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鴛鴦瓦冷霜華重(1)
向晚時分沒有掌燈,天色晦暗不明,院子里有蜻蜓,飛來飛去,飛得極低極低,階下的玉簪花開了,有蜻蜓輕輕地停在花枝上,只是花葉搖也不搖。
悶熱得似有一場雷雨。
人坐在廊下,靜悄悄地就會出一身汗。
阿悟怕我想不開,默默坐在我旁邊,替我搖著扇子。
不由得想起七八歲的時候,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童,阿悟也是這般,總是坐在我旁邊,替我搖著扇子,看著我讀書、習字。
夏晝天長,因見阿悟手中那柄白紈扇,我隨手就在薄絹上寫下關於扇子的詩句。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本來只是因物而作,沒料到阿悟看到之後,神色大變,正色對我說道:「小娘子不可再作此詩。」
我不解地看著阿悟。
阿悟說:「此詩不吉。」
那首詩的下半段我自也記得: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那是前漢班婕妤的《團扇歌》,班婕妤是有名的才女,亦是出名的賢妃,然而下場並不好。得寵時戰戰兢兢拒絕與天子同輦,失寵後幽居長信宮,只有書卷里寥寥字句,讓人可以遙想有這麼一個女人活過,寫過詩文。
我其實並不介意。
因為我將來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自然跟做妃子不一樣。
做妃子沒有聖寵其實就什麼都沒有,所以患得患失。而皇后,是要與至尊無上的帝王並肩的妻子。
不僅僅是我,父親大人也是頗為期許。
我們關隴趙氏門第高貴,入主後宮自然是有資格的。
十三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晉王李承鄞。
在天子的諸多兒子中,他是最特別的一個。
他生母早逝,自幼養在中宮,是皇后的養子。
父親大人曾私下說道:「可惜不是皇后親生,到底隔了一層。」
天子還有幾個兒子頗為出色,我知道晉王並不十分得天子私愛。
晉王的生母淑妃,是宮中的一個隱秘的傳說。人們竊竊私語地議論她,因為她曾經離後位只有一步之遙。中宮無子,淑妃又是一個慧黠的人,見過她的人沒有不贊她聰明的。天子的每一刻心意她都能猜測得到,傳聞天子曾經將無字箋交給她,她從容地將原箋或寫或畫,封固交原使送回,無不令天子稱意。
那時候她便如一輪明月,清輝皎皎照在後宮。雖然不像太陽一般灼烈,可是皓月當空時,群星暗淡無光。
如果她再有幾年時間,一定會取皇后而代之。
而她死了。
在後宮之中,聰明人總是不長命的。
尤其野心勃勃的聰明人。
所以,有時候藏拙也是一種真正的聰明。
晉王便是這樣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他不出彩,亦不得天子期許,夾在諸兄弟里,十分不出色。
可是我知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啊。
父親大人還在晉王與諸王之間猶豫時,我說道,我要嫁晉王。
父親大人問我,可想好了。
我點點頭。
其實父親不知道,我曾經見過晉王。
並不是刻意,只不過我和哥哥出去看射柳,人家說,那是晉王,於是我在馬上回頭望了一眼。
他也騎著馬,握著弓,笑吟吟地和身邊人說話。
他身邊的人我也認識,是裴家的小郎君阿照。
裴照素來有玉人之稱,因為生得俊雅過人,閨閣里頗有他一些事迹。
沒料到晉王與他竟然不相上下,兩人並轡而行,便如夏日新生的兩枝荷箭一般,相映生輝。我忽忽想到,陛下生得那般好容貌,淑妃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晉王如此俊美,也是自然之事。
鼓聲又響了一通,輪到晉王射柳,我不由得勒住了馬,有意看一看他的本事。
晉王一邊策馬,一邊挽住弓,彷彿是不經意,就射出一箭。
那一箭不算絕頂高明,但也不偏不倚,就射中了系在柳枝上的葫蘆,葫蘆「啪」一聲向下落,葫蘆里關著的小小黃雀騰空而起,無數人叫好,晉王以手遮額,仰起頭來看著那隻越飛越高的黃雀,陽光映著他的臉頰,他臉上有汗珠,便如同露水滴落玉盤一般晶瑩剔透。
我看著他遙望天際,不知為何,就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彷彿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明明他離我不過幾丈開外。我覺得不服氣,因為從小到大,還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抓不住的。
我也不知道為何心裡會有這樣的計較,也許是那天日頭正烈,而少年驕傲的眼神,全都淡淡地隱在這彷彿不經意間,我至今記得他那日穿著褐色的胡服,衣領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他的整個人彷彿也在熠熠發光。
我想,就是他吧。
史官嘗述太宗皇帝日月之表,龍鳳之姿。
我一直想不出來那是什麼樣子,直到看到晉王。
我決意嫁給他。
父親有幾分猶豫,我從容地說,若是晉王為太子,我便是太子妃。
我知道家裡人還有些三心二意,但好在,晉王從明面上看,因為是中宮養子,反倒離太子那個位置最近。
我需要的,也不過是家裡瞧准了時機幫他一把,將他推上那個位置。
父親還在猶豫,結果晉王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沒等家裡出力,他不動聲色就坐到了太子那個位置上。
當然是因為魏王犯了大錯。
魏王就是沉不住氣,天子還活得好好的,他就迫不及待將手伸那麼長,甚至試圖陷害自己兄弟,天子怎麼能容他。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晉王很輕巧成為最大贏家。
一時間朝中人人側目。
我暗自歡喜自己的眼光,我知道父親已對晉王數次示好,晉王,哦不,現在是太子殿下了,他也頗有意迎娶趙家女。
我沒有想到橫生枝節的卻是皇后。
她大約十分不願意眼看我成為太子妃,竟然暗中指使朝臣,巧妙地將平定西域的差事推給了太子,然後定出了一條和親計。
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私下裡遣人,約了太子見面。
我知道太子會來的,果然,他如期赴約。
其實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相見,為了掩人耳目,我還戴著長長的帷帽,隔著遮蔽容顏的薄紗,我看他立在庭院井前的玉欄杆畔,對我微微笑。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彷彿那天的太陽又映在他臉上,白玉一般明皙的臉龐,皎皎照人。
我一時想不出來什麼話對他說,庭角一樹杏花,開得甚好,有一隻黃雀立在杏花枝頭,不停啄那花瓣,護花金鈴被風吹得啷啷輕響,那隻黃雀飛起來,又盤旋重新落下,仍舊在那裡啄著花瓣。
我忽然想到射柳那天的那隻黃雀,不知道它飛到了哪裡,會不會就是眼前這一隻?
我膽子本來很大,想了好多話要對他說,但不知為何真正見到他,忽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說了。
他果然是懂得我心意的。
他折了一枝杏花給我,說:「請小娘子放心。」
我接過那枝杏花,清雅馥郁,簪杏花也是很好的吉兆,我終於說道:「唯願郎君旗開得勝,早日還朝。」
我綉了一對護臂給他,我的針黹頗下過一點苦功,在閨閣間也有些名聲,畢竟皇后都要親祭蠶桑的。
護臂里側綉著我的小字,是瑟瑟兩個字。
太子是個雅人,亦是個解人,因為第二天,他就命人給我送來一斛瑟瑟,那些珠子碧透可愛,我命人穿作珠簾,連視慣富貴的父親見了,都頗為震動。畢竟,這是比珍珠還要昂貴奢華,從遙遠的外邦貢來的珍寶。
太子此舉,自是視我如寶似珠,父親亦甚為滿意。
朝中有人故意與太子為難,偏叫他領羽林軍去西域。那些羽林郎都是京中權貴子弟,哪裡能打仗,但他眉頭都未皺一下,帶著裴照,領著幾千羽林就離京西去。
我在京中只有茫茫地等待消息。
西域那麼遠,萬里之遙,走到那裡就得幾個月。征戰往返,我即使記掛,也只能遙望天邊的大雁。
古人有將書信系在雁足之上,傳書千里。
可是我並不能夠給他寫信。
不知道他是否平安,亦不知他是否平定了西域的諸邦。
直到裴照遣快馬入京來。
我才知道他在西域出了事,失足跌入萬丈懸崖,生死不明。
很奇妙的,我並不驚慌,我看中的人,自然是天命所歸,我不信他會福薄至此。
再說,諸軍拱衛,如何會失足墜崖,我才不信裴照傳書里那些含含糊糊的話。我知道定是有人算計太子,謀他性命。
但他在深宮中平平安安長到這麼大,我不信他會被人算計了去。
果然,太子殿下平安歸來。
只不過,他還帶回了一個女人,據說就是那西涼的公主。
朝中諸臣各懷心思,但太子平定西域是大功,群臣紛紛勸說天子,不要將那異邦女子冊立為太子妃,還有人出主意,要將那西涼公主嫁給淮南王。我知道父親也在暗中出力,誰也不想太子妃的位置,真落在一個異邦女子頭上。
我知道只怕此事難諧,因為天子心思莫測,果然的,陛下很快下旨,將那西涼公主嫁與太子,做太子妃。
父親十分失望,問我:「阿女,汝還願嫁太子否?」
我知道只要我一句話,自然有人替我除掉那西涼公主,她住在驛館裡,人地皆疏,連中原話都不會說,而且身邊只有一個西涼帶來的侍女,那侍女還是個木訥啞巴,不管是什麼手段,叫西涼公主無聲無息病死在婚禮前,總是十分容易的。
我猶豫不決,倒不是憐惜西涼公主一條性命,而是擔心天子覺得我們趙家手伸得太長。
天子不會容忍魏王,自更不會容忍一個臣子,在他面前玩弄這種手段。
我勸父親算了吧,至於要不要嫁給太子,我決定見一見他再說。
時隔一年,太子似乎變了許多,又似乎什麼都沒變。只是變得蒼白消瘦,據說他曾經在西域受了重傷,幾乎命懸一線。而如今,他痊癒了,卻仍舊帶著幾分淡淡的倦容。
我微妙地覺得,他似乎離我又遠了一些。我說不上來,就是女子的一種直覺。他雖然待我仍舊親切,但我總覺得他的眼睛裡並沒有我,他的目光總是彷彿透過了我,在看著另外一個地方。
他仍舊送了一斛瑟瑟給我。
我微笑著說:「你已經送過我一斛了。」
他說:「這一斛留給你串成兔子玩兒。」
我不知道瑟瑟還能串成兔子,他忽然有了興緻,命人取了針線來,親自串給我看。
太子做這樣的小兒女遊戲,竟然十分認真,串成的兔子彷彿逼真,用黑色的瑪瑙珠子做了眼睛,簡直活靈活現。
他結了線結,用手託了那小小的、剔透的綠色兔子給我看,他笑著說:「你看,成了。」
我從未聽過他如此溫柔聲氣地說話,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心裡忽生歡喜,這一刻他不再是那般疏離,那般遙不可及,而是可親可近,尤其他的眼神,脈脈地看著我,他說道:「好不好玩,待明兒再送你一對活的小兔子,你比比看,像不像。」
我將那隻串珠兒兔子放在簾前,夜間燭火搖動,映得瑟瑟珠簾和那隻兔子都盈盈生綠。我伏在席上,看著那隻串珠兒兔子,燈火將它的影子照成小小的一團,倒像只小老鼠,燭焰搖動,影子變長了,影子里的兔耳朵也更長了,這下終於不像老鼠了,像兔子。我想到李承鄞低頭串珠子的樣子,那般認真,那般仔細,每一顆珠子他都穿得小心翼翼,我不知為何心裡一片柔軟,終於決意嫁給李承鄞。
哪怕只能做良娣,我知道那個太子妃,也不過徒有虛名罷了。
果然的,那個太子妃真真徒有虛名。
太子十分嫌棄那西涼女子,從來不正眼瞧她一眼。
我反倒時時勸說太子,面子上總得過得去,且敷衍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