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十八
一念飄忽
「是,王公公之前與我說過,阿伽什涅魚卵難以孵化,世人皆不曉其密。因此今早見小魚產卵,我便趕緊告知公公。」
王宗實看向她手中的水晶瓶,說:「你該告訴蘊之的,我如今並未帶容器過來。」
「這東西不是到處都有嗎?」她說著,轉頭看了看室內,隨意取過一個罐子,將水晶瓶中的小魚連同魚卵一起倒了進去。然後她又倒了些水在水晶瓶中,伸手到罐子中將那兩條魚撈了回來,放回瓶中。
她將水晶瓶放回窗口,把罐子遞給王宗實,然後隨便在桌前坐下,取了一塊糕點遞到口邊。
一直冷眼旁觀的王宗實,此時終於發聲,問:「不洗手嗎?」
黃梓瑕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說:「那個瓶中水早上剛換的,很乾凈。」
王宗實微微眯起眼,盯著她的手指看。
她的左手食指指尖上,沾了小小一顆魚卵,在她粉色的指甲之上,就像是一粒最細微的紅色塵埃,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而他看著她若無其事,指尖輕碰到了糕點,那一點小魚卵便黏在了糕點之上,混雜在了芝麻之中,再不見蹤跡。
她輕輕咬了一口,然後看向他,問:「時近中午了,公公可要吃一兩個嗎?」
王宗實沉吟地看著她,目光不覺又落在那個糕點之上。她恍若不覺,微啟雙唇,準備將剩下的一半塞進口中。
「放下。」王宗實的聲音冷冷傳來,令她怔了一下,看看自己手中的糕點,又不解地看向他。
王宗實的眉頭令人幾難察覺地皺了一下,端詳著她的神情,然後才問:「你知道了?」
黃梓瑕茫然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什麼?」
王宗實的目光重又落在她手中的糕點之上,卻不說話。
「這個嗎?」她便舉起手中的糕點向他示意,然後直接將剩下一口吃掉了。本就只有拇指大的糕點,她吃得輕鬆愉快,王宗實的臉色卻頓時變了。
這個一貫行動遲緩,彷彿冬眠蛇類的王宗實,在一瞬間幾步跨過來,卡住了她的脖子,拍著她的背沉聲道:「吐出來!」
黃梓瑕乾嘔了兩下,使勁想要掙脫他的手。可王宗實手上勁道極大,她根本無法脫身,在他的鉗制之下,終於還是將吃下去的糕點吐了出來。
「叫人去藥店開蘿芙木和夾竹桃,研末微量口服,每隔兩個時辰一次,一日二錢的量,連服一月。」王宗實放開她,說道。
黃梓瑕摸著自己被扼過的脖子,有點遲疑地說:「王公公,夾竹桃可是有毒之物。」
王宗實冷冷道:「這麼一點點,死不了,頂多上吐下瀉不舒服而已。」
「會有多不舒服呢?比如說,和體內孵出一條寄生的小魚比…哪個會更難受些?」黃梓瑕平靜地問。
王宗實那張蒼白冷靜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情來。他狠狠瞪著面前的她,不敢置信。
黃梓瑕與他對望著,唇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意來。
「哼…」王宗實終於壓下心口的震驚與怒火,冷冷道,「你怎麼知道的?」
「在蜀地,與王公公交好的那個沐善法師,曾經以攝魂術誘導禹宣殺了我的父母。」黃梓瑕靜靜說道,「那個時候,與沐善法師一起策劃這個計謀的齊騰,曾經對禹宣說,你知道那條小紅魚,如今去了哪裡嗎?」
王宗實冷笑一聲,抱臂說道:「沐善懂什麼?已經孵出的魚,畢竟是水中養慣了的,進入人體中便死了,只能起得一時效果。哪像魚卵中孵出的,可以長久寄生於人身,神不知鬼不覺便改變了一個人。」
黃梓瑕咬緊下唇,盯著他問:「王公公與張家有何冤讎,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家人的命?」
「你想多了。」她揭開了他們之間的幕布,他反倒顯得平靜下來,說道,「天底下曉得此魚秘密的,並不只有我一人。」
她微微前仰,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說道:「然而公公身邊的小童阿澤,曾經與張行英有過聯繫。」
「張行英亦是夔王身邊之人。」他與她目光相接,卻沉靜非常。
黃梓瑕默然點頭,若有所思。
王宗實慢悠悠地理著自己的衣袖,說道:「你明知道,以我的身手,這邊又是我的地方,若被你戳穿了行藏之後惱羞成怒,你便沒有生還的機會。」
黃梓瑕轉頭看著窗外風中起伏的樹枝,沒有回答。
「因為你早已確定,我並不是幕後主凶。如今朝廷之中,我最大的、纏鬥最久的對手是夔王,這沒錯——但是,在另一種情況下,我們也可以互相依存。尤其是,如今這樣的情況之下,夔王府與王家,覆滅只是先後之分,對嗎?」
雖然不願承認,但黃梓瑕還是點了點頭。正如他所說,若朝中沒有王宗實這樣一個人存在,或許夔王早在多年前,就像其他幾個王爺一樣無聲無息莫名其妙死去了,更不可能崛起於咸通朝。
「不然,你以為我幫助你,又為了什麼?」王宗實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緩緩掃過,「你是夔王重要的人,也是王家重要的人。無論你將來跟隨夔王,或是嫁給蘊之,對王家而言都不錯,是值得投資的買賣。」
黃梓瑕沉默片刻,終於站起身,緩緩向他行了一禮。
「你不必謝我,我確實欣賞你,你若真是宦官楊崇古,我肯定要千方百計把你弄到我身邊。」王宗實說著,唇角第一次泛出一絲真實的笑意來,整個人竟也顯得不太森冷了,「你倒是清楚我對你的顧念,也算得很准,知道我一定會救你。」
「不,我也只是賭一把而已。畢竟,若我只是追問公公此事的話,肯定是沒有結果的。」見王宗實坦然吐露一切,黃梓瑕也將自己的手指伸出,給他看上面沾染的一兩顆塵埃般細小的紅點,「其實剛剛我的手指上,只是沾染了一點胭脂粉而已,紫茉莉種子磨碎後用胭脂花的汁水染成的紅色粉末,絕對沒有毒的,公公大可放心。」
「你能從那個齊騰的隻字片語中看出阿伽什涅的詭秘之處,也算難得了。」王宗實一笑置之,又想起一事,說:「之前,我將鴆毒交給齊騰,原是想讓他監視范元龍與沐善法師的,誰知卻被他拿去釀下大罪,此事我亦有錯,還請你擔待。」
黃梓瑕心中早知,齊騰與王家有關係,鴆毒又是宮中秘藏,自然與王宗實脫不了關係,但見他如此坦誠地向自己說明,反倒不能在說什麼,只能搖頭表示避開此話題。
「梓瑕也只是心中隱隱有此猜測而已,我想鄂王殿下、張行英父子的種種癲狂,似乎都難以解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當初曾聽過的關於阿伽什涅的傳說,此魚為佛祖前龍女一念飄忽所化。」黃梓瑕轉頭看著水中靜靜游曳的那兩條小魚,緩緩說道,「一念飄忽…所謂事出必有因,既然有此說法,那麼這小魚,必定與人的意念有關,想必是一種怪異之毒,可以讓人瘋狂?」
「不,不會致人瘋狂。」王宗實緩緩搖頭,說,「而且,它雖是一種毒,但也並不致死。」
黃梓瑕皺眉道:「我在蜀中時,曾見人種植阿芙蓉,據說是西域傳來可治百病之草。但阿芙蓉入葯甚好,若多食便有飄飄欲仙之感,眼前迷離幻覺異彩紛呈,甚至有人因此成癮喪命。」
「對,阿伽什涅亦是如此,它會使人執妄,無限加重心中重視之事,進而偏執狂妄,滿懷執念,至死方休。」
黃梓瑕點頭,思索片刻又問:「可以用它來掌控他人么?」
「不能。阿伽什涅只能加重服食者本心,無法憑空造出任何思緒來。」
黃梓瑕問:「所以,即使我剛剛服下魚卵,也不會受人操控、更不會認為夔王危及社稷,進而千方百計要殺害他,是嗎?」
「自然不可能。阿伽什涅只會加重你心中最重視之事,比如,維護夔王不顧一切的執念,進而影響你對他人的懷疑,比如,認為我是謀害夔王的兇手,所以不顧一切與我拚命。」王宗實冷笑道。
黃梓瑕神情自如,向他笑了笑,說:「公公饒過梓瑕吧。」
王宗實微微一哂。
黃梓瑕心中思忖著,王宗實否認自己殺害張行英父子,又說自己身邊的阿澤也是暗藏的眼線,這等於是已經明示她真正的幕後真兇是誰。
只是張家父子中了阿伽什涅蠱毒之後的狂熱激憤,竟是害怕夔王顛覆大唐,恐怕這與他家那幅畫、或者說與張父當年在皇宮中的所見所聞,也有關係?
她還在思索,王宗實又說:「關於夔王,我有一事可告訴你。」
黃梓瑕點點頭,轉頭看著他。
「或許你也聽說了,京城有數十坊的老者聯名上書,請求嚴懲夔王,想必這幾日,就是陛下如何處置夔王的關鍵時刻。」王宗實坐在桌前,慢悠悠說道,「然而你或許不知道的是,今日陛下頭疾發作,太子前來侍疾,哭得幾乎暈厥。陛下問他為何如此傷心,他說,四皇叔謀奪天下,兒臣擔憂失去父皇庇佑之後,難以自保。」
黃梓瑕臉上不由得變色,低道:「太子身邊人實在險惡。」
「是啊,太子年幼,他懂什麼?還不就是被身邊人挑唆。那個田令孜,身為太子最貼身的宦官,志大才疏,覬覦神策軍已久,還以為是個人上位就能保得京畿平安。」王宗實語調陰冷,臉上表情卻依舊平淡,只慢條斯理地說著,就像隨口閑聊一般,「不過是服侍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得了些寵幸而已,還教太子殿下叫自己『阿父』,陛下居然也能一笑置之,不當回事。」
黃梓瑕在心裡想,天子旁落,大權久在宦官手中。先皇宣宗蟄伏多年方才斬殺馬元贄,當今皇帝更是十多年依賴王宗實,若不是夔王憑一己之力崛起,恐怕如今長安,依舊是宦官一手遮天之勢。
只是宦官畢竟是宦官,就算再囂張跋扈,終不可能謀朝篡位成為天下之主。但夔王卻是王爺,出身地位均足以坐天子位。皇帝若一直平安強健也就罷了,如今他行將大去,夔王卻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十二歲的太子又能如何對抗如此強敵?
黃梓瑕自忖,若自己與皇帝異位而處,那麼,她恐怕也無法避免對李舒白的揣測。畢竟,李舒白唾手可得的,是九州天下,萬民朝拜。
她只覺得自己的後背,細細一層冷汗冒了出來。怎麼想,都想不到皇帝留下李舒白的理由。
而王宗實也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黃梓瑕勉強定一定神,然後才接他的話頭說:「公公又何須將田令孜放在心上?此人根本不足為懼,只仗著太子自小與他親近,未曾得勢便張狂,也是一介愚人。而陛下應該是覺得,對於太子來說,身邊是一個愚蠢而張揚的宦官,總比深沉而內斂的好。」
「收拾起來,比較不那麼費勁,是嗎?」王宗實冷笑著,拂了拂自己的衣服,說,「就比如,陛下花了十四年時間,可終究,還是收拾不了我。」
黃梓瑕默然無語,實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此話。
「陛下明知我與夔王素來見解相左,卻偏將此事委託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他站起身,悠然自得道,「至於那些無知愚民聯名上書,你不需要管,我既然受命主管此事,怎麼可能會為那些無知升斗小民所影響。」
黃梓瑕隨他站起,尚未開口,他已從袖中取出一封奏疏示意她,說:「這聯名上書,依你之見,如何處理為好?」
黃梓瑕低頭道:「陛下既令公公處置此事,想必公公定能妥善處理,梓瑕不敢妄言。」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向外走去。
黃梓瑕隨他走到屋外,外面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冷戰。
王宗實本來最是怕冷,此時卻望著外間的枯枝禿樹,長身直立,聲音平靜而冷淡:「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是長安最熱鬧也最混亂的時期。佛骨不日就要進京,到時候肯定會全城轟動,而我也準備,勸說陛下讓夔王在此時出宗正寺,去迎接佛骨。」王宗實淡淡望天,說道,「不是人人都說夔王為惡鬼附體嗎?那就讓人看一看,他究竟敢不敢去接這個佛骨。」
黃梓瑕心中一凜,問:「陛下會答應嗎?」
「會的,首先他能不能重回昔日煊赫,還要看是否能過佛骨那一關。這一番劫難,夔王能不能過,還是個問題呢。」王宗實側臉看她,面露冷笑,「再者,今早接報,沙陀進犯我邊關,振武軍正在死守。可憐李泳辛辛苦苦擴充軍隊,一夜之間被打得丟盔卸甲,全部白忙活了。彷彿舊事重演一般,兩年前沙陀進犯,各鎮節度使也是如此節節後退。而那時率軍北上擊敗沙陀的人,正是夔王。」
「這麼說,朝廷如今是真的需要夔王了。」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口的洶湧,勉強鎮定道。
王宗實瞟了她一眼,又說道:「別高興得太早。之前,徐州平定了龐勛之後,夔王不是自此之後,便不能再用左手了么?」
黃梓瑕默然抿唇,緩緩點了一下頭。
「你又焉知一切平定之後,這次夔王失去的,會是什麼?無論他立下什麼功勞,能抵消得掉他殺害兄弟的罪名么?」王宗實拂拂衣袖,感慨道,「有時也頗覺可惜啊。可惜我十來年經營,終究抵不過夔王天縱英才。他在夔王府不聲不響蟄伏九年,我還以為他這輩子就這麼完了,註定和他之前那些兄長們一樣,無聲無息死在王府之中——誰知道,他竟能抓住龐勛之亂,一下子就活過來了。」
黃梓瑕默然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口中舒出的薄薄白氣,沒有回答。
「此次夔王又到生死攸關之時,然而我看近期北方局勢變動,陛下的身體又如此,不出二三日,陛下一定會有所行動,夔王出修政坊也不晚了——畢竟,是死是活,是殺是用,都已經沒時間拖下去了。」王宗實的話,讓她眼睛微微張大,而他卻似乎全沒注意到她,只彷彿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人這一輩子,講究的是個命,需要的是個運。他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上蒼安排的那一場叛亂,聖上急於尋求壓制我的力量。叛亂讓他脫穎而出,聖上的扶助讓他擁有機會,他天縱奇才終於一路走到現在。」
他說著,回頭朝黃梓瑕冷冷一笑:「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命運是否已經到頭,就看你的了。」
黃梓瑕只覺心口洶湧,有些澎湃的東西扼住她的喉口,令她無法呼吸,說不出話。
「據我所知,蘊之是非常喜歡你的。」王宗實面容異常蒼白,望著她的陰冷眼神之中,卻分明地多了些許難以察覺的同情,「黃梓瑕,你這麼聰穎的一個人,應該知道如何選擇自己最好的人生。」
黃梓瑕僵硬地低頭,說道:「是,梓瑕知道。」
長安城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變了模樣。
沸騰的百姓不僅洒掃門庭,還自發到各條街道上洒水清掃。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自己做的努力是無用的——城中富戶早已去運了最純凈的黃沙過來,一遍遍篩過之後,就等著當日黃沙鋪地,奉迎佛骨。然而不過片刻,他們又發現黃沙也不算什麼,因為早已有人傾盡身家買了數百丈波斯絨毯,準備到時鋪設於佛骨經過的路上以供踩踏。
長安城熱鬧非凡,皇帝詔令建造的小浮屠塔和彩棚樓陳設在每個路口,城中富戶以水銀為池,金玉為樹,街上遍地彩棚,連樹上也已經被人纏滿了錦緞,正是遍地生輝,只待佛骨。
黃梓瑕穿著一襲窄袖布衣的男裝,騎馬行過長安。街坊熱鬧非凡,她只能下馬牽著,慢慢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聽街邊人們議論著即將到來的盛事——
「這回的佛骨,迎到長安之後,又該是天下太平,萬民安樂了!真是人人喜見此事啊。」
「這話可不對,當年憲宗皇帝迎佛骨的時候,那韓愈不是不識時務出面阻攔,結果當日被貶嗎?這回可也有個人,對佛骨不敬呢!」有個老者捋著鬍子說道。
旁人都恍然大悟,問:「老丈的意思,是夔王意欲阻撓迎佛骨事?」
「可不是嗎?這夔王從一開始便對此事不滿,阻攔陛下建浮屠迎佛骨,你說此事與他何干,為何先是不贊成迎佛骨,後又減少所建浮屠,千方百計阻攔聖上?」
「我倒也有聽說傳言!」有人詭秘道,「據說,那夔王身邊,有一張怪異的符咒,其上附著龐勛陰魂。這張符咒啊,每逢殺戮便血光大盛,夔王就是仗此橫行,平南詔,敗沙陀,全憑著龐勛陰兵!」
坊間傳言,荒誕如此,黃梓瑕不由得無奈,勒住了馬站著聽了下去。
那人見眾人都被怪力亂神吸引,認真傾聽,不由得口沫橫飛,說得更是天花亂墜:「夔王卻沒想到,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張符咒助他成事,可也在暗暗吞噬他的心智,到如今,龐勛惡鬼附身,他已經神智全失,意圖謀反了!」
「難怪他竟殺害鄂王,全不顧手足之情!」
「皇家有何手足之情?何況他府中的近身侍衛也出來指證,夔王深意,正是要謀奪天下,區區一個兄弟,他又如何會放在眼裡?」
在眾人的嘆惋聲中,剛剛那老者也說道:「不錯,所以老夫也與其他眾老一起,聯名上書,直達天聽,要求陛下重國法,輕功績,務必要使罪惡昭彰,兇手伏誅啊!」
「老丈暮年,尚且一心為國,真是佩服啊!」
在眾人的讚揚聲中,也有人質疑道:「然而夔王當初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對社稷實有大功,若說被迷了心智,那也功過相抵,罪不至死吧?」
「夔王自然罪不至死,甚至對江山社稷有功,可如今夔王的軀殼之中住的已經不是他自己,而是龐勛,這奪舍惡鬼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還有人說道:「但我看,如今朝廷尚有需要夔王的地方,我聽說啊…」說到這裡,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眉毛挑動,顯然對自己掌握了最新消息而感到興奮,「朝廷要讓夔王去壓制振武軍呢!」
「不可能吧?振武軍出事了?」
「說不準的,畢竟前幾天不是還在說振武軍在大力擴充軍備么?難道是反了,所以朝廷要平叛?」
「好傢夥,那龐勛本就是亂軍出身,如今去打振武軍,那不是亂軍打亂軍,亂成一團了?」
眾人都哈哈笑起來。黃梓瑕聽他們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全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便牽著馬準備離去,誰知一陣都曇鼓聲傳來,吸引了眾人注意,大家紛紛往那邊涌去。
黃梓瑕順著眾人擠去的方向看去,卻是那個常在綴錦樓說書的中年男人,說書人果然是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湊,這回又神采飛揚地設下小鼓,擠到街頭來了。
畢竟是專業耍嘴皮子的,這鼓槌一掄,開口就是不一樣,先講一段太宗皇帝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事,結果被人唾棄道:「能不能講點好聽的?來點香艷的!」
在眾人心照不宣的低笑聲中,說書人也只好說:「那麼,就來與各位講一個前朝隋煬帝的荒誕事兒。那文帝暮年,身懷重病,煬帝入內侍疾,偏巧看見了捧著葯湯而來的宣華夫人。只覷得一眼,頓時魂飛魄散,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美人兒…」
「然後文帝駕崩,煬帝送了同心結給宣華夫人,收了先帝妃嬪夜夜笙歌荒淫無道——聽了幾百遍了,你再換個新的!」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黃梓瑕卻忽然臉上變色。
她的腦中,迅速閃過在鄂王府的香爐中扒出來的那幾條絲線,那殘餘的樣子,分明是燒得殘破的一個同心結。
同心結、匕首,玉手鐲。原來…這就是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三樣東西,內里共同的涵義!
她一瞬間只覺得恐懼無比,眼前世界模糊,所有人都往後退散,眼前唯有淡淡一抹街道的痕迹存在。彩棚遮天,日光照得街道鮮艷無比,就像是淡紅的血色鋪天遮地。
她面容蒼白,不由自主地攥緊手中的韁繩,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僵立在牆角一動不動。許久,許久,她覺得自己聽到沉重的呼吸,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不由畏懼而警惕地看向左右,卻發現身旁人人都只漠然走過,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正是她自己的。
此生此世,她經歷過無數的案件,各種兇殘可怕的手段手法,不計其數。然而這是她第一次站在人群之中冷汗涔涔,竟在瞬間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太過可怕的真相,讓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臉色難看得甚至連路人都側目而視。
她靠在牆角,在長安最熱鬧的時刻,在周圍期待佛骨祥瑞的人群之中,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般僵硬冰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神智漸漸清醒過來,身旁的那個說書人已經換了一段夔王力抗沙陀來犯的故事,怎奈他講得賣力,聽眾卻不買賬,紛紛說道:「夔王如今都犯下這等事了,你換個人講講!」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靠在牆上,沒有餘力離開。
「諸位,我今日講這段,可有原因!」那說書人站在彩棚之下,臉也被映得紅紅的,一股興奮之意,「這沙陀來犯,並非一次兩次,諸位可知前日振武軍消息?他們敗退五十餘里,連大營都被人給端了!」
在嘩然聲中,聽眾們紛紛沮喪道:「敗退又如何?如今大唐國運衰弱,邊關敗仗又豈止一回?早不是當年氣象了。」
說書人正色道:「當初沙陀敗於夔王之手,令他們對夔王是聞風喪膽,自此不敢妄動。可如今夔王有難,眼看性命難保,這沙陀就又趁機來犯!這是欺我大唐無人啊!此等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徑實是令人痛恨!」
聽者們頓時群情激奮,更有人排眾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夔王該率我大唐將士直取北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那些跳樑小丑看看我大唐的厲害!」
「對,沒錯,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一說到外敵入侵,百姓立即被煽動,此刻那夔王殺害鄂王的事早已被拋諸九霄雲外,眾人只幻想著夔王北赴戰場之後,如何片刻擊潰沙陀,甚至直取王庭驅趕他們至大漠,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餘力…
「再者,好教諸位得知,這夔王殺鄂王一案,各位不覺得匪夷所思,詭異非常么?這其中隱藏的奧秘,待在下與各位細細道來——」
後面更加聳人聽聞的揣測,神神怪怪,又引得眾人一片嘩然。黃梓瑕神思恍惚地繼續牽馬慢慢前行,心下只想,王家的行動確實夠快,前日剛剛說過要扭轉輿論,此時就已經開始了。
她抬頭看見修政坊已在眼前,便將自己的馬系在旁邊柳樹上,又給旁邊看馬人囑咐了要添些草料,然後往宗正寺亭子而去。
到門口之後,她靜靜站在巷子外側的角落,一株槐樹正擋住她的身影。
日頭越升越高,她站在樹後,只覺得自己的手腳越來越冷。
她的心頭,一直盤旋著那個同心結,那把匕首,還有那個碎掉的白玉鐲。
若有人此時看見她,必會發現她雙唇顫抖,滿臉恐懼。
就算已經明白了所有來龍去脈,可她依然還是覺得恐懼。恐懼於這覆滅的人性,恐懼於未知的局面,恐懼於自己將無法親手揭開這一切真相,還李舒白一個清名。
她竭力控制自己,咬著下唇站在那裡,靜靜等待。
直到將近辰時,有整齊列隊的御林軍來到,領隊的人正是王蘊。
「聖上手諭,宣夔王入宮覲見。」
守衛不敢怠慢,驗看了手諭之後,趕緊放王蘊進內請夔王出來。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槐樹之後,以蟠曲的樹榦擋住自己,只露出半個面容,靜靜等待著。
片刻,李舒白便即與王蘊一起出來了。他神情略為蕭肅,一身石青色錦袍更顯沉鬱,此時忽然受皇帝召見,面容上依然無喜無憂,飛身上馬時也不見得任何異樣。
她看見他的側面,那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曲線,完美得猶如遠山曲水。她不敢眨眼,只怔怔地盯著他,近乎出神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幾乎要將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記住,將他髮絲的每一絲顫動都牢牢印在心上。
她一聲不吭,默然咬著下唇,目送他催馬向前。
只是,在無聲無息之中,他卻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轉頭,看向黃梓瑕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如此銳利,似乎能穿透樹榦,將她的身軀拉到自己的面前。
黃梓瑕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了一下,藏在大槐樹之後。幸而他只略略停了一下,便收回了目光,催馬前行。
直到他去得遠了,黃梓瑕才緩緩鬆了一口氣,背靠在槐樹之上。她背對著遠去的李舒白和身後眾人,想著那些可能將要永生永世都腐爛在自己心底的真相,怔怔的,佇立了許久,終於只是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神情欣慰而苦澀。
「王公公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變動就在今日。」她自言自語地說到這裡,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然而…」
然而,正因為如此,她虧欠王家便越多了。
她在風雪之中離開李舒白的身邊,原以為,可以利用王蘊打探到王家與此事的關聯,進而追查幕後的情況。可誰知一步步走來,她沒料到自己會蒙王家如此多的恩惠,也沒有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今的局勢,到了她放棄自己最後的退路之時。
是王蘊、更是王家一力助她,使得她步步深入看到此案的真相,夔王出了宗正寺,案子有了轉機,而她,又如何能背棄自己曾許下的承諾,背棄王家?
她知道,只要憑藉這一線機會,李舒白就能逃離所有網籠,從此天南地北,任他馳騁,再也不會受困危局。
相忘於江湖,或許這也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而她如今,唯一能選擇的,就是在知道他平安之後,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見面。
因為,就算他們見了最後一面,她也不知道如何說再見,如何說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