯。」袁承志等這才明白,原來這人狐假虎威,仗著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
沙天廣鐵扇一展,道:「我去教訓教訓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說道:「慢來!」把眾人邀入房裡,說道:「先父當年鎮守關遼,寧遠兩仗大捷,得力於西洋國的紅夷大炮甚多。滿清虜首努爾哈赤就是給紅夷大炮轟死的。現下滿清兵勢猖獗,這些外國兵既是運炮去助戰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沙天廣道:「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威?」袁承志道:「這種賤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眾人聽他如此說,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
那通譯姓錢名通四,見有了兩間上房,雖然仍是呶呶責罵,也不再叫掌柜多讓房間了。他出去了一會,領了兩名外國軍官進店。這兩個外國軍官一個四十餘歲,另一個三十來歲。兩人嘰哩咕嚕說了一會話,那年長軍官出去陪著一個西洋女子進來。這女子年紀甚輕,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料想是二十歲左右,一頭黑髮,襯著雪白的肌膚,眼珠卻是碧綠,全身珠光寶氣,在燈下燦然閃耀。
袁承志從來沒見過外國女人,不免多看了幾眼。青青卻不高興了,低聲問:「你說這女子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國女人原來這麼愛打扮!」青青哼了一聲,就不言語了。次日清晨起來,大夥在大廳上吃面點。兩個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諂媚,卑躬屈膝,滿臉賠笑,等回過頭來,卻向店伙大聲呼喝,要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記巴掌。程青竹實在看不過眼了,對沙天廣道:「沙兄,瞧我變個小小戲法!」當下也不回身,順手向後一揚,手中的一雙竹筷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正插入了錢通四口裡,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些兒掉將下來。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細竹,這門青竹鏢絕技,二十步內打人穴道,百發百中,勁力不輸鋼鏢。也是他聽了袁承志的話這才手下留情,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寸,錢通四的一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還不知竹筷是哪裡飛來的。兩個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錢通四說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環搖晃。
年長的軍官向袁承志這一桌人望了幾眼,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兩隻酒杯,忽往空中擲去,雙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槍,一槍一響,把兩隻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聽得巨響,都嚇了一跳,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而他放槍的準頭也自不凡。年長軍官面有得色,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裝入短槍,對年輕軍官道:「彼得,你也試試么?」彼得道:「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一神槍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槍手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歐洲第一。」雷蒙笑道:「歐洲第一,難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東方人很古怪,他們有許多本領,比歐洲人厲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說。若克琳,你說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說得對。」袁承志等聽三人嘰哩咕嚕的說話,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見若克琳對彼得神態親熱,頗有妒意,說道:「東方人古怪么?」又是兩槍連發,這一次卻是瞄準了青青的頭巾。火光一閃,青青的頭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頭女子的長髮。袁承志等齊吃一驚。雷蒙與另桌上的許多外國兵都大笑起來。青青大怒站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動手,對方火器厲害,雙方必有死傷。這些外國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滿清韃子的,殺了他們於國家有損,還是忍一下吧。」對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個外國人怒目橫視,又坐了下來。若克琳笑道:「原來是個姑娘,怪不得這樣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夥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還會使劍呢,好像想來跟我們打一架。」雷蒙道:「她來時誰去抵敵?彼得,咱倆的劍法誰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遠沒人知道。」雷蒙臉有怒色,問道:「為甚麼?」若克琳道:「喂,你們別為這個吵嘴。」抿嘴笑道:「東方人很神秘,只怕你們誰也打不贏這個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錢,你過來!」錢通四連忙過去,道:「上校有甚麼吩咐?」雷蒙道:「你去問那個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劍?快去問。」錢通四道:「是,是!」雷蒙從袋裡抓出十多塊金洋,拋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過來。只要贏了我,這些金洋都是她的。她輸了,我可要親一個嘴!你快去說,快去說。」錢通四大模大樣的走了過去,照實對青青說了,說到最後一句「親一個嘴」時,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聲,正中他右頰。這一掌勁力好大,錢通四「哇」的一聲,吐出了滿口鮮血,四枚大牙,半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從此嘴裡四通八達,當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說道:「這女孩子果然有點力氣!」拔出劍來,在空中呼呼呼的虛劈了幾下,走到大廳中間,叫道:「來,來,來!」青青不知他說些甚麼,但瞧他神氣,顯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劍,當即拔劍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過來。」青青以為他要攔阻,身子一扭,道:「我不來!」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樣勝他。」青青適才眼見那外國人火器厲害無比,只怕劍法也是如此威力驚人,又或是劍上會放出些甚麼霹靂聲響的物事來,本有些害怕,一聽大喜,忙走過來。袁承志道:「瞧他剛才砍劈這幾下,出手敏捷,勁道也足。他這劍柔中帶韌,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麼我可設法震去他劍!」袁承誌喜道:「不錯,正是這樣,可是別傷了他。」
雷蒙見兩人談論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來,快來!」青青反身躍出,回手突然一劍,向他肩頭削去。雷蒙萬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總算他是葡萄牙的劍術高手,又受過法國與義大利名師的指點,危急中滾倒在地,舉劍一擋,錚的一聲,火花四濺,站起身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兩人展開劍術,攻守刺拒,鬥了起來。
袁承志細看雷蒙的劍法,見他回擋進刺,甚是快速。斗到酣處,青青劍法忽變,全是虛招,劍尖即將點到,立即收回,這是石樑派的「雷震劍法」,六六三十六招,竟無一招實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閃電,把敵人弄得頭暈眼花之後,跟著而上的便是雷轟霹靂的猛攻。
雷蒙劍法雖然高明,但這樣的劍術卻從來沒有見過,只見對方劍尖亂閃,似乎劍劍要刺向自己要害,待得舉劍抵擋,對方卻又不攻過來。西方劍術之中原也有佯攻偽擊的花招,但最多一二招而已,決無數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這種花巧只圖好看,有何用處?正要笑罵,青青突然揮劍猛劈。雷蒙舉劍擋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長劍脫手飛出。青青乘勢直上,劍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舉起雙手,作投降服輸之狀。青青嘻嘻一笑,收劍回座。雷蒙滿臉羞慚,想不到自己在歐陸縱橫無敵,竟會到中國來敗在一個少女手裡。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桌上那疊金幣,走過來交給青青。青青搖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大說葡語,定要給她。程青竹伸手接過,將十多塊金洋疊成一疊,雙掌用力在兩端抵住,運起內力,過了一陣,將金幣還給若克琳。若克琳接了過來,想再交給青青,一拿上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十多枚金幣已互相粘住,結成一條圓柱,竟然拉不開來,不禁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喃喃說道:「東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給兩個軍官看。雷蒙道:「這些人有魔術!」彼得道:「別惹他們啦!走吧!」兩人傳下號令,不一會只聽得門外車聲隆隆,拖動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來,走出店去。若克琳走過青青身邊時,向她嫣然一笑,帶著一陣濃郁的香風,環珮叮噹,出店去了。
鐵羅漢道:「紅夷大炮到底是怎麼樣子?我從來沒見過。」胡桂南道:「咱們去瞧瞧。」沙天廣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來,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這笨傢伙倒真沒偷過。咱們要不要打個賭?」沙天廣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滿清韃子的,可偷不得,否則我真要跟你賭上一賭。」眾人在笑語聲中出店。不一刻,已追過押運大炮的軍隊。見大炮共有十尊,果是龐然大物,單觀其形,已是威風凜凜,每尊炮用八匹馬拖拉,後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車過去,路上壓出了兩條深溝。
群雄馳出二十餘里,忽聽前面鸞鈴響處,十多騎迎面奔來。待到臨近,見馬上乘者負弓持箭,馬上掛滿獐兔之類的野味,卻是出來打獵的。這些人衣飾華貴,都是緞袍皮靴,氣派甚大,環擁著一個韶齡少女。
那少女見了袁承志等人,拍馬迎上,叫道:「師父,師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來啦!」原來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眾人在劫鐵箱時曾和她會過。她上次穿一件青布衣衫,似個鄉下姑娘,這時卻打扮得明艷無倫,左耳上戴著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顆大紅寶石,閃閃生光。阿九見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師父在一起?」袁承志笑著點點頭。阿九向沙天廣道:「沙寨主,咱們不打不成相識!」程青竹叫她見過了胡桂南、鐵羅漢等人,問道:「你到哪裡去?」阿九道:「出來打獵,瞧我走得遠不遠?」程青竹道:「我們正要上京,你跟我們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歡喜,說道:「好!」傍在師父身邊,並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見她雖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勢派,舉止之間,氣度高華,心中不禁納悶,當日山東道上初遇,本以為她是程青竹的孫女,後來才知是徒弟。這時看來,竟是一位豪門巨室的嬌女,出來打獵,竟帶了這許多從人,也不知如何會拜程青竹為師,又混在青竹幫中,倒真奇了。
當晚在飲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見阿九的從人說話都帶官腔,除了對阿九十分恭謹之外,對旁人誰也不理,神態倨傲,單獨看來,一個個竟是官宦,哪裡像是從仆,心下更奇。青青問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們大殺官兵,打得好痛快,後來忽然不見了你。我老是牽記,你到哪裡去了啊?」阿九臉一紅,唔了一聲,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來,那才美呢!」竟是顧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問,程青竹忽在對面連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滿頭滿臉的灰土,打扮給誰看啊?」各人閑談了一會,分別安寢。袁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走進房來,說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袁承志道:「好,請坐!」程青竹低聲道:「還是到外面空曠之地說的好。」袁承志知是機密之事,於是重行穿上長衣,出了客店,來到鎮外一個小山崗上。程青竹見四下無人,說道:「袁相公,我這女徒弟阿九來歷很是奇特。她於我曾有大恩,拜師之時,我曾答應過,決不泄露她的身份。」袁承志道:「我也瞧她並不尋常。你既答應過她,就不用對我說了。」程青竹道:「她手下所帶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們的圖謀,決不可在他們面前漏了口風。」袁承志點頭道:「原來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這女徒是決不致賣我的,但她年紀小,世事終究難料。」袁承志道:「咱們在她跟前特別留神就是了。」兩人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下崗回店。來到客店門口,只見一個漢子從東邊大街上過來,手裡提著一盞燈籠,閃身進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見那漢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細想在孟家莊壽筵、在泰山大會、在南京、在衢州石樑、在闖王軍中,都沒見過這人,然而以前一定會過,此人到底是誰?正自思索,忽然門上有輕輕剝啄之聲,便披衣下床,問道:「誰呀?」門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東西?」袁承志點燈開門,見她托著一隻盤子,裝著兩隻碗,每碗各有三個雞蛋,想是剛才下廚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謝了,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青青低聲道:「我想著那阿九很古怪,睡不著。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著。」說著淺淺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幹麼?」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說她美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兒,如說阿九美,定要不高興,說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謊,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個雞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擲,叫道:「對了,原來是他。」青青嚇了一跳,問道:「甚麼是他?」袁承志道:「回頭再說,快跟我出去。」青青見他不吃雞蛋,便有些著惱,道:「到哪裡去?」袁承志從洪勝海身旁拿了一柄劍,交給她道:「拿著。」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會敵。
原來袁承志一吃到雞蛋,忽然想起當年在安大娘家裡,錦衣衛胡老三來搶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時趕回,用雞蛋擊打胡老三,才將他趕跑。剛才見到的就是那個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來幹甚麼,可須得探個明白。兩人矮著身子,到每間店房下側耳傾聽,來到一間大房後面,果然聽到有人在談論。
只聽一人道:「這裡怎麼走得開?要是出了點兒亂子,哥兒們還有命么?」另一人道:「安大人這件事也很要緊啊。眼前擺著一件奇功,白白放過了,豈不可惜?」眾人沉吟了一會。一個聲音粗沉的人道:「這樣吧,咱們一半人留在這裡,分一半人去聽安大人調派。要是立了功勞,卻是大家有份。」第一個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聲道:「好,咱們有福共享,有禍同當。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兒一齊頂。」又一人道:「大家來拈鬮,誰去誰留,自己拈的沒話說。」眾人齊聲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們在這裡有甚麼大事走不開?又有甚麼安大人和奇功,這倒怪了。」
過了一陣,聽到刀劍輕輕碰撞之聲,想是拈鬮已畢,便要出來。袁承志在青青耳邊低語:「你叫沙天廣他們防備,我跟著去瞧瞧。」青青點點頭,低聲道:「小心了。」房門呀的一聲打開,房中燭光從門口照射出來。袁承志和青青躲在暗處,見第一個出來的正是胡老三,後面跟著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燭光下看得明白,卻都是阿九的從人。九人一一越牆而出。青青低聲道:「啊,是他們!我早知這女娃子不是好人。」袁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論,跟著去看個明白再說,當下越牆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後。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蹤,出市鎮行得里許,便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門,大門隨即打開,把九人放了進去。袁承志繞到後門,越牆入內,走向窗中透出燈光的一間廂房,躍上屋頂,輕輕揭開瓦片,望將下去,只見房中坐著一個年近五十的漢子,身材高大。胡老三與阿九的八名從人魚貫入房,向那人行禮參見。只聽胡老三道:「小的在鎮上撞見王副指揮,知道他們湊巧在這裡,因此上邀了這幾位來做幫手。」那人道:「好極了,好極了!王副指揮怎麼說?」一人道:「王副指揮說,既然安大人有事,當得效勞!」那安大人道:「這次要是得手,大伙兒這件功勞可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憑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們哥兒可別分誰是內廷侍衛,誰是錦衣衛的,大伙兒都是為皇上出力!」眾人道:「安大人說得是,全憑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袁承志更是驚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夥是錦衣衛,阿九那些隨從竟是內廷侍衛。阿九這小姑娘到底幹甚麼的,怎地帶了一批內廷侍衛到處亂走?」
過不多時,安大人率領眾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頂點數,見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帶著六人,等眾人走遠,又悄悄跟在後面。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輕輕低語了幾聲,大伙兒忽然散開,圍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沒聲的逼近。袁承志學他們的樣,也這般俯身走將過去。有人黑暗中見到他人影,只道是同夥,也不在意。安大人見包圍之勢已成,揮手命眾人伏低,伸手敲門。過了一會,屋中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啊?」安大人一呆,問道:「你是誰?」女人聲音驚道:「啊,是……是……是你,深更半夜來幹麼?」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原來你在這裡,快開門吧!」聲音中顯得又驚又喜。那女人道:「我說過不再見你,又來幹甚麼了?」安大人笑道:「你不要見我,我卻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誰是你的娘子?咱們早已一刀兩斷!你要是放不過我,放火把這屋燒了吧,我寧死也不願見你這喪心病狂、沒良心的人。」袁承志越聽越覺聲音好熟,終於驚覺:「是安大娘!原來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