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煙水茫,意難忘
軒轅的王位之爭,以黃帝退位、顓頊登基為結果,雖然蒼林和禹陽還不服,可大局已定,大的風波肯定不會再起,至於小風波,顓頊又豈會放在眼裡?
俊帝看軒轅局勢已穩,把一直軟禁在宮中的阿念放了出來。阿念怒氣沖沖地趕往神農山,俊帝苦笑,只能感慨女大不中留。
阿念不僅生父王的氣,也生顓頊和小夭的氣,她覺得他們都太小看她了,憑什麼危急時刻,小夭能陪著顓頊,她卻要被保護起來?難道她是貪生怕死的人嗎?
到了神農山,她本來打算要好好沖顓頊發一頓火,可是看到顓頊,想到她差點就有可能再見不到他,一腔怒火變成了後怕,抱著顓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等被顓頊哄得不哭了,她也顧不上生氣了,只覺得滿心柔情蜜意,恨不得和顓頊時時刻刻黏在一起。可惜顓頊如今是一國之君,再遷就她,能陪她的時間也很有限,阿念更捨不得拿那點有限的時間去賭氣了。於是,她把一腔怨氣全發到了小夭身上,不和小夭說話,見著了小夭和沒見著一樣,小夭只得笑笑,由著她去。
黃帝在紫金頂住了下來,他選擇了最偏僻的一座宮殿,深居簡出,從不過問政事,每日做些養氣的修鍊,閑暇時多翻閱醫書,嚴格遵照小夭的叮囑調理身體。淑惠、金萱她們都很怕黃帝,向來是能躲就躲,阿念卻是一點也不怕黃帝,日日都去陪黃帝,總是「爺爺、爺爺」地親熱喚著,比小夭更像是黃帝的孫女。
也許因為小夭和阿念每日下午都在黃帝這裡,一個發獃,一個陪黃帝說話下棋,顓頊也會在這個時間抽空過來一趟,不拘長短,一屋子人有說有笑。
黃帝十分淡然,好似不管小夭、顓頊來與不來,他都不在乎。可有一次,阿念送顓頊出去後,黃帝凝視著小夭的側臉,說道:「很多年前,那時你外祖母還在,有一天傍晚,我從密道溜迸朝雲殿,看到你再鳳凰樹下盪鞦韆……」
小夭回頭,詫異地看向黃帝,她眼中的悲滄竟讓她不忍目睹。
「我隱身在窗外,一直看著你們,你們圍聚在阿嫘身邊,將她照顧得很好。當時我就想我會擁有天下,卻會孤獨地死去,可沒想到我竟然也能有子孫承歡膝下的日子。」
如果黃帝到現在依舊要緊抓權勢,只怕他真的會在權勢中孤獨地死去,,小夭說:「雖然你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心愿而放棄了權勢,可你也成全了顓頊。」
「年少時,都是一腔意氣,為著一些自己以為非常重要的堅持不願退讓,等事過境遷,才發現錯了,卻已經晚了。」黃帝看著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夭,你也要記住,有時候,退一步,不見得是輸。」
小夭趴在窗戶上,默不作聲。
顓頊又要納妃了,是方雷氏的嫡女。
方雷氏是大荒北邊的大氏,黃帝也曾娶過方雷氏的嫡女,立為二妃,地位僅次干王后嫘祖,方雷王妃生養過兩位王子,六王子休、八王子清,可惜一子死、一子被幽禁,方雷氏受到牽連,這兩百多年一直被黃帝冷落。又因為休和蒼林爭奪王位時,方雷氏對休的支持,讓蒼林深惡痛絕,這麼多年,蒼林和禹陽還時不時痛踩落水狗,讓方雷氏的日子越發艱難。
眾人本以為顓頊即使要納北方氏族的妃子,也會挑選一個掌權的大氏族,可沒想到他竟然選擇了已經被打壓得奄奄一息的方雷氏。
方雷氏終於有機會重振家族,對顓頊十分感激,再加上他們和蒼林、禹陽是死對頭,只能選擇毫不猶豫地全力支持顓頊。
方雷氏畢竟從軒轅剛建國時就跟隨黃帝,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旦自上而下的打壓消失,很快就展現出雄踞北方几萬年的大氏族的能力。
小夭和阿念聽聞顓頊要納方雷妃的事,是在黃帝起居的殿中。
小夭捂著扇子,眯眼閑坐著,阿念在跟黃帝學圍棋,時不時能聽到阿念嘰嘰呱呱的聲音。夏日的陽光從絲瓜架上篩落,照在青磚地面上,一片明暗交錯的光影,顯得這樣的下午閑適、靜謐、悠長。
顓頊走進來,站在阿念的身後看了一會兒棋,坐到小夭身旁。他拿過扇子,幫小夭輕輕地打著。
小夭低聲問:「今日怎麼這麼有時間?」
顓頊眯眼看著窗外的綠藤和陽光,沒說話。
阿念急急忙忙地結束了棋局,立即問道:「哥哥,你今日沒事嗎?」
顓頊笑道:「我來就是和爺爺說事情的。」雖然黃帝從不過問政事,可顓頊總會以閑聊的方式把一些重要的事說給黃帝聽。
黃帝說:「那些事你不必特意講給我聽。」
顓頊說:「這事一定得告訴爺爺,我打算立方雷氏的女子為妃。」
黃帝笑了笑,沒有不悅,只有嘉許:「選得好。」
小夭看阿念,也許因為這已經是第二次,也許因為顓頊已是軒轅國君,阿念沒有上一次的強烈反應,只有幾縷悵然一閃而過。
顓頊道:「孫兒要謝謝爺爺,把方雷氏留給了孫兒去起用。」
黃帝淡淡說:「你能體會我的苦心很好,但如今你才是軒轅的國君,重用誰、不重用誰,全憑你的判斷,無需理會我。」
「孫兒明白。」
顓頊向黃帝告退,把扇子還給小夭時,他低聲說:「不要……明白嗎?」
不要給我道喜,小夭仍清楚地記得顓頊娶淑惠時,他的叮囑,小夭點了下頭:「我知道。」
顓頊向殿外走去,阿念凝視著顓頊的背影,滿眼不舍。
黃帝朝阿念指指顓頊,示意她可以去追顓頊。阿念羞得臉色道紅,黃帝笑眨眨眼睛,揮揮手示意:快去快去,我個糟老頭子不需要你陪!
阿念一邊羞澀地笑著,一邊穿上木屐,輕盈地追了出去。木屐在迴廊間發出踢踢踏踏的清脆聲音,給靜謐的夏日,留下了一串追趕情郎的輕快足音,讓整座殿堂都好似變得年輕了。
小夭想微笑,又想嘆氣,對黃帝悠悠地說:「你想要阿念嫁給顓頊?」
黃帝說:「阿念是個很好的小姑娘,天真刁蠻、乾淨透徹,沒別的小姑娘那些複雜的心眼。」
小夭眯眼看著窗外,覺得自己和阿念比起來,顯得好老。
黃帝說:「出去玩吧!別和我這老頭子一樣整日縮在宮殿里,有我和顓頊在,你該向阿念學學,任性一些,放縱一些。」
小夭淡淡說:「正因為您和顓頊,我才不敢任性放縱,我的血脈註定了束縛,何必自欺欺人?如果說,我現在去我相柳玩,您會同意嗎?」
黃帝沉默了,神情十分複雜,半晌後說:「不會同意,顓頊遲早會和他決一死戰,我不想你日後痛苦,但你別的要求,我一定會盡全力滿足。」
「顓頊是個男兒,又是一國之君,你必須嚴格地要求他,我卻不一樣,您願意寵著我。我知道,您想把虧欠我娘、大舅舅、二舅舅、四舅舅他們的彌補到我身上,但再鼎盛的權勢都保證不了我幸福,何況您欠他們的就是欠他們的,永遠彌補不了,我也不要!您就乖乖做我的外祖父吧,和天下所有的祖父一樣,操心孫女的終身幸福,卻無力控制,只能幹著急,最後沒辦法了,無奈
地感嘆一聲『兒孫自有兒孫福』!」小夭搖著扇子,笑看著黃帝,「您一輩子還沒嘗試過什麼叫有心無力吧?在我身上嘗試一下好了!」
黃帝滿面無奈。
傍晚,顓頊議完事,從殿內出來,看見黃帝的內傳,忙快走了幾步:「爺爺要見我?」
「是!」內侍恭敬地說。
顓頊隨著內侍去見黃帝,侍女正在上飯菜,顓頊說:「我就在爺爺這裡用飯了。」
顓頊陪著黃帝用完飯,侍女上了酸棗仁茶,顓頊喝了一口:「還怪好喝的。」
黃帝道:「小夭不讓我晚上吃茶,這是特意給我配來飯後喝的水。」
顓頊笑道:「難得她肯為爺爺專心研習醫術。」
黃帝道:「叫你來,是有一件事想讓你儘力去做一下。」
「爺爺請講。」
「你看看有沒有辦法招降相柳,我知道非常難,幾百年來,清、后土、蒼林、小祝融他們都先後嘗試過,全被相柳拒絕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嘗試一下。」
「好。」顓頊遲疑了一下,問道:「爺爺為什麼會留意相柳?」
黃帝道:「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子的一點愧疚。」
顓頊看黃帝不願細說,他也不再多問:「我會儘力,但我覺得希望渺茫。」
黃帝嘆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
方雷妃是顓頊登基後正式的娶的第一個妃子,和當年迎娶淑惠時氣派自然不同,紫金宮內張燈結綵,煥然一新。
阿念再自我開解,也難免氣悶,顧不上和小夭賭氣了,對小夭說:「姐姐,我們去山下玩一陣子吧!」
小夭道:「你想去哪裡玩?」
阿念想了一會兒:「要不然我們去找馨悅?」
小夭和黃帝、顓頊打了聲招呼,帶阿念去小祝融府找馨悅。
女人之間很奇怪,本來因為一個男人有隱隱的敵意,可因為這個男人要娶另一個女人,兩個女人反倒同病相憐,暫時間相處得格外投契。馨悅和阿念的成長壞境相近,她們之間能說的話很多,哪個織女的布料最好,哪種剪裁最時興,哪種衣衫配色最別緻,最近流行什麼樣式的髮髻,玩過什麼樣的遊戲……小夭完全插不上話,只能看著她們邊笑邊講。
小夭沉默的時間起來起多,馨悅和阿念都沒有注意,在她們的印象中,,小夭本就是一個性子懶散,不太合群,有些清冷的人,她們不知道其實小夭最怕寂寞,很喜歡說話。
因為國君納妃,軹邑城內也多了幾分喜氣,幾個店鋪都裝飾得很吸引人。
馨悅和阿念把一腔失意化作了瘋狂的購物,脂粉,買!絲綢,買!珠寶,買……
逛完香料鋪子,馨悅和阿念很快就衝進了下一個鋪子。
半晌後,,小夭才慢吞吞地從香料鋪子走出來,左子提了四五個盒子,右手提了四五個盒子,也不知道是夥計沒把繩子系牢,還是盒子太重,提著的東西一下散開,各種香料落了一地。
昨夜剛下過雨,地上還有不少積水,,小夭手忙腳亂地收拾。一輛馬車經過,絲毫未慢,髒水賤了小夭滿臉。
小夭隨手用袖子抹了把臉,查看香料有沒有弄髒,有人蹲下,幫她撿東西。
「謝謝……」小夭笑著抬頭,看到幫她的人是璟,突然之間,,小夭再笑不出來,一分的狼狽化作了十分。
璟把散開的盒子,用繩子系好:「散到地上的甘松香就不要了,我讓伙什再幫你重新裝一份。」
小夭只覺眼眶發酸,眼淚就要滾下,她突然站起,順著長街奔了出去,卻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想遠離。
她一直告訴自己,失去一個男人,不算什麼,依舊可以過得很好。她也一直憑藉意志,將一切控制得很好,可此時此刻,積鬱在胸腹間的情緒突然失控了。
小夭東拐西鑽,從一個小巷子里進入了離戎族開的地下賭場。
地下賭場開不是什麼客人都接待,小夭以前來都是相柳帶著她,這一次她自己來,守門的兩個男人想趕她出去,正要出聲呵斥,看到一個小小的九尾白狐漂浮在小夭的頭頂,對他們威嚴地比畫著小爪子。
兩個男人立即客氣地拿了狗頭面具,遞給小夭,按下機關,一條長長的甬道出現。
小夭戴上狗頭面具,走進了地下賭場。
等坐到賭檯前,將喜怒哀傷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時,,小夭忽然很佩服開設這個賭場的人,戴上了面具,才敢將平時不敢暴露的情緒都表露出來。
小夭一直不停地贏著錢,一把比一把賭得大,沒有適可而止,她期待著鬧點事情出來,用黃帝的話來說,任性放縱一下。可賭場也奇怪了,小夭一直贏錢,居然沒有人來設法阻止,到後來,周圍賭錢的人都圍聚在小夭周圍,隨著她下注,和小夭一塊兒贏錢。
小夭覺得索然無味,難道顓頊和離戎族的族長有什麼協議,在他納妃期間,不許狗狗們在城裡鬧事?
小夭不知道在一個房間內,離戎族的族長離戎昶正坐在水鏡前,津津有味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邊看,邊對璟說:「這姑娘究竟是誰?你上次躲我這裡日日酩酊大醉,該不會就是因為她吧?」
璟不說話,只是看著小夭,水月鏡花,可望不可得。
離戎昶不滿地嘀咕:「這姑娘出手可夠狠的,我可是小本生意,這些錢你得還給我!」
在大廳另一頭賭錢的防風邶看人潮全涌到那邊,他散漫地起身,走了過來,看到小夭面前小山一般的錢,防風邶笑著搖頭。
圍在身周的一堆人,都是狗頭人身,看上去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可偏偏他就是顯得與眾不同,小夭一眼就認了出來。
小夭瞪著防風邶,把所有錢都押了注,居然一把全輸掉了。
眾人噓聲四起,漸漸地散開。
小夭朝賭場外走去,防風邶笑道:「你看上去好似很不痛快,可現如今,我還真想不出來整個大荒誰敢給你氣受。」
兩人已經走進甬道,小夭諷刺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防風邶笑問:「未來的赤水族長夫人,你那位天之驕子的夫婿呢?怎麼獨自一人跑到這種地方?」
小夭沉默地摘下狗頭面具,防風邶也搞下了面具。
小夭說:「你知道我定親了?」
「這麼轟動的事,想不知道,很難!我,忘記說恭喜了,恭喜!」
小夭靜靜看了一瞬防風邶,搖頭笑起來:「有兩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
防風邶拋玩著面具:「說。」
「第一,是為你做毒藥的事,我現在還可以為你做,但……我成婚後,不會再幫你做毒藥了。」
防風邶接住面具,微笑地看著小夭:「第二件事情呢?」
「我想解掉你和我之間的蠱,塗山氏的太夫人生前養著一個九黎族的巫醫,巫醫說……我們的蠱好像是傳說中的情人蠱,這個蠱顧名恩義是情人間採用……你和我實在……不搭邊!」小夭自嘲地笑,「你上次已很厭煩這蠱,所以我想你有空時,麻煩你和我去一趟九黎,找巫王把蠱解掉。」
防風邶盯著小夭,在賭場的幽幽燈光下,他唇畔的笑意透著一絲冷厲。
小夭道:「縱使蠱解了,我以前的承諾依然有效。」
防風邶淡淡地說:「好啊,等我有空時。」
兩人沉默地走出甬道,小夭把面具還給侍者,和防風邶一前一後走出了明暗的屋子。
大街上已經月照柳梢、華燈初上。
小夭強笑了笑,對防風邶說:「毒藥我會每三個月送次,我走了。」
防風邶抓住了小夭的手臂,小夭沒有回頭,卻也沒有掙脫他的手,只是身體繃緊,靜靜地等著。
好一會兒後,防風邶說:「陪我一塊兒吃完飯。」
小夭的身體垮了下去,笑著搖搖頭,拒絕道:「我沒時間!」
防風邶說:「對干某人決定的事,你最好不要拒絕。」
「你現在是防風邶!」
「你剛才說的那一堆話是對誰說的?」
「我……」小夭深吸了口氣,「好吧,相柳將軍!」
防風邶帶著小夭去了一個小巷子,還沒走近,就聞到撲鼻的香氣。
推開破舊的木門,簡陋的屋子中,一個獨臂老頭拿著一個大木勺,站在一口大鍋前,看到防風邶,咧著嘴笑:「稀罕啊,幾百了第一次看你帶朋友來,還是個女娃子。」
防風邶笑笑,穿過屋子,從另一個門出去,是一個小小的院子。
防風邶和小夭在露夭的竹席上坐下。獨臂老頭舀了兩海碗肉湯,在碟子里裝了三塊大餅,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放到案上。
小夭問:「什麼肉,怎麼這麼香?」
「驢肉。」防風邶指詣老頭,「他是離戎族的,擅長燉驢肉,選料考究、火候講究,這大荒內,他燉的驢肉若排第二,無人敢排第一。」
老頭給小夭上了一盤子素菜:「特意為你做的。」
小夭並不怎麼餓,一邊慢慢地喝酒,一邊吃著菜。
老頭坐在砍柴的木墩上,一邊喝酒,一邊和相柳說著話,老頭和相柳說的話,小夭不怎麼聽得懂,只大概明白是在說一些老頭和相柳都認識的人,這個死了,那個也死了。老頭神情很淡然,防風邶的口氣很漠然,可在這樣一個微風習習的夏日夜晚,小夭卻有了友朋凋零的傷感。
僻靜的小卷子里,離戎昶一邊走,一邊數落璟:「你看看你,女人在時,你連走到人家面前的勇氣都沒有,看著人家跟著別的男人走了,又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璟苦澀地說:「我走到她面前又能怎麼樣?」
離戎昶推開了破舊的木門,說道:「我和你說,對付女人就三招,衝上去扛到肩上,帶回家扔到榻上,脫掉衣服撲上去!一切搞定!你要照我說的做,管保她乖乖跟著你。」
小夭聽到如此彪悍的言論,不禁嗤一聲笑了出來。
離戎昶寒道:「哪個小娘子在嘲笑我?我今晚就把你扛回去!」
小夭笑道:「那你來扛扛,仔細別閃了腰!」
離戎昶大笑著挑起帘子,走進院子,看是小夭和防風邶,愣了一下,先和防風邶打了個招呼。語氣熟絡,顯然認識。
昶回頭對璟笑嘻嘻地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璟僵站著沒有動,離戎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另一張食案前,對老頭說:「上肉。」
老頭放下酒碗,笑著站起,對璟說:「坐吧!」
璟這才走過來坐下。
老頭給他們上了肉湯和餅子,自己又坐在木墩上,一邊一碗碗地吃著酒,一邊繼續和防風邶閑聊。
離戎昶笑眯眯地看著小夭:「喂!我說……小姑娘,你怎麼稱呼?」
小夭沒理他,裝出專心致志聽防風邶和老頭說話的樣子。
離戎昶說:「小姑娘,防風邶和這熬驢肉的老傢伙一樣,都不是好貨,你跟著他可沒意思,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我兄弟。我兄弟就是一不小心被女人設計了,弄出個兒子來,但不是不能原諒的大錯……」
「昶!」璟盯著離戎昶,語氣帶怒。
「你警告歐文也沒有用,老子想說話時,你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得說!」
離戎昶探著身子,對小夭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東西,是人都會犯錯,璟是犯了錯,可真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錯。你想想,正因為他這次犯了錯,以後同樣的錯誤,肯定不會再犯,成婚後,你多省心!你找個沒犯過錯的男人,難保他成婚後不會犯錯,到時你更鬧心!」
小夭問:「你說完了沒有?」
離戎昶說:「沒有!」
小夭扭過頭,給防風邶倒酒,表明壓根兒不想聽。
離戎昶說:「你不喜歡青丘的那對母子,大不了就在軹邑安家,讓璟陪你長住軹邑,我和你說句老實話,防風邶的日子都是有今夕沒明朝,縱是犯了錯的經也比防風邶強……」
小夭砰一聲,把酒碗重重擱在案上,盯著離戎昶說:「我已經定親,未婚夫不是他,所以——拜託你、麻顧你,別不停地踩人家了!」
「什麼?」離戎昶愣了一下,怒問道:「是作?誰敢搶我兄弟的女人?我去我他談談!他若不退婚,我就打斷他的腿……」
小夭擠出一個笑,冷冷地說:「赤水豐隆,你去我他談吧!」
「豐隆……」離戎昶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豐隆的未婚妻?你是高辛王姬,顓頊的妹妹?」
小夭狠狠瞪了昶一眼,對防風邶說:「你對他倒是好脾氣。」
防風邶啜著酒,淡淡道:「他說的是實話,我本來就不是適合女人跟的男人,你不是也知道嗎?」
小夭看著防風邶,說不出話來。
獨臂老頭盯著小夭,突然問道:「你是軒轅王姬的女兒?」
小夭對獨臂老頭勉強笑了笑:「是。」
「你爹是……」
剛才離戎昶已經說了她是高辛王姬,獨臂老頭沒聽見嗎?小夭有點奇怪地說:「高辛俊帝。」
獨臂老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小夭,仰頭喝盡碗中酒,竟高聲悲歌起來:
中原地古多勁草,節如箭竹花如稻。
白露灑葉珠離離,十月霜風吹不倒。
萎萎不到王孫門,青青不蓋讒佞墳。
游根直下土百尺,枯榮暗抱忠臣魂。
我問忠臣為何死?元是神農不降士。
白骨沉埋戰血深,翠光瀲灧腥風起。
山南雨暗蝴蝶飛,山北雨冷麒麟悲。
寸心搖搖為誰道?道傍可許愁人知?
……
注釋:摘自王冕《勁草行》,有修改
小夭怔怔地聽著,想起了泣血夕陽了,相柳一身白衣,從焚燒屍體的火光中,冉冉走到她面前。
離戎昶頭痛地嚷:「大伯,你別發酒瘋了!」
老頭依舊昂頭高歌,離戎昶把老頭推進了屋中,幾分緊張地對小夭說:「老頭酒量淺,還喜歡喝酒,一發酒瘋,就喜歡亂唱一些聽來的歌謠……他一隻胳膊沒了,一條腿只能勉強走路,早已是廢人……」
小夭道:「我只是來吃飯的,出了這個門,我就全忘了。」
離戎昶放下心來,聽著從屋內傳出的囈語,神情有些傷感,嘆道:「我大伯不是壞人,反倒是太好的人,所以……他無法遺忘。」
小夭忽而意識到,離戎昶剛才一直說的,其實是相柳,他知道防風邶是相柳?
那璟現在一一肯定也知道邶是相柳。
小夭看看璟,又看看邶,對邶說:「你吃完了嗎?吃完我們就走吧!」
小夭和邶走出了門,昶追出來,叫道:「姑娘!」
小夭停步回頭,無奈地問:「你還想說什麼?」
「知道了你的身份,我還敢說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璟的那個孩子是中了自己親奶奶和防風意映的圈套,這些年來,璟一直獨自居住,根本不允許防風意映近身。我敢以離戎昶的性命發誓,璟對你用情很深,眼裡心裡都只你一人。」
小夭轉身就走,夜色幽靜,長路漫漫,何處才是她的路?
小夭輕聲問:「邶,你說……為什麼找一個人同行會那麼難?」
防風那說:「找個人同行不難,找個志趣相投,傾心相待,能讓旅途變得有意思的人同行很難。」
小夭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
「看是什麼人了,如果你說的那個人是璟,我看很有可能。」
「你到底是說他忘不掉我,還是說我忘不掉他?」
防風邶笑:「隨你理解。」
小夭皺著眉頭,賭氣地說:「大荒內好男兒多的是!」
「好男人是很多,但能把你真正放進心裡的男人只怕不多。」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該嫁給豐隆。」
「我沒什麼意思,你問我,我只是如實說出我的看去。」
「相柳,我真的弄不懂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我都是紅塵過客,相遇時彼此做個伴,尋歡作樂而已!何必管我心裡想什麼?」
小夭自嘲地笑:「是我想多了!不管你心裡琢磨什麼,反正都和我無關!」
相柳望著漆黑的長街盡頭,默不作聲。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說:「璟已經知道你是相柳,他肯定不會告訴我哥哥,可如果豐隆知道了,哥哥肯定會知道。你……一切小心。」
相柳盯了小夭一眼,小夭避開了他的視線,問道:「那個賣驢肉的老頭是誰?」
「曾經是蚩尤的部下,冀州決戰的倖存者,背負著所有袍澤的死亡繼續活著,還不如死了。」相柳笑了笑,「其實,對一個將軍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戰場上。」
明明是溫暖的夏夜,可小夭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已經到了小祝融府,相柳和小夭同時停住了腳步,卻一個未離開,一個未進去,都只是默默站著。
以前,還覺得見面機會多的是,可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小夭就老是覺得,見一次少一次,到了今夜,這種感覺越發分明。
半晌後,相柳說:「你進去吧!」
小夭總覺得有些話想說,可仔細想去,卻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她說:「現在不比以前,你最好還是少來中原。」
小夭本以為相柳會諷刺她,究竟是擔心顓頊會殺了他,還是擔心他會殺了顓頊,可沒想到相柳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小夭靜靜地等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麼。
相柳清冷的聲音響起:「你進去吧!」
小夭微笑著對相柳斂衽一禮,轉身去拍門。門吱呀呀打開,小夭垮了進去,回過頭,相柳依舊站在外面,白衣黑髮,風姿卓然,卻如北地的白水黑山,縱使山花遍野時,也有揮之不去的蕭索。
小夭再邁不出步子,定定地看著相柳,門緩緩合攏,相柳的身影消失。
小夭回到住處,馨悅和阿念都在,正拿著白日買的衣料在身上比畫,說得熱鬧。看到她回來,兩人笑著抱怨道:「好姐姐,你下次突然失蹤前,能否給我們打個招呼?幸虧香料鋪子的夥計說你和朋友一起走了,讓我們別擔心。」
小夭笑笑,沒有答話。
她們兩人繼續商量著該做個什麼樣式的衣裙,說起某個貴族女子曾穿過的衣裙,糟蹋了一塊好布料,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小夭縮在榻上,只覺恍惚,這些人才是她的親人朋友,為什麼她卻覺得如此孤單寂寞?
顓頊娶方雷妃那一日,中原的氏族,軒轅的老氏族全都匯聚神農山,紫金宮熱鬧了一整日。
現在顓頊是一國之君,凡事都有官員負責,小夭只是旁觀,本來還有點擔心阿念,卻發現阿念將一切處理得很好,知道自己不喜歡,拖著小夭早早迴避了。
小夭陪著阿念大醉一場,第二日晌午,兩個人才暈沉沉地爬起來,賓客已經離開,一切都已過去。唯一的不同就是,紫金宮的某個殿多了一個女子,但紫金宮很大,一年也不見得能見到一次。
生活恢復了以前的樣子,阿念依舊快快樂樂,每日去陪黃帝,每天都能見到顓頊哥哥。
小夭卻不再練箭,大概因為顓頊登基後,小夭覺得危機解除,不再像以前那麼克己自律。整個人變得十分懶散,一副什麼都沒興趣,什麼都不想做的樣子,每日就喜歡睡覺。一個懶覺睡醒,常常已經是中午,用過飯,去看黃帝,坐在黃帝的殿內,沒精打采地發獃。
在阿念眼裡,小夭一直很奇怪,自然不管她什麼樣子,都不奇怪。
黃帝問了幾次:「小夭,你在想什麼?」
小夭回道:「就是什麼都沒想,才叫發獃啊!」
黃帝遂不再問,由著她去。
顓頊關切地問:「小夭,你怎麼了?」
小夭懶洋洋地笑著回答:「勞累了這麼多年,你如今已是國君,還不允許我好逸惡勞嗎?難道我什麼都不幹,就喜歡睡懶覺,你就不願意養我了?」
顓頊溫和地說:「不敢你怎麼樣,我都願意養你一輩子。」
阿念聽到了,立即探著脖子問:「那我呢?我呢?」
顓頊笑:「你也是,反正……」
阿念急切地說:「反正什麼?」
「反正你如果吃得大多了,我就去找師父要錢。」
「啊……你個小氣鬼!」阿念撲過來,要打顓頊,一邊掐顓頊,一邊還要告狀,「爺爺,你聽哥哥說的什麼話?」
黃帝笑眯眯地說:「反正你父王總要給你準備嫁妝的,顓頊不要,你父王也會送。」
阿念一下子羞得臉通紅,躲到了黃帝背後,不依地輕捶黃帝的背。
晚上,小夭已經快睡時,顓頊突然來了。
小夭詫異地笑道:「稀客!有什麼事嗎?」
顓頊坐到榻上:「沒事就不能來看你了?」
「當然不是了,只不過下午不是在外爺那裡見過了嗎?」
「只聽到阿念嘰嘰喳喳了,根本沒聽到你說話。」
小夭笑道:「一切順心,沒什麼可說的。」
顓頊盯著小夭,問:「小夭,你過得好嗎?快樂嗎?」
小夭愕然:「這……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
顓頊說:「聽苗青說,你晚上常常一個人枯坐到深夜,我本來以為過一段日子就會好,可你最近越來越倦怠,我很擔心你。」
小夭笑道:「我沒事,只不過因為你登基後,我沒有壓力了,所以沒以前那麼自律。」
顓頊盯著小夭。漸漸地,小夭再笑不出來:「你別那樣看著我!」小夭躺到了軟枕上,胳膊搭在額頭,用衣袖蓋住了臉。
顓頊說:「我登基後,能給你以前我給不了的,我希望你過得比以前好,可你現在……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小夭說:「沒有,你什麼都沒做錯,是我自己出了錯。」
「小夭,告訴我。」
顓頊挪坐到小夭身旁低聲說:「小夭,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呢?」
小夭終於開口:「和璟分開後,我心裡不好受,一直睡不好,但我覺得沒什麼,一直都挺正常,可你登基後,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很累,感覺看什麼都沒意思。沒有了第二日必須起來努力的壓力,夜裡起發睡不好。我常常想起和璟在清水鎮的日子,還常常想起我們小時在朝雲殿的日子。我喜歡那些時光,但我不喜歡自己總回憶過去,不管過去再美好,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軟弱沒用,我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顓頊靜靜思索著。
人所承受的傷害有兩種,一種是肉體的傷,看得見,會流血;另一種是心靈的傷,看不見,不會流血。再堅強的人碰到肉體的傷,都會靜養休息,直到傷口癒合,但對心靈的傷,越是堅強的人越是喜歡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如常的生活,可其實這種傷,更難治癒。
被母親拋棄,被追殺逃亡,變成了沒臉的小怪物,獨自在荒山中生存,被九尾狐囚禁虐待,孤身漂泊……這些事都給小夭留下了傷害,可小夭一直用堅強,把所有的傷害壓在心底深處,裝作沒什麼,告訴自己她已經長大,一切都過去了。
小夭看似洒脫不羈,可因為她從小的經歷,其實,小夭比任何人都渴望有個安穩的家,不然不會做玟小六時都給自己湊了個家。
小夭把所有的期侍都放在了璟身上,璟的離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夭承受不住了。明明已承受不住,可當時,軒轅的儲君之爭正是最兇險時,小夭為了顓頊,依舊對自己心上的傷視而不見,直到顓頊安全了,她才垮掉了。
顓頊心酸,第一次對璟生了憎惡。小夭付出信任和期待,需要常人難以想像的勇氣和努力,那是在累累傷口上搭造房子,璟卻把小夭的信任和期待生生地打碎了。
顓頊撫著小夭的頭說:「沒有關係,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我在這裡,你真的可以軟弱,也可以哭泣!沒有關係!」
小夭鼻子發酸,從小到大,每走一步,只要有半點軟弱,肯定就是死,她從不允許自己軟弱,她自己都不明白,那麼艱難痛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在她會受不了?可是,每每午夜夢回時,悲傷痛苦都像潮湧一般,將她淹沒。
小夭說:「別擔心,我相信時間會撫平一切傷口。」
顓頊道:「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心上的傷很難平復,否則我不會到現在都無法原諒我娘。」
「既然肉體的傷有葯可治,心裡的傷也肯定有辦法治療。」
「我沒說沒有。」
「如何治療?」
「今日的得到能彌補往日的失去,現在的快樂會撫平過去的傷痛。我是沒有辦法原諒我娘,可因為你的陪伴,那些失去她的痛苦早已平復。」
小夭默默想了一會兒,強笑道:「你是鼓勵我去找新的情人嗎?」
顓頊說:「我只希望,有一個人能撫平璟給你的痛苦,讓你相信自己被重視、被珍惜、被寵愛,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的。」
小夭的眼淚涌到了眼眶,喃喃說:「我一直都比較倒霉,這種好事,已經不敢奢望了。」
顓頊低聲說:「有的,小夭,有的。」
顓頊陪著小夭,直到小夭沉睡過去,他起身幫小夭蓋好被子。
雖然小夭好強地沒在他面前流淚,可此時,她眼角的淚在緩緩墜落。
顓頊用手指輕輕印去,如果當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小夭會因為璟哭泣,不管他再想要塗山氏的幫助,也絕不會給璟機會接近小夭,現如今他憎恨塗山璟,可更憎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