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十六
落霞成綺
永昌坊雖在大明宮近旁,但如今正在黃昏時間,家家晚煙,戶戶閉門,一時坊間竟顯得冷落了。
王宗實送黃梓瑕到王宅門口,馬車一停,王蘊卻從裡面出來了。原來他已在裡面等候她多時了。
王蘊看見王宗實,不覺略為尷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
王蘊看著他的馬車,對黃梓瑕笑道:「我早說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賞你一個,日常連我都不太搭理。」
黃梓瑕低下頭,疲憊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宅中人心細,早已備下晚膳,分量正是兩人的。王蘊理所當然地與她一起用膳。
天邊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軒之中,他們周身通紅一片。王蘊望著對面她被霞光侵染成金色的容顏,幾乎移不開目光。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目光,便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吩咐人去取了燈來。
霞光逐漸暗淡,幽藍夜幕開始降臨這個天地。他們在燭火與霞光之下,相對而坐。還是她忍不住,開口問:「不知今日過來,可有要事?」
王蘊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銀箸,說道:「一來,是恭喜你洗脫了罪名,順利指認真兇,得脫牢獄之災。」
黃梓瑕垂下眼睫說道:「全仗王公子…蘊之幫我,不然我如何能從大理寺出來呢?」
「我本想直接去對張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說,你必能妥善處理此事,因為我便交由你自行處理。」王蘊說著,十指交扣,望著她又說,「其二,如果順利的話,夔王一兩個月後便能安然無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爺,甚至,有可能聲望更隆。」
黃梓瑕頓時愕然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問:「此話當真?」
「當然了,我怎麼會騙你?」他看著她驚喜疑惑交織的面容,神情變得複雜起來,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萬千不能言說的情緒,「其三…梓瑕,時近春日,地氣已漸漸和暖。若我此時陪你回蜀地,你看…時間是否適宜?」
他笑意淺淺,唇角弧線如此溫柔,凝視著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略帶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雙手,則泄露了他內心難以完全掩飾的緊張。
黃梓瑕雙眼愕然微睜,但隨即,又低下頭去。她垂下睫毛遮掩自己的目光,也遮掩住了他凝視自己的眼神。
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依然還是柔和的,卻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這樣,等你我回來時,夔王也剛好可以回府。這豈不是,好事成雙?」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在圓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那兩顆殷紅色的相思豆,圓潤晶瑩,還帶著微暖。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與王蘊結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慰她的父母兄長,然後由黃氏族老出面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她了。
皇帝今天去看李舒白時,明顯已現殺機,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於死地。如今局勢這般危急,他們已經被進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蘊既然這樣對她說,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們成親歸來的時候,就是李舒白脫難的時刻。如今他們面臨的,已經是這樣的局勢,她不知道琅琊王家能有什麼辦法,但他既然這樣承諾,便是絕對會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成雙——她的終身,他的自由,只在她這一念之間。
然而她緊緊捏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色霞光之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蘊眼看著她的遲疑與惶惑,一瞬間只覺得心中閃過難以抑制的怨憤,但隨即他便將自己的面容轉了過去,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讓她看見眼中流露的東西。
他想起李舒白當初對自己說的話,在他刺殺李舒白的任務失敗之後,深憂自己會牽連到家族時,李舒白笑著激他,說:「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其實那時他已經知道,若是真的應了他的話,自己那張解婚書一寫,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無法擁有與黃梓瑕在一起的機會了。然而,他還是假意上當了,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他以一紙解婚書換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諾。
所以,在安國寺遇見凍暈的黃梓瑕,將她帶回王宅時,他幾乎是在感謝上天給了他這個機會。她固執地要解開李舒白身上的謎團,他又豈能不知道她想藉助琅琊王家的力量。可,她一意要幫助李舒白,他也只好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畢竟,他安慰自己說,自己也曾經利用過她,就當兩下扯平吧。
其實兩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只是,竟都這樣隔了一層紙,誰也不肯去戳破,刻意地維護著這層捅不破的窗戶紙。
直到現在,他在她的沉默之中,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望著窗外殘留的最後一絲暗紫色霞光,開了口:「還有第四件事,你肯定會想聽一聽的。」
「不…不必聽了。」黃梓瑕打斷他的話。她抬頭看著他,露出一個比此時的霞光還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開,南下蜀地正是好時候。」
王蘊沒料到她竟會一口應允,一時反倒愣住了。
而她既已說出口,像是鬆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是啊,我們總是要成親的,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而夔王,若你能幫他脫離此難,也算是替我還了他人情,從此之後,我們便是…兩不相欠,再無其他了。」
王蘊見她神思恍惚,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晚霞,那些話竟不似講給他聽的,而是講給她自己的。他心裡湧起異樣的傷痛,但面上還是對她露出了溫柔笑意,他伸手握住她無力垂在懷中的手腕,將她的右手從那兩點紅豆上拉開,低聲說:「第四,各節度使的蠢蠢欲動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京城近日就將會有輿論,點明各鎮諸侯在夔王死後便再難壓制的事實。到時候只要聖上對夔王下手,便無異於自毀長城。我相信,陛下不會不忌憚此事的。」
黃梓瑕的腦中,剎那間閃過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李舒白似是不贊成此舉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風聲,會被人循此而尋到源頭,反而容易引火燒身。此次既然是與夔王府並無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來自然不著頭緒,難以追溯。
因此她只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王蘊見她點頭,便低頭一笑,他雙手合攏,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靜靜地握了許久。
最後一抹斜陽的顏色金紫,太過艷麗無匹,以至於眼看著就要消散。他握著她的手看著窗外落霞,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而虛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無一絲力氣。
那天晚上,黃梓瑕坐在燭光下,將自己腕上的金絲紅豆脫下來,收入了錦囊之中。
她將那個錦囊放在自己枕下,靠在床上怔怔望著窗外夜色。正月嚴寒,呵氣成霜,窗外浸在寒氣之中的星月顯得越發光芒凜冽。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屋內滑過,停在桌上的那一對小紅魚上。往日無比安靜的兩條魚,今日卻亢奮地在水中游來游去,圍繞著水底的一顆紅豆。
和她手上剛剛脫下的那兩點紅豆一樣鮮亮的紅色,一樣圓潤的形狀,讓她的心口猛地跳起來。
她支起身子,走到桌前仔細看那點紅色。
原來是無數顆小魚卵整齊地聚成一團,被粘在水晶瓶的底部,半粒米大小,就像一小滴鮮血沉在水底一般。
她呆了呆,將自己的手伸入水中,去觸碰那一團魚籽。阿伽什涅本就只有指節長短,魚籽更是細小至極,塵埃般一撥就散,散開後就更加難以尋覓,只如一道血跡在水中彌散,似有若無,似聚還散。
她想起王宗實將這對魚送給她的時候,曾對她說道,這魚繁殖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少。只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她將水晶瓶端起,仔細地看著下面沉澱的魚卵,腦中一閃而過在蜀地時曾偷聽到的,齊騰對禹宣說的話。他說,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不經意的話,卻讓她在這個瞬間,毛骨悚然。這看似無知無覺、自生自滅的小魚,在這一刻看來,仿若鮮血凝結而成,其間陰森可怖之處,令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水晶瓶,連退了好幾步。
許久,她才將桌上燈一口吹熄,借著窗外淡淡的月光,退回到床上。可水晶瓶中的小魚依然興奮無比,攪動得瓶中水波蕩漾,那波光散在室內,一層詭異的光線波動,讓人越發不安。
黃梓瑕又起身將這水晶瓶移到月光照不見的角落,然後才安心躺下。
她想著父母的死,想著禹宣的死,想著鴆毒,想著李舒白的符咒,慢慢蜷縮起身子,閉上眼睛。她伸手到枕下握住那個錦囊,將它貼在自己臉上。柔軟的錦緞襯在她的肌膚上,幾乎感覺不到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存在。
她在心裡想,選一條最簡單的路吧,已經牽連了太多她捨不得的人,也太累了。
反正一輩子怎麼走,都會走完的。
陪著自己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要李舒白能有不一樣的人生,只要她身邊重要的人不再因她而身陷慘劇,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靜靜地伏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在恍惚之中,她聽到溫柔輕喚她的聲音:「梓瑕,梓瑕…」
她睜開眼,看見站在床前的李舒白。他正俯身凝望著她,月亮的逆光自他的身後照來,將他的輪廓深深映在她的眼中。
她感到虛弱無比,伸出手,輕輕地叫了一聲「王爺」,便在瞬間流下眼淚來。他伸手過來要碰觸她,手卻在半空中化為血紅色。她愕然發現原來站在對面向她伸出手的人,竟是禹宣。他張口叫著「阿瑕」,口中鮮血噴出,還未落地卻化成了萬千蹦跳的阿伽什涅和魚卵。那些蹦跳的紅魚轉瞬間凝聚成一柄利刃,刺入胸口,那是鄂王李潤,他一手將匕首刺入自己心口,一邊狂笑著,一邊化為漫天的火光。那是他在翔鸞閣上燃起的火,蒸騰而上,扭曲了整個夜空,令一切都變得詭異非常…
黃梓瑕渾身一震,猛然驚醒,窗外已是大亮。
枕下錦囊尚在,水晶瓶中小魚依舊。
新的一天已經到來,等待她的,還有無數詭秘疑團。即使疲累得不想起身,她也依然要面對這一切,無法偷安。
她披衣起身,取筆墨寫了封信,落了周子秦兄長家的地址,讓家中的童僕送過去。
等她梳洗完用早膳時,周子秦已經迅速跑過來了,坐在她對面,欲言又止。
黃梓瑕給他盛了一碗粥,遞給他。周子秦捧著粥碗看著她,然後猶豫地問:「你寫信給我,是說…想讓我注意關照滴翠?」
黃梓瑕點頭,說:「我很擔心她,怕有人傷害她,更怕她自己會傷害自己。」
周子秦為難地看著她,遲疑片刻,才說:「滴翠她…」
「她怎麼了?」黃梓瑕心中一驚,立即問。
「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的,怕你難過…但昨日我去城南義莊祭奠張二哥時,遇見了過來認屍的張大哥,他,他整個人都垮了,哭著說,弟弟死了,父親也死了,連滴翠也不見了…」
黃梓瑕急問:「怎麼會不見了?」
「就是…張老伯偷偷出門後,張二哥的兄嫂和滴翠一起去尋找,結果他們找到了城樓下,而滴翠卻不知去了哪兒…反正,一直都沒有回來。」周子秦支著額頭,一臉凄惶,「我一大早就去打聽過了,張大哥說,滴翠沒回來…」
「沒回來…」黃梓瑕沉默片刻,然後問,「你去各大衙門打探過了嗎?」
滴翠的父親犯事之後,皇帝親口下諭要殺她。大理寺雖只敷衍地發了一兩張圖影在城門口掛了幾天,但畢竟她是海捕要犯,如今卻忽然消失,怕是凶多吉少。
「沒有!我馬上去問。」周子秦趕緊說。
「記得避諱滴翠的身份,先隱晦問問看是否有孤身女子。」黃梓瑕囑咐他。
他點點頭,然後又想起一件事,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她:「你最近見過王爺嗎?」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嗯」了一聲。
「王爺還好嗎?」他趕緊問。
黃梓瑕輕聲說:「還好。」
「還好?不好啦!」周子秦打斷她的話,滿臉焦急,「最近京城沸沸揚揚,說的都是夔王要…要死了!」
她輕輕抿唇,問:「為何?」
「你還記得迎奉佛骨的事情嗎?」
她點了一下頭。
「當初要建造浮屠迎佛骨進京時,王爺是一力反對的,後來減了數量之後才施行,京中人都說,是因夔王被惡鬼附體所致!」
「最後不還是修建了沿途七十二座么?」
「百姓傳說,一百零八座足以鎮壓天下邪魔,七十二座僅能消災解難。夔王從中作梗,減去三十六座,就是為了保命呀!」周子秦抬手一指牆外,滿臉焦急道,「如今這謠言愈演愈烈,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再加上之前鄂王之死、昨日張二哥父子之死,我聽說…昨夜有十數坊百名耄耋老者聯名上書,請求朝廷無需再按律施行了,為安撫鄂王在天之靈,定要從速誅殺邪魔呀!」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緩緩問:「這麼說…這聯名書,此刻應該已經送到了陛下的面前?」
「可能是吧…只是不知最後陛下會如何處置。」周子秦雙手合十,祈禱道,「只希望陛下終究念在夔王多年功勞上,不要信那些混賬鬼話,還是讓此案交付大理寺或刑部方可。」
「但願如此。」黃梓瑕喃喃道。實則,她知道此事是斷不可能的。皇帝對夔王早已起了殺心,這封信一奉上,正好推波助瀾——甚至,連為何那群人會上書,可能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她搖搖頭,卻只說:「大理寺,刑部,誰敢審此案?崔尚書,或王尚書,有誰剛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王公公呀,他不是以宗正寺之名,在審查此案么?而你正是幫他偵查此案,不是么?」
「宗正寺畢竟不是朝廷司法衙門,目前我一人孤身查案,助力皆無,開展此案本就困難重重,而且,此案涉及兩位王爺,滿朝勢力盤根錯節,處處掣肘,又能從何處下手呢?」
「我會幫你的!我們…我們先從那個剝墨法下手!」周子秦正襟危坐,說道,「前次我去堵那個易先生的門,逼他說那個剝墨法,他居然還不想教我,我在他那邊打滾求了一整天,他終於開口說,這是他不傳之秘,除非是他入室弟子才肯傳授的。」
「後來呢?」黃梓瑕知道他胡攪蠻纏的功力天下第一,絕對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果然,他立即湊近她說道:「我立馬去操辦六禮束脩,然後下跪敬茶磕頭拜師,當天下午我就把那秘法給掏出來了!」
黃梓瑕不知該佩服還是鄙視,最後她選擇了低頭默默喝粥:「那你怎麼之前沒有和我說過?」
周子秦聽她這樣一說,臉上又有點沮喪:「別提了,最後弄到手的那法子,對那張符咒沒用。」
「你說說那個法子?」
「是這樣的,要去除符咒上的硃砂,需要將被硃砂染過的紙在火邊微烤,在畫變熱的時候,不斷用軟布蘸白醋吸紙張,同時保持以文火熏蒸,以免紙張過濕變爛。若是厚的紙還好,薄的紙便徹底無救了。而為了從厚紙之中徹底吸出硃砂而不破壞紙張,一般需要斷斷續續黏吸一天一夜。等去除所有顏色之後,然後再在室內煮茶,蒸熏一天,便可以去除紙上醋味。」
黃梓瑕思忖道:「也就是說,起碼要兩天一夜時間?」
「對,但是之前你和夔王說過,那張符咒有好幾次不到半天便變了顏色,肯定不可能是用這個法子。」周子秦煩惱地捧著自己的頭。
「而且,夔王記憶驚人,那張符咒若被如此折騰,他怎麼可能不會覺察?」黃梓瑕微皺眉頭,沉吟片刻,才緩緩說:「或許,是我們一直都想反了。」
「什麼反了?」周子秦趕緊追問。
「或許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將符咒抹去的方法,其實還有更為簡單的手法…」她說著,緊緊皺起眉頭,「只是如今看不到夔王那張符咒,一時之間,我也無法肯定自己的猜測。」
「夔王那張符咒如今在哪兒?」
「應該還在王府之中,語冰閣內。只是如今夔王人在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無法回王府去拿東西。」
周子秦想了想,一拍腦袋說:「我把我那個盒子拿去,悄悄替換了夔王的盒子,然後送到夔王身邊去,這不就行了?」
黃梓瑕覺得有點好笑:「為何要拿個盒子偷偷摸摸去調換?如今那符咒已經並不要緊了,你託人和夔王說一聲,請他給你寫張條子到王府取東西,豈不是更好?」
「哦…這倒也是啊。」周子秦說走就走,立即站起來,往外走去,「就這麼說定了,等我拿到那張符咒,送過來給你查看。」
黃梓瑕頗有些無奈地看著他跑向門口。對於這個來去如風的周子秦,她也只能喊了一聲:「一切小心!」
話甫出口,她忽然怔在那裡,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她一瞬間想到了什麼,但又虛無縹緲,似乎抓不住。
她口中喃喃地重複著周子秦剛剛的話:「拿自己的盒子,去調換夔王的盒子…」
她猛地跳了起來,大叫一聲:「周子秦!」
周子秦已經走到屋外,聽到她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又轉回來:「怎麼啦?」
「你等一下。」她說著,拔出自己頭上的簪子,在桌上划了起來。周子秦大惑不解,知道這是她的習慣,也只能靠在門上,眼看著她畫得亂七八糟,但是力道甚輕,在桌子上也留不下什麼痕迹。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放棄了。
黃梓瑕已將手中的玉簪收回銀簪之中,站起來對他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問。
「梁記木作鋪,去找那個孫師傅。」
正月里本是木作鋪的淡季,但梁記卻依然生意興旺,多個院子堆滿了上等木料,眾人一邊做著一邊聊天:「這回又是誰家的,搞這麼大陣仗?」
「是琅琊王家要娶媳婦了,就是那位皇后的堂弟、王尚書的兒子、御林軍的右統領王蘊。聽說啊,娶的是原刑部侍郎、後來調任蜀地為郡守的黃使君女兒。」
眾人頓時個個點頭讚歎:「哦,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呀!」
周子秦頓時把愕然的目光投向黃梓瑕。
黃梓瑕也沒想到今日在這邊居然會遇上此事,聽這些人談論自己與王蘊的婚事,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背轉了身去,感覺傷愧難當。
周子秦偏又湊上來,小聲說:「原來你是來看自己嫁妝的啊?」
黃梓瑕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又羞又急,瞪了他一眼,轉身就進屋去找那個孫師傅了。
周子秦聽到身後人還在議論:「可一般來說,嫁妝都是女方家準備,怎麼如今是王家來做啊?」
「唉,黃使君一家只剩得孤女一個啦,誰為她準備這個?還不是王家準備好,到時候送到城郊迎親隊中,剛好可以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入王家嘛。」
「這黃家姑娘雖然遭際坎坷,但能遇到這樣的夫家,真是有福氣啊!」
周子秦默然轉頭,見黃梓瑕仿若未聞,只走向埋頭在擺弄墨斗斧鑿的孫師傅。他趕緊趕上兩步,跟在她身後。
黃梓瑕的目光,像上次一樣從孫師傅製作箱籠的木台上掃過,凌亂放置的斧子刨子與碎木塊、木屑一起混雜,令人想不到那些精緻的箱籠盆盞都是出自這裡。
孫師傅一眼就認出了周子秦,趕緊打招呼道:「來啦?今天要做什麼?」
周子秦看看黃梓瑕,見她看著木台不語,便說:「我今天主要是跟著她來看看的。」
「哦,是嗎?」孫師傅搓著手笑道,「公子上次買了我的那個盒子,用起來還好嗎?」
「挺好的。」周子秦隨口說。
「就是嘛,我師傅當年也跟我說過,學好一門手藝,自有金山銀山。當然了,像他老人家那樣的發大財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托各位客官的福,有口飯吃就行啦。」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便問:「你師父雖是長安城出名的木作,財源滾滾自然是不在話下,但畢竟手藝人,應該也挺辛苦吧?」
「誰說不是呢?他老人家忙活一輩子,也都是小打小鬧,後來在三四年前才買了家鄉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他跟我說啊,不做啦,回家好好過日子去了…」他嘆了一聲,搖頭道,「可惜師父沒有這個命,在回鄉的路上遭遇匪人,一家老小都…唉!」
周子秦問:「那地和宅子呢?」
「被他族人分掉了吧,我也不清楚了。」
黃梓瑕淡淡說道:「真可惜啊,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普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身家,他忽然之間就擁有了,卻終究沒有福氣消受。」
「是啊,可能是師傅存了一輩子的錢…可我平時真看不出來。」孫師傅說著,又討好地看著周子秦笑,「要不,這位少爺再做一個那種盒子?」
「得了,我要那麼麻煩的盒子幹嘛?那盒子開鎖都需要折騰半天,只適合記憶特別好的人,我才做不到開關自如呢。」周子秦唾棄道。
黃梓瑕看了看屋中布置,問:「孫師傅,你師傅的遺物,可還在嗎?」
孫師傅搖頭,說:「他都準備離開京城了,哪還留下什麼東西?只將自己所有的工具都留給了我,說自己以後再也用不上啦。」
黃梓瑕問:「可以讓我看看你師傅的那些工具嗎?」
「哦,可以,不過有些我這些年已經用得磨損了,還有些被我扔了…」他將他們帶到後面,蹲下來打開工具箱,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地上。
黃梓瑕的目光在已經殘舊的魯班尺、墨斗、棉線等上面一一掃過,落在幾塊蜂膠之上:「木匠還用這個東西?」
「是啊,師傅用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啊,而且還是不太黏了的蜂膠,裡面似乎摻了木屑。」孫師傅解釋道,「我剛剛入行的時候,師傅就跟我說過,有些木匠手藝不到家,榫頭接得不好,時有鬆動,為了糊弄客人,就往接頭處填蜂膠。這樣客人剛拿回去的時候是牢靠的,但是用了不久,蜂膠鬆脫,榫頭在榫眼裡不結實,輕則桌椅搖搖晃晃,重則散架。我師父當時還驕傲地說,他自出師以來,三十來年,從沒用過蜂膠!」
黃梓瑕用手指去輕戳蜂膠,放了多年,如今天氣又是嚴寒,早凍成硬邦邦的黑塊了,裡面摻雜著許多木屑,十分難看。
周子秦在旁邊說:「看來,你師父手藝也不到家嘛,這麼多年了,終究還是用上了。」
孫師傅惱羞道:「沒有的事!我師父手藝特別出眾,絕對沒有問題!或許是用在別處呢!」
「那還能有什麼用?這上面這麼多木屑,一看就是在木台上用過的。」周子秦反問。
孫師傅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黃梓瑕敲了一小塊蜂膠下來,用旁邊油紙包好,站起身說:「多謝孫師傅啦,我想你師父是出名的木作,必定是有其他用處,絕非尋常所用。」
「就是嘛…」孫師傅悻悻道。
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周子秦跟在她身後,問:「你拿著這東西幹嘛?」
「沒什麼。」黃梓瑕淡淡說道,「或許,這就是那個盒子開啟的秘密了。」
「什麼?蜂膠能開啟那個盒子?」周子秦頓時失聲叫出來。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穿過滿院忙碌的木工們,見她頭也不回往外走,只急得趕緊問:「崇古你說說呀,到底怎麼回事來著?」
黃梓瑕卻再不發一言,只快步走出這大片院子,站在初春清冷的風中,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回頭看他:「子秦…」
周子秦趕緊湊上去,就差搖尾巴了:「崇古?」
「你還記得我們去年中秋那日,在蜀地破過的那個箜篌樂伎案嗎?」
「哎?就是徒弟郁李殺了師父碧桃那個案子?」他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提起蜀地的案子來。
她望著天邊雲霞,點頭說:「當時,我們觀察到碧桃的手背上有一條新刮痕,斷定她手上一定有個東西被脫下了,是嗎?」
「是啊,就是那個男人送的纏臂金嘛,害得她們師徒相殘,唉,真令人惋惜,兩個女子都長得挺漂亮的呢。」周子秦的重點必然是放在憐香惜玉上。
「其實這世間的一切,只要想辦法,必然都找到相應痕迹的,對嗎?」黃梓瑕回頭望著他,日光在她身後照過來,她在逆光的襯托下,那一雙眼睛格外明亮,顯得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就比如說,無論是匠人隨機釘下的八十根小銅棍,還是夔王隨手放下的八十個混亂無序的字碼,只要是有心,都可以留下痕迹的,不是嗎?」
周子秦仔細思索著,有點迷惘地看著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重點就是,蜂膠?」
她點了點頭,輕輕說:「對,然後,我還要求證最後一件事。若這件事是真的,那麼,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她說著,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一雙眼中,卻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在這樣的冬日薄弱陽光之下,暗淡蒙塵的長安顯得頹敗晦暗,街邊落完了葉子的樹無精打采地站著,全世界好像唯有她的面容上發著光彩。她眼中那種執著堅毅不肯退縮的光芒,令周子秦覺得熟悉又陌生,有一種敬畏又憐惜的心情,在他的胸口滋生,卻讓他無從說出口,只能默然望著她,說:「結束了…就好了。」
他送她回去,在辭別之後一個人穿過長安的街道,看著日光暗淡的半陰天空。
他忽然想到了,為什麼會覺得黃梓瑕那種眼神,令自己覺得熟悉。
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幫混得很好的御林軍們相約,一起前往遠郊圍獵。冬日平原之上,他們縱馬馳騁,驅趕著鹿群進入包圍圈,然後圍圈射殺。驚慌失措的梅花鹿在奔跑中一隻只倒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利箭穿透身軀的命運。
他們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最後剩下的那一隻鹿,在同伴的屍體之中,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縱馬而來的所有人。
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濃長睫毛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碩大,幾乎可以清晰看見倒映在裡面的持箭開弓的身影。
不知被什麼情緒所驅使,周子秦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獃獃地望著那隻鹿。
在鹿群的屍體之中,它纖長的四肢和頭頂漂亮的四杈角顯得分外顯目。十來個人都將弓弦拉滿,對準了它。
就在臨死的那一剎那,它奮力一躍,越過所有死亡的同伴,向著前方疾奔而去。有兩支箭擦過了它的身子,漂亮的皮毛上血跡淋漓,它帶著傷消失在山澗之中,就此再也不見。
唯有當時那雙眼睛,依然留在周子秦的記憶當中。
就如,他所看見的黃梓瑕的那雙眼睛一樣,瀕臨絕望而終究不肯低卻的執著光芒。
他一瞬間覺得恍惚,世間一切彷彿都離他很遠,也似乎無法再走近。他只能靠在身後的一棵樹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在心裡想,不知她能不能像那隻鹿一樣,最後拚死縱身一躍,終究脫出了重重圍困,奔向自己的世界?
而那隻負傷逃入山林的鹿,最後,又究竟活下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