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1)
次日三人向南進發,沿路尋訪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韋小寶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雖愛煞了阿珂,卻不敢露出輕狂之態,心想倘若白衣尼察覺,那就糟糕之極了。阿珂從嚴沒對他有一句好言好語,往往乘白衣尼不見,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腳出氣。韋小寶只要能陪伴著他,那就滿心喜樂不禁,偶爾挨上幾下,那也是拳來身受,腳來臀受,晚間在床上細細回味她踢打的情狀,但覺樂也無盡。
這一日將到滄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息。次日清晨,韋小寶到街上買新鮮蔬菜,交給店伴給白衣尼做早飯。他興匆匆的提了兩斤白菜,半斤腐皮,二兩口磨從街上回來,見阿珂站在客店門口閑眺,當即笑吟吟的迎上去,從懷中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說道:「我在街上給你買了一包糖,想不到這小鎮上,也有這樣的好糖果。」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說道:「你買的糖是臭的,我不愛吃。」韋小寶道:「你吃一粒試試,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觀,早知阿珂愛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沒什麼錢給她零花,偶爾買一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買了一包糖討她歡喜。
阿珂接了過來,說道:「師父在房裡打坐。我氣悶得緊。這裡有什麼風景優雅,僻靜無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韋小寶幾乎不想念自己的耳朵,登時全身熱血沸騰,一張臉脹得通紅,道:「你……你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什麼?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個兒去好了。」說著向東邊一條小路走去。韋小寶道:「去,去,為什麼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忙跟在她身後。
兩人出得小鎮,阿珂指著東南方數里外的一座小山,道:「到那邊去玩玩倒也不錯。」韋小寶心花怒放,忙道:「是,是。」兩人沿著山道,來到了山上。那小山上生滿了密密的松樹,確實僻靜無人,風景卻一無足觀。
但縱是天地間最丑最惡的山水,此刻在韋小寶眼中,也是勝景無極,何況景色好惡,他本來也不大分辨得出,當即大讚:「這裡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阿珂道:「有什麼美?許多亂石樹木擠在一起,難看死啦。」韋小寶道:「是,是。風景本是沒什麼好看。」阿珂道:「那你怎麼說『這裡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韋小寶笑道:「原來的風景是不好看的,不過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無比了。這山上沒花兒,你的相貌,卻比一萬朵鮮花還要美麗。山上沒有鳥雀,你的聲音,可比一千頭黃鶯一齊唱歌還好聽得多。」阿珂哼了一聲,說道:「我叫你到這裡,不是來聽你胡言亂語,是叫你立刻給我走開,走得遠遠地,從今而後,再也不許見我的面。倘若再給我見到,定然挖出你的眼珠子。」韋小寶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姑娘,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請你饒了我罷。」阿珂道:「我確是饒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饒你。」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柳葉刀來,又道:「你跟著我,心中老是存壞念頭,難道我不知道了?你如此羞辱於我,我……我寧可給師父責打一千次一萬次,也殺了你不可。」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想起她剛烈的性情,知道不是虛言,說道:「師太命我幫同找尋阿琪姑娘,找到之後,我就不再跟著你便是。」阿珂搖頭道:「不成!沒有你幫,我們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師姊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自己不會回來?」提刀在空中虛劈,呼呼生風,厲聲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無情!」韋小寶笑笑道:「你本來對我就很無情,那也沒什麼。」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膽敢向我風言風語?」縱身而前,舉刀向韋小寶頭頂砍落。韋小寶大駭,急忙躍開閃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韋小寶道:「你就算將我碎屍萬段,我變成了鬼,也是跟定了你。」阿珂怒極,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這些招數,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過,澄觀和尚一一想出了拆解之法。韋小寶受過指點,當下逐一避過。阿珂砍不中,更是氣惱,柳葉刀使得更加急了。再過數招,韋小寶已感難以躲閃,只得拔出匕首,當的一聲,將她柳葉刀削為兩截。阿珂驚怒交集,舞起半截斷刀,向他沒頭沒腦的剁去。韋小寶見她見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藝平庸,一個拿捏不準,如此鋒利的匕首隻消在她身上輕輕一帶,便送了她性命,避了幾下,只得發足奔逃下山。阿珂持著斷刀追下,叫道:「你給我滾的遠遠地,便不殺你。」卻見他向鎮上奔去,心下大急:「這小壞人去向師父哭訴,那可不妥。」忙提氣疾追,想將他迎頭截住。但白衣尼只傳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內功心法卻從未傳過,她內功修為和韋小寶只是半斤八兩,始終追他不上,眼見他奔進了客店,急得險些要哭,心想:「倘若師父責怪,只好將他從前調戲我的言語都說了出來。」收起斷刀,慢慢走進客店。一步踏入店房,突覺一股力道奇大的勁風,從房門中激撲出來,將她一撞,登時立足不定,騰騰騰倒退三步,一交坐倒。
阿珂只覺身下軟綿綿地,卻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撐著站起,右手反過去一撐,正按在那人臉上,狼狽之下,也不及細想,挺身站起,回過身來一看,見地下那人正是韋小寶。她吃了一驚,喝道:「你干什……」一言未畢,突覺雙膝一軟,再也站立一定,一交撲倒,向韋小寶摔將下來。這一次卻是俯身而撲,驚叫:「不,不……」已摔在他的懷裡,四隻眼睛相對,相距不及數寸。阿珂大急,生怕這小惡人乘機來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然全身沒了絲毫氣力,只得轉過了頭,急道:「快扶我起來。」韋小寶道:「我也沒了力氣,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著這個千嬌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得使欲瘋了,暗道:「別說我沒力氣,這當兒就有一萬斤力氣,也不會扶你起來。是你自己撲在我身上的,又怎怪得我?」
阿珂急道:「師父正在受敵人圍攻,快想法子幫她。」原來剛才她一進門,只見白衣尼盤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揮動衣袖,正在與敵人相抗。對方是些什麼人,卻沒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細看,已被房中的內力勁風逼了出來。韋小寶比她先到一幾步,遭遇卻是一模一樣,也是一腳剛踏進門,立被勁內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著趕到,便跌在他身上。雖然韋小寶既摔得屁股奇痛,阿珂從空中跌下,壓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陣疼痛,心裡卻欣喜無比,只盼這個小美人永遠伏在自己懷中,再也不能站起來,至於白衣尼跟什麼人相鬥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神通,再厲害的敵人也奈何她不得。阿珂右手撐在韋小寶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氣,終於站起,嗔道:「你幹麼躺在這裡,絆了我一交?」她明知韋小寶和自己遭際相同,身不由已,但剛才的情景實在太過羞人,忍不住發作幾句。韋小寶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這地方,我該當向旁爬開三尺才是。不,三尺也還不夠,若只爬開三尺,和你並頭而卧,卻也不大雅相。」阿珂啐了一口,挂念著師父,張目往房中望去。只見白衣尼坐在地下,發掌揮袖,迎擊敵人。圍攻她的敵人一眼見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紅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極的出掌拍擊,但被白衣尼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緊緊貼著房中的板壁,難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這五人外是否另有敵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覺勁風壓體,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倒退了兩步,踢了韋小寶一腳,道:「喂,還不站起來?你看敵人是什麼來路?」
韋小寶身扶身後的牆壁,站起身來,見到房中的情景,說道:「六個喇嘛都是壞人。」他站起身來,多見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廢話!自然是壞人,還用你說?」韋小寶笑道:「是不是壞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偏說我是壞人。這六個喇嘛,膽敢向師太動手,可比我壞得多啦。」阿珂橫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們是一夥。這六個喇嘛是你引來的,想來害師父。」韋小寶道:「我敬重師太,好比敬重菩薩一樣;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樣,哪有加害之理?」阿珂凝神瞧著房中情景,突然一聲驚呼。韋小寶向房內望去,只見六個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殺,只是給白衣尼的袖力掌風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頭頂冒出絲絲白氣,看來已是出盡了全力。她只一條臂膀,獨力拚斗六個手執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怕難以抵敵,韋小寶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藝低微,連房門也走不進去,就算在地下爬了進去,白衣尼不免要分照顧,反而是幫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見牆角落裡倚著一柄掃帚,當即過去拿起,身子縮在門邊,伸出掃帚,向近門的一名喇嘛臉上亂拔,只盼他心神一亂,內力不純,就可給白衣尼的掌力震死。掃帚剛伸出,便聽一聲大喝,手中一輕,掃帚頭已被那喇嘛一刀斬斷,隨著房中鼓盪的勁風直飛出來,擦過他臉畔,划出了幾殺血絲,好不疼痛。阿珂急道:「你這般胡鬧,那……那不成的。」
韋小寶身靠房門的板壁,只覺不住震動,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被刀風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動,看清了五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斷他掃帚的喇嘛身後,拔出匕首,隔著板壁刺了進去。匕首鋒利無比,板壁不過一寸來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著插入了那喇嘛後心。哪喇嘛大叫一聲,身子軟垂,靠著板壁慢慢坐倒。韋小寶聽到叫聲,知已得手,走到第二個喇嘛後,又是一匕首刺出。轉眼之間,如此連殺了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後心之後並不從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劍坐倒,房中餘人均不知他們如何身死。其餘兩名喇嘛大駭,奪門欲逃。白衣尼躍身發掌,擊在一名喇嘛後心,登時震得他狂噴鮮血而死,右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風,點了他身上五處穴道。那喇嘛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白衣尼踢轉四名喇嘛屍身,見到背上各有刀傷,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鮮血汩汩湧出。門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敵六,內力幾已耗竭,最後這一擊一拂,更是全力施為,再也支持不住。阿珂和韋小寶大驚,搶上扶住。阿珂連叫:「師父,師父!」白衣尼呼吸細微,閉目不語。韋小寶和阿珂兩人將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許多血來。阿珂慌了手腳,只是流淚。客店中掌柜與店小二等見有人鬥毆,早就躲得遠遠地,這時聽得聲音漸息,過來探頭探腦,見到滿地鮮血,死屍狼藉,嚇得都大叫起來。韋小寶雙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麼?快給我閉上了鳥嘴,否則一刀一個,都將你們殺了。」眾人見到明晃晃的戒刀,嚇得諾諾連聲。韋小寶取出三錠銀子,每錠都是五兩,交給店伙,喝道:「快去雇兩輛大車來。五兩銀子賞你的。」那店伙又驚又喜,飛奔而出,片刻間將大車僱到。韋小寶又取出四十兩銀子,交給掌柜,大聲道:「這六個惡喇嘛自己打架,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都親眼瞧見了,是不是?」那掌柜如何敢說不是,只有點頭。韋小寶道:「這四十兩銀子,算是房飯錢。」和阿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入大車,取過炕上棉被,蓋在她身眄,再命店伙將那被點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輛在車。韋小寶向阿珂道:「你陪師父,我陪他。」兩人上了大車。韋小寶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師太身受重傷,再有喇嘛來攻,那可糟糕。得找個偏僻的地方,讓師太養傷才好。」生怕哪喇嘛解開了穴道,可不是他對手,取過一條繩子,將他手足牢牢縛住。行得十餘里,阿珂忽然叫停,從車中躍出,奔到韋小寶車前,滿臉惶急,說道:「師父的氣息越來越弱,只怕……只怕……」韋小寶一驚,忙下車去看,見白衣尼氣若遊絲。阿珂哭道:「有什麼靈效傷葯,那就好了。咱們快找大夫。只是這地方……」韋小寶忽然想起,太后曾給自己三十顆丸藥,叫什麼「雪參玉蟾丸」,是高麗國國王進貢來的,說道服後強身健體,解毒療傷,靈驗非凡,其中廿十顆請自己轉呈洪教主和夫人,當即從懷中取出那玉瓶,說道:「靈效傷葯,我這裡倒有。」倒了兩顆出來,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過水壺,喂著師父喝了兩口。韋小寶乘機坐在白衣尼車中,與阿珂相對,說道:「師父服藥之後,不知如何,我得時時刻刻守著她。」命兩輛大車又行。過了一盞茶時分,白衣尼忽然長長吸了口氣,緩緩睜眼。阿珂大喜,叫道:「師父,你好些了?」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忙又取出兩顆丸藥,道:「師太,丸藥有效,你再服兩顆。」白衣尼微微搖關,低聲道:「今天……夠了……我得運氣化這藥力……停……停下車子。」韋小寶道:「是,是。」吩咐停車。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盤膝而坐,閉目運功。阿珂目不轉睛的望著師父,韋小寶卻目不轉睛的瞧著阿珂。
但見阿珂初時臉上深有憂色,漸漸的秀眉轉舒,眼中露出光彩,又過了一會,小嘴邊露出了一絲笑意,韋小寶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運功療傷,大有進境。再過一會,見阿珂喜色更濃,韋小寶心想:「倘若車中沒有這師太,就只我和小美兒兩個,而她臉色也是這般歡喜,那可真是開心死我了。」突然間阿珂抬起頭來,見到他獃獃的瞧著自己,登時雙頰紅暈,便欲叱責,生怕驚動了師父行功,一句話到得口邊,又即忍住,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韋小寶向她一笑,順著她眼光看白衣尼時,呼吸也已調勻。
白衣尼呼了口氣,睜開眼來,低聲道:「可以走了。」韋小寶道:「再歇一會,也不打緊。」白衣尼道:「不用了。」韋小寶又取出五兩銀子分賞車夫,命他們趕車啟程。當時雇一輛大車,一日只須一錢半銀子,兩名車夫見他出手豪闊,大喜過望,連聲稱謝。白衣尼緩緩的道:「小寶,你給我服的,是什麼葯?」韋小寶道:「那叫『雪參玉蟾丸』,是朝鮮國國王進貢給小皇帝的。」白衣尼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說道:「雪參和玉蟾二物,都是療傷大補的聖葯,幾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該絕。」她重傷之餘,這時說話竟然聲調平穩,已無中氣不足之象。阿珂喜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韋小寶道:「我這裡還有二十八粒,請師太收用。」說著將玉瓶遞過。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兩三顆,也就夠了,用不著這許多。」韋小寶生性慷慨,心想:「三十顆丸藥就都給你吃了,又打什麼緊?老婊子那裡一定還有。」說道:「師太,你身子要緊,這丸藥既然有用,下次我見到小皇帝,再向他討些就是了。」將玉瓶放在她手裡。白衣尼點了點頭,但仍將玉瓶還了給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麼僻靜所在,停下車來,問問那個喇嘛。」韋小寶應道:「是。」命大車駛入一處山坳,叫車夫將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後牽騾子到山後吃草,說道:「不聽我叫喚,不可過來。」兩名車夫答應了,牽了騾子走開。白衣尼道:「你問他。」韋小寶拔出匕首,嗤的一聲,割下一條樹枝,隨手批削,頃刻間將樹枝削成一條木棍,問道:「老兄,你想不想變成一條人棍?」那喇嘛見那匕首如此鋒利,早已心寒,顫聲道:「請問小爺,什麼叫做人棍?」韋小寶道:「把你兩條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來的東西,通統削平,那就是一條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試試?」說著將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幾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韋小寶道:「我不偏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韋小寶道:「你又沒做過,怎知不好玩?咱們試試再說。」說著將匕首在他肩頭比了比。
韋小寶道:「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虛言,就叫你做一條人棍。我將你種在這裡,加些肥料,淋上些水,過得十天半月,說不定你又會第出兩條臂膀和耳朵、鼻子來。」那喇嘛道:「不會的,不會的。小僧老實回答就是。」韋小寶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來冒犯師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西藏的喇嘛,奉了大師兄桑結之命,想要生……生擒這位師太。」韋小寶心想桑結之名,在五台山上倒也說過,問道:「這位師太好端端地,又沒得罪了你那個臭師兄,你為什麼這等在膽妄為?」呼巴音道:「大師兄說,我們活佛有八部寶經,給這位師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請師太賜還。」韋小寶道:「什麼寶經?」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烏經。」韋小寶道:「胡說八道,什麼嘰哩咕嚕烏經?」呼巴音道:「是,是。這是我們西藏話,漢語就是《四十二章經》?」呼巴音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韋小寶道「你不知道,留著舌頭何用?把舌頭伸出來。」說著把匕首一揚。呼巴音哪裡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韋小寶道:「你臭師兄在西藏,哪有這麼快便派了你們出來?」呼巴音道:「大師兄和我們幾個,本來都是北京,一路從北京追出來的。」韋小寶點點頭,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問道:「你們這一夥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還有幾個?」
呼巴音道:「我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給師太打死了五個,還有八個。」韋小寶暗暗心驚,喝道:「什麼八個?你還算是人么?你早晚是一條人棍。」呼巴音道:「小爺答應過,不讓小僧變人棍的。」韋小寶道:「餘下那七條人棍,現今到了哪裡?」呼巴音道:「我們大師兄本領高強得很,不會變人棍的。」韋小寶在他腰眼裡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你這臭賊,死到臨頭,還在胡吹大氣。你那臭師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條人棍給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臉上神色,顯是頗以為然。
韋小寶反來複去的又盤問良久,再也問不出什麼,於是鑽進大車,放下了車帷,低聲將呼巴音的話說了,又道:「師太,還有七個喇嘛,如果一齊趕到,那可不容易對付。若在平日,師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白衣尼搖頭道:「就算我安然無恙,以一敵六,也是難以取勝,何況再加上一個武功遠遠高出儕輩的大師兄。聽說那桑結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韋小寶道:「我倒有個計較,只是……只是太墮了師太的威風。」白衣尼嘆道:「出農會有什麼威風可言?你有什麼計策?」韋小寶道:「我們去偏僻的所在,找家農家躲了起來。請師太換上鄉下女子的裝束,睡在床上養傷。阿珂和我換上鄉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師太……師太的兒子女兒。」白衣尼搖了搖頭。阿珂道:「你這人壞,想出來的計策也就壞。師父是當世高人,這麼躲了起來,豈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計策可以行得。你兩個算是我的侄兒侄女。」韋小寶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兒跟侄兒媳婦。」阿珂白了他一眼,聽得師父接納他的計策,頗不樂意。韋小寶道:「留下這喇嘛的活口,只怕他泄露了風聲,咱們將他活埋了就是,不露絲毫痕迹。」白衣尼道:「先前與人動手,是不得已,難以容情。這喇嘛已無抗拒之力,再要殺他,未免太過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卻也不行,咱們暫且帶著,再作打算。」韋小寶應了,叫過車夫,將呼巴音抬入車中,命車夫趕了大車又走。一路上卻不見有什麼農家,生怕桑結趕上,只待一見小路便轉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見的岔道都太過窄小,行不得大車。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數十騎馬急馳追來。韋小寶暗暗叫苦:「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數十名之多。」催大車快奔。兩名車夫口催鞭打,急趕騾子。但追騎越奔越近,不多時已到大車之後。韋小寶從車廂板壁縫中一張,當即放心,透了口氣,原來這數十騎都是身穿青衣的漢子,並非喇嘛。頃刻之間,數十乘馬都從車旁掠過,搶到車前。阿珂突然叫道:「鄭……鄭公子!」
馬上一名乘客立時勒住了馬,向旁一讓,待大車趕上時與車子並肩而馳,叫道:「是陳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馬上乘客大聲道:「想不到又再相見,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嗎?」阿珂道:「不是,師姊不在這裡。」那乘客道:「你也去河間府?咱們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們不去河間府。」那乘客道:「河間府很熱鬧的,你也去罷。」他二人說話之時,車馬仍繼續前馳。韋小寶見阿珂雙頰暈紅,眼中滿是光彩,又是高興,便如遇上了世上最親近之人一般,霎時之間,他胸口便如給大鎚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難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聲道:「咱們避難要緊,別跟不相干的人說話。」阿珂全沒聽見他說話,問道:「河間府有什麼熱鬧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么?」車帷一掀,一張臉探了進來。
那人面目俊美,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滿臉歡容,說道:「河間府要開『殺龜大會』,天下英雄好漢都去參與,好玩得很呢。」阿珂問道:「什麼『殺龜大會』。殺大烏龜么?那有什麼好玩?」那人笑道:「是殺大烏龜,不過不是真的烏龜,是個大壞人。他名字中有個『龜』字的。」阿珂笑道:「哪有人名字中有個『龜』字的?你騙人。」那人笑道:「不是烏龜的龜,聲音相同罷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麼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個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殺我小桂子么?」
卻聽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漢奸吳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聰明,一猜就著。」阿珂道:「你們把吳三桂捉到了么?」那人道:「這可沒有,大伙兒商量怎麼去殺了這大漢奸。」韋小寶舒了口氣,心道:「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個小小孩童,他們不會要殺我的,就算要殺,也用不著開什麼『殺龜大會』。他媽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霉,冒得名字中有個『桂』字。」只見那人笑吟吟的瞧著阿珂,蹄聲車聲一直不斷。這人騎在馬上,彎過身來瞧著車廂里,騎術極精。阿珂轉頭向白衣尼低聲道:「師父,咱們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雖高,卻殊乏應變之才,武林豪傑共商誅殺吳三桂之策,自己亟願與聞,但桑結等眾喇嘛不久就會追趕前來,情勢甚急,沉吟片刻,問韋小寶道:「你說呢?」韋小寶見到阿珂對待那青年神態語氣,心中說不出的厭憎,決不願讓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惡喇嘛一來,咱們對付了不,還是盡忙躲避的為是。」那青年道:「什麼惡喇嘛?」阿珂道:「鄭公子,這位是我師父。我們途中遇到一群惡喇嘛,要害我師父。她老人家身受重傷,後面還有七名喇嘛追來。」那青年道:「是!」轉頭出去,幾聲呼嘯,馬隊都停了下來,兩輛大車也即停住。
那青年躍下馬背,鄭起車帷,躬身說道:「晚輩鄭克爽拜見間輩。」白衣尼點了點頭。鄭克爽道:「諒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掛心,晚輩找勞,打發了便是。」阿珂又驚又喜,又有些擔心,說道:「那些惡喇嘛很厲害的。」鄭克爽道:「我帶的那些伴當,武藝都很了得,諒可料理得了。咱們就算多勝少,一個對一個,也不怕他七八個喇嘛。」阿珂轉頭向師父,眼光中露出詢問之意,其實祈求之意更多於詢問。
韋小寶道:「不行,師太這等高深的武功,還受了傷,你二十幾個人,又有什麼用?」阿珂怒道:「又不是問你,要你多羅唆什麼?」韋小寶道:「我是關心師太的平安。」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關心師父。你這小惡人,就只會做壞事,還安著好心了?」韋小寶道:「這姓鄭的本事很大么?比師太還強么?」阿珂道:「他帶著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難道二十幾個人還怕了七個喇嘛?」韋小寶道:「你怎知道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我看個個武藝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見過他們出手,每個都抵得你一百個。」白衣尼沉吟不語,韋小寶要她扮作農婦,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卻實大違所願,若只兩個小孩知道,那也罷了,要她當著二三十個江湖豪客之前去喬裝避禍,那是寧死不為,緩緩的道:「這些喇嘛是沖著我一人而來,鄭公子,多謝你的好意,你們請上路罷。」鄭克爽道:「師太說哪裡話來?路見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況……何況師太是陳姑娘的師父,晚輩稍效微勞,那是義不容辭。」阿珂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卻顯得十分得意。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好,那麼咱們一起去河間府瞧瞧,不過你不必對旁人說起我。我生必疏懶,不願跟旁人相見。」鄭克爽喜道:「是,是!自當謹遵前輩吩咐。」白衣尼道:「鄭公子屬何門派?尊師是哪一位?」問他門派師承,那是在查考他的武功了。鄭克爽道:「晚輩承三位師父傳過武藝。啟蒙的業師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師父姓劉,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這位劉師傅尊姓大名?」鄭克爽道:「他叫劉國軒。」白衣尼聽得他直呼師父的名字,並無恭敬之意,微覺奇怪,隨即想起一人,道:「那不地跟台灣的劉大將軍同名么?」鄭克爽道:「那就是台灣延平王麾下中提督劉國軒在將軍。」白衣尼道:「鄭公主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鄭克爽道:「晚輩是延平郡王次子。」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忠良後代。」
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奪得台灣。桂王封鄭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永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鄭成功逝世,其時世子鄭經鎮守金門、廈門,鄭成功之弟鄭襲在台灣接位。鄭經率領大將周全斌,陳近南等回師台灣,攻破擁戴鄭襲的部隊,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鄭經長子克臧,次子克爽,自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算起,鄭克爽已是鄭家的第四代了。其時延平郡王以一軍力抗滿清不屈,孤懸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義士無不敬仰。鄭克爽說出自己身份,只道這尼姑定當肅然起敬,哪知白衣尼只點點頭,說了一句「原來是忠良後代」,更無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祟禎皇帝的公主。他師父劉國軒是你們父親部屬,他對之便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鄭經也不是一個忠良的臣子而已。韋小寶肚裡已在罵個不休:「他媽的,好希罕么?延平郡王有什麼了不起?」其實他知道了不起的,他師父陳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來越覺不妙。眼看鄭克爽的神情對阿珂大為有意,他是坐擁雄兵,據地開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人相貌比自己俊雄十倍,談吐高出百倍,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武功如何雖不知道,看來就算高不上十倍,七八倍總是有的。阿珂對他十分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來。倘若師父知道自己跟鄭公子爭奪阿珂,不用鄭公子下令,只怕先一掌將自己打死了。師太又在贊他是忠良後代,自己是什麼後代了?只不過是婊子的後代而已。白衣尼眼望鄭克爽,緩緩的道:「那麼你第一個師父,就是投降滿清韃子的施琅么?」
鄭克爽道:「是。這人無恥忘義,晚輩早已不認他是師父,他日疆場相見,必當親手殺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韋小寶尋思:「原來你的師父投降了朝廷。這個施琅,下次見了面倒要留心。」鄭克爽又道:「晚輩近十年來,一直跟馮師父學藝他是崑崙派的第一高手,外號叫作『一劍無血』,師太想必知道這外號的來歷。」白衣尼道:「嗯,那是馮錫范馮師傅,只是不知他這外號的來歷。」鄭克爽道:「馮師父劍法固然極高,氣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劍的劍尖點人死穴,被殺的人皮膚不傷,決不出血。」白衣尼「哦」的一聲,道:「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當世也沒幾人。馮師傅他有多大年紀了?」鄭克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輩就要給師父辦五十壽筵。」白衣尼點了點頭,道:「還不過五十歲,內力已如此精純,很難得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帶的那些隨從,武功都還過得去罷?」鄭克爽道:「師太放心,那都是晚輩王府中精選的高手衛士。」韋小寶忽道:「師太,天下的高手怎地這麼多啊?這位鄭公子的第一個師父是武夷派高手,第二個師父是福建派高手,第三個師父是崑崙派高手,所帶的隨從又個個是高手,想來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鄭克爽聽他出言尖刻,登時大怒,只是不知這孩單童的來歷,但見他和白衣尼、阿珂同坐一車,想必跟她們極有淵源,當下強自忍耐。阿珂道:「常言道,名師必出高徒,鄭公子由三位名師調教出來,武功自然了得。」韋小寶道:「姑娘說得甚是。我沒見識過鄭公子的武功,因此隨口問問。姑娘和鄭公子相比,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強些?」阿珂向鄭克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強得多。」鄭克爽一笑,說道:「姑娘太謙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你說名師必出高徒,原來你的武功不高,只因為你師父是低手,是暗師,遠遠不及鄭公子的三位高手名師。」說到言辭便給,阿珂如何是他的對手,只一句便給他捉住了把柄。阿珂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忙道:「我……我幾時說過師父是低手,是暗師了?你自己在這裡胡說八道。」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寶鬥嘴,是鬥不過的。咱們走罷。」
大車放下帷幕。一行車馬折向西行。鄭克爽騎馬隨在大車之側。
白衣尼低聲問阿珂道:「這個鄭公子,你怎麼相識的?」阿珂臉一紅,道:「我和師姊在河南開封府見到他的。那時候我們……我們穿了男裝,他以為我們是男人,在酒樓上過來請我們喝酒。」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可不小哇,兩個大姑娘家,到酒樓上去喝酒。」阿珂低下頭來,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裝模作樣,好玩兒的。」韋小寶道:「阿珂姑娘,你相貌這樣美,就算穿了男裝,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個美貌姑娘。這鄭公子哪,我瞧是不懷好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懷好意!我們扮了男人,他一點都認不出來。後來師姊跟他說了,他還連聲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哪像你……」一行人中午時分到了豐爾庄,那是冀西的一個大鎮。眾人到一家飯店中打尖。
韋小寶下得車來,但見那鄭克爽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個半頭,不由得更興自慚形穢之感,又見他衣飾華貴,腰間所懸向下佩劍的劍鞘上鑲了珠玉寶石,燦然生光。他手下二十餘名隨從,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負刀劍,看來個個神氣十足。來到飯店,阿珂扶著白衣尼在桌邊坐下,她和鄭克爽便打橫相陪。韋小寶正要在白衣尼對面坐下,阿珂白了他一眼,道:「那邊座位很多,你別坐在這裡行不行?我見到了你吃不下飯。」韋小寶大怒,一張臉登時脹得通紅,心道:「這位鄭公子陪你,你就多吃幾碗,他媽的,脹死了你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對小寶如此無禮?」阿珂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師父吩咐不許殺他,否則……」說著向韋小寶狠狠橫了一眼。韋小寶心中氣苦,自行走到廳角的一張桌旁坐下,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做老婆了,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你想殺我,可沒那麼容易。待老子用個計策,先殺了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還沒嫁成,先做個寡婦,終究還是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嫁,便宜了你這小娘皮。」飯店中夥計送上飯菜,鄭家眾伴當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韋小寶拿了七八個饅頭,去給縛在大車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覺這呼巴音比之鄭家那些人倒還更親些。他回入座位,隔著幾張桌子瞧去,只見阿珂容光煥發,和鄭克爽言笑晏晏,神情甚是親密,韋小寶氣得幾乎難以下咽,尋思,「要害死這鄭公子,倒不容易,可不能讓人瞧出半點痕迹,否則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謀殺親夫,為姦夫報仇。」
忽聽得一聲馬蹄聲響,幾個人乘馬衝進鎮來,下馬入店,卻是七個喇嘛。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但有些幸災樂禍,心想:「這鄭公子剛才胡吹大氣,什麼跟三個高手師父學了武功。且讓你們打場大架,老子袖手旁觀,倒是妙極!」
那七名喇嘛一見白衣尼,登時臉色大變,咕嚕咕嚕說起話來。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幾句,七人在門口一桌邊坐下,叫了飯菜。各人目不轉睛的瞧著白衣尼,神色甚是憤怒。白衣尼只作不見,自管自的緩緩吃飯,過了一會,一名喇嘛站起身來,走到白衣尼桌前,大聲道:「兀那尼姑,我們的向個同伴,都是你害死的么?」鄭克爽站起身來,朗聲道:「你們幹什麼的?在這裡大呼小叫,如此無禮?」那喇嘛怒道:「你是什麼東西?我們自跟這尼姑說話,關你什麼事?滾開!」只聽得呼呼幾聲,鄭克爽手下四名伴當躍了過來,齊向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擋開了兩人,飛出一腿,將一名伴當踢得向飯店外摔了出去,跟著迎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當的鼻樑,將他打得暈倒在地。其餘眾伴當在叫:「並肩上啊!」油出兵刃向那喇嘛去。那邊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殺將過來,只那高瘦喇嘛坐著不動。頃刻之間,飯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熱鬧。店伴和吃飯的閑人見有人打架,紛向店外逃出。鄭克爽和阿珂都拔出長劍,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盞紛飛,桌椅亂擲,每一名喇嘛都抵擋四五名鄭府伴當。忽聽得呼一聲響,一柄單刀向上飛去,砍在屋樑之上,韋小寶抬頭看去,白光閃動,又有兩把刀飛了上來,砍在樑上。跟著又有三四柄長劍飛上,幾名鄭府伴當連連驚呼,空手躍開,呼呼聲接連不斷,一柄柄兵刃向上飛去,都是釘在橫樑或是椽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鋼鞭,鐵鐧等沉重的兵器,卻是穿破了屋頂,掉上瓦面。不到半炷香時分,鄭府二十餘名伴當手中都沒了兵刃。韋小寶又驚又喜,喜歡卻比驚訝更多了幾分。
幾名喇嘛紛紛喝道:「快跪下投降,遲得一步,把你們腦袋瓜兒一個個都砍了下來。」鄭府眾伴當兵刃雖失,並無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長凳,又向六喇嘛撲來。六名喇嘛一聲吆喝,揮刀擲出,撲的一聲響,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齊齊的圍成了一個圓圈,跟著門人躍出人群,但聽得哎唷、啊喲,呼聲此起彼落,混雜著喀喇,喀嘛之聲不絕,片刻之間,二十餘名伴當個個都被折斷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滿了一地。韋小寶這時心中驚駭已遠遠勝過歡喜之情,只是叫苦,心道:「他們就要去為難師太和我的小美兒了,那可如何是好?」
六名喇嘛雙手合十,嘰哩咕嚕的似乎念了一會經,坐回桌旁,拔下桌上的戒刀,掛在身旁。那高高瘦瘦喇嘛叫道:「拿酒來,拿飯菜來!」喝了幾下,店伴遠遠瞧著,哪敢過來?一名喇嘛罵道:「他媽的,不拿酒飯來,咱們放火燒了這家黑店。」掌柜的一聽要燒店,忙道:「是,是!這就拿酒飯來,快快,快拿酒飯給眾位佛爺。」韋小寶眼望白衣尼,瞧她有何對策,但見她右手拿著茶杯緩緩啜茶,衣袖紋絲不動,臉上神色漠然。阿珂卻臉色慘白,眼不中滿是懼意。鄭克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手按劍柄,手臂不住顫動,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積壓是否該當上前廝殺。
那高瘦喇嘛一聲冷笑,起身走到鄭克爽面前。鄭克爽向旁躍開,劍尖指著那喇嘛,喝道:「你……你……你待怎地?」聲音又是嘶啞,又是發顫。那喇嘛道:「我們只找尼姑有事,跟旁人不相干。你是她的弟子?」鄭克爽道:「不是。」那喇嘛道:「好!識相的,快快滾罷。」鄭克爽道:「尊駕……尊駕是誰,請留下萬兒來,日後……日後也好……」那喇嘛仰頭長笑,韋小寶耳中嗡嗡作響,登時頭暈腦脹。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凳,伏在桌上。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結,是西藏達賴喇嘛活佛座下的大護法。你日後怎麼樣?想來找我報仇是不是?」鄭克爽硬起頭皮,顫聲道:「正……正是!」桑結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臉上拂去。鄭克爽舉劍擋架。桑結右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響,長劍飛起,插到屋頂樑上,跟著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他後頸,將他提了起來,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罷!」
鄭克爽給他抓住後頸「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餘,登時全身動彈不得。桑結嘿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韋小寶心想:「他們在等甚麼?怎地不向師太動手?難道還有幫手來么?」四下一望,飯堂四邊都是磚牆,已不能故伎重施,用匕首隔著板壁刺敵,忽地想起大車中那個呼巴音,暗道:「糟糕,他們將呼巴音一救出,立時便知我跟師太是一夥,說不定還會知道那四個喇嘛是我殺的。那時候韋小寶不去陰世跟四個大喇嘛聚聚,只怕也難得了。最怕他們先將我削成一根人棍,這可是我的法子。」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還削其人為人棍,不禁全身寒毛直豎,轉頭向桑結瞧去,只見他神情肅然,臉上竟微有惴不安之意,登時明白:「是了,他不知師太已負重傷,忌憚師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主意,不知該如何出手才好。」這時店伙送上酒菜,一壺酒在每個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個喇嘛拍桌罵道:「這一點兒酒,給佛爺獨個兒喝也還不夠。」店伴早就全身發抖,更加怕得厲害,轉身又去取酒。
韋小寶靈機一動,跟進廚房。他是個小小孩童,誰也沒加留意。只見那店伙拿了酒提,從壇中提了酒倒入壺中,雙手發顫,只濺得地下,桌上,壇邊,壺旁到處都是酒水。韋小寶取出一錠小銀,交給了他,說道:「不用怕。這是我的飯錢,多下的賞錢。我來幫你倒酒。」說著接過了酒提。那店伙大喜過望,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韋小寶道:「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們在幹什麼?」店伙應了,到廚房門口向店堂張望。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蒙汗藥,打開紙包,盡數抖入酒壺,又倒了幾提酒,用力晃動。那店伙轉身道:「他們在喝酒,沒……沒幹什麼!」韋小寶將酒壺交給他,說道:「快拿去,他們發起脾氣來,別真的把店燒了。」那店伙謝不絕口,雙手捧了酒壺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說:「多謝,多謝,唉,真是好人,菩薩保佑。」眾喇嘛搶過酒壺,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夠,再去打酒。」
韋小寶見七名喇嘛毫不起疑心,將碗中藥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喇嘛枉自武功高強,連這一點粗淺之極的江湖之道兒,也不提防,當真可笑。」殊不知桑結等一干人眼見五個同門死於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齊斷,敵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見,桑結自忖若和此人動手,只怕還是輸面居多。在飯店中見白衣尼怡終神色自若,的是大高手的風範,七人全神貫注,盡在注視她的動靜,又怎會提防一位武功已臻峰造極之境的大高手,竟會去使用蒙汗藥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他們口中喝酒,其實全然飲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兄弟慘死的情狀,心中一直在慄慄自懼。倘若飯店中並無白衣尼安坐座頭,那麼這一壺下了大量蒙汗藥的藥酒飲入口中,未必就察覺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個好色之徒,見到阿珂容色艷麗,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腳,只是忌憚白衣尼了得,不敢無禮,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過得片刻,藥性發作,腦中昏昏沉沉,登時什麼都在乎了,站起身來,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沒有?」伸出大手,在阿珂臉蛋上摸了一把。阿珂嚇得全身發抖,道:「你……你……」揮刀砍去。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鋼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將她抱在懷中。阿珂高聲尖叫,拚命掙扎,但那喇嘛一雙粗的手臂猶如一個大鐵圈相似,緊緊箍住,卻哪裡掙扎得脫?白衣尼本來鎮靜自若,這一來卻也臉上變色,心想:「這些惡喇嘛倘若出手殺了我,倒不打緊,如此當眾無禮,我便立時死了,也不閉眼。」鄭克爽雙手撐桌,站起身來,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砰的一聲,將他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
韋小寶見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怎地蒙汗藥還不發作,難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不怕迷藥?」眼見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臉上亂吻亂嗅,再也顧不得兇險,袖中暗藏匕首,笑嘻嘻的走過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幹什麼?」右手碰到他左邊背心,手腕一翻,匕首從衣袖中戳了出來,插入那喇嘛心臟,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麼把戲?」急速向左一閃,防他反擊。匕首鋒銳無匹,入肉無聲,刺入時又時對準了心臟,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動,但雙手仍抱住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嚇得只是尖聲大叫。韋小寶走上前去,板開那喇嘛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聲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著她手,一手扶了白衣尼,向店堂外走出。那胖大喇嘛一離阿珂的身子,慢慢軟倒。餘下幾名喇嘛大驚,紛紛搶上。韋小寶叫道:「站住!我師父神功奇妙,這喇嘛無禮,已把他治死了。誰要踏上一步,一個個叫他立刻便死。」眾喇嘛一呆之際,砰砰兩聲,兩人摔倒在地,過得一會,又有兩人摔倒。桑結內力深湛,蒙汗藥一時迷他不倒,卻也覺頭腦暈眩,身子搖搖晃晃,哪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藥?阿珂叫道:「鄭公子,快跟我們走。」鄭克爽道:「是。」爬起身來,搶先出外。韋小寶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結追得兩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張桌上,喀喇一聲響,登時將桌子壓垮。韋小寶見車夫已不知逃到何處,不及等待,扶著白衣尼上車,見車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內,生怕桑結等喇嘛追出,見阿珂和鄭克爽都上了車,跳上車夫座位,揚鞭趕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