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七
死生契闊
她跟著王皇后回到蓬萊殿,向她行禮告辭。
王皇后面無表情地示意她退下,未曾泄露任何情緒。彷彿她只是帶著她在御苑之中走了一圈般。
黃梓瑕撐著傘一個人走向大明宮的大門口。雨雪霏霏的陰暗天氣,她回頭遠望含元殿。雲里帝城雙鳳闕,棲鳳與翔鸞兩閣如同展翼,拱衛著含元殿,氣勢恢宏的大唐第一殿,在繁密的雨雪之中,若隱若現,如同仙人所居,不似凡間建築。
她的目光投向翔鸞閣。想像著那一夜李潤自上面墜下的弧線。就算那一夜有風,也不可能將一個跳樓的人吹得無影無蹤。翔鸞閣下偌大的廣場,青磚鋪地,積雪薄薄,一個跳下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消失呢?
她閉上眼,回憶著當時見到的情形,暗夜,細雪,火光,飛散的紙條…
臉頰上微微一涼,是一片雪花沾染到了她的臉頰之上。
黃梓瑕茫然睜眼,在毫無辦法推算李潤消失之謎時,她將自己的思緒推向另外一邊——究竟是什麼原因,能讓當朝鄂王拋卻性命,出來指正與他關係最好的夔王?
她的眼前,立即出現了剛剛所見的,皇帝病發的情形。
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夔王勢大…
她緊握著傘柄的手微微顫抖。雖然早已猜測到內情,但一旦被撕開遮掩,明明白白顯露出內里真相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懼怕。
眼前雨雪中的大明宮,朦朧間在她的眼中化為海市蜃樓。表面上的玉宇瓊樓全部化為驚濤駭浪。這天下最大的勢力,無論外表如何金碧輝煌令人傾迷,可內里的暗潮,卻足以將任何人吞噬,連泡沫都不會泛起一個。
「梓瑕,這麼冷的天,怎麼站在這裡許久?」
身後溫柔的聲音響起,她知道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的王蘊。她回頭朝他點點頭,默然撐傘走出大明宮高高的城門。
王蘊給她遞了一個護手皮筒,又隨手接過她的傘,幫她撐住:「趕緊把手揣著暖一暖。」
黃梓瑕將手揣在皮筒中,摸著裡面柔軟的羊羔毛,一時朝他看了一眼。雪下得密集,雨點已經成了霰子,打在傘上聲音極響。他低頭看她,渾沒感覺到右邊肩頭落了薄薄一層雪。
走在他左邊的黃梓瑕默然低下頭,兩人在雨雪之中一起走出大明宮,上了馬車。
馬蹄聲急促響起,他們穿過長安的街道,向著永昌坊而去。黃梓瑕壓低聲音,輕聲問他:「你知道攝魂術嗎?」
王蘊微微皺眉,問:「你是指,控制他人意志的那種妖法?」
黃梓瑕點頭。
王蘊頓時瞭然,問:「你懷疑鄂王是受人控制,才會當眾說那些話,並跳下翔鸞閣?」
黃梓瑕又點一點頭,問:「你在京中日久,可曾知道有誰會此種法門?」
王蘊皺眉道:「這種邪法傳自西域,如今西域那邊似乎也戰亂頻仍,斷絕了根源。此法中原本就少人修習,如今我只知道你上次在蜀郡指出過的那個老和尚沐善,其他我倒真不知道。」
黃梓瑕點頭。當今皇帝在深宮之中長大,封王之後也一直在鄆王府中深居簡出,他斷然不可能會接觸到此種邪法。而皇帝身邊若是有這樣的人存在,必定早已用在他處,否則當初也不會在眾多僧人之中單單看重除了攝魂之外一無長處的沐善法師。
而,就算真的又找到了擅攝魂術的人,皇帝真的會為了處置李舒白,而捨棄自己的一個親兄弟嗎?鄂王李潤,在所有兄弟之中是最溫潤最與世無爭的一個,他真的會被選為犧牲品嗎?原因僅僅是因為他與李舒白的感情最好?
黃梓瑕暗自搖頭,覺得這些設定都不合常理。她的目光看向王蘊,卻發現他也正在看著自己,他們在這並不寬敞的空間內四目相望,有一種尷尬的情緒緩慢滋生出來。
她低下頭,有意尋了一個話題問:「之前鄂王自翔鸞閣躍下之後,王公子應該是第一個到達閣下的人?」
王蘊點頭,又說:「為何還要如此疏離地稱呼我呢?叫我蘊之就行了,我家人朋友都是這樣叫我的。」
她默然垂眸,緩緩點了一下頭。
「那…叫一聲聽聽?」他戲謔地問。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終於輕輕點了一下頭,微啟雙唇,叫他:「蘊之…」
王蘊見她面容低垂,病後初愈的臉頰蒼白如一朵俯開的白梅花,心口不覺如水波盪過。那些輕微的漣漪回蕩在他的身體內,令他的思緒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握住了黃梓瑕的手。
黃梓瑕的纖掌在他手中輕微動彈,似乎想要縮回去。但他卻握得更緊了,低聲叫她:「梓瑕。」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蓮萼般的小臉上,一雙清露似的眼睛。她的臉頰雖微有泛紅,但那雙眼睛卻是湛然純凈,望著他時,毫無半分神思。
她的心思,不在這裡,不在他的身上。
王蘊只覺得心口那種滌盪的漣漪在瞬間平息了下去。他默然放開了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
黃梓瑕將自己的手縮回袖中,五指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的衣裙。
「你想問什麼呢?」王蘊緩緩開口問,「想知道當晚我的所見,想要和王公公一起調查鄂王那個案件,想要替夔王洗清污名,是嗎?」
「是啊。」黃梓瑕毫不猶豫的承認,反倒讓他一時詫異,無法回應。
她抬頭看他,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笑意:「王公公當時不是說了么?王府小宦官要避嫌,但前蜀郡使君之女、琅琊王家長孫的未婚妻黃梓瑕可不需要。」
王蘊心口那抹冰涼,因她的「未婚妻」三字而煙消雲散。他凝視著她問:「然而,你終究還是一意要為夔王做事。」
她點頭說:「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夔王於我有大恩,如今他遇到難處,我縱然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他的恩德。」
王蘊不再說話,只點了點頭。
就在車內氣氛變得幽微之際,馬車徐徐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王蘊隔著車壁問前面的車夫。
「前方雨雪路滑,有一輛馬車傾覆在路上,附近坊內人正在搬運馬匹和車廂,請公子稍等。」
王蘊「嗯」了一聲,抬頭看外面正是太清宮,又見人群一時不會散開,便對黃梓瑕說:「好像聽到裡面的鐘鼓聲了,我們到太清宮裡看看,是不是在打醮?」
黃梓瑕便下了車,跟著他一起到太清宮內去。道士們都是熟悉王蘊的,上來延請他入內,笑道:「王公子來了,請容我等敬奉香茶。」
王蘊與黃梓瑕跟著他們進入暖閣一看,兩人都怔了一下。
夔王李舒白已經坐在那裡喝茶了。想來也是,他的車馬只早他們一步離開大明宮,這邊道路堵塞的時候,他應該也是被迎進太清宮來了。
可已經撞在了一起,再轉身出去自然不好看。
王蘊低頭微笑看了黃梓瑕一眼,忽然攜住她的手,領著她向李舒白走去,說道:「王爺今日也在此處,真是幸會。」
李舒白沒有回答,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黃梓瑕的臉上,連他牽著的手都沒多看一眼。他凝視著黃梓瑕,神情尚未變化,眼中的光芒卻一時恍惚,縱然是素來處變不驚的人,此時手腕也微微一顫,手中的茶盞輕輕一晃,已經滴了兩滴茶水在他的手背之上。
他垂下眼,將手中茶盞輕輕放在桌上,然後抬眼看著攜手而來的他們,神情平靜得幾乎僵硬:「蘊之,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托王爺鴻福。」他說著,拉黃梓瑕在自己近旁坐下,又問,「下官未婚妻黃梓瑕,王爺該認識,不需介紹了吧?」
李舒白冷冷一笑,目光依然盯在黃梓瑕的身上,緩緩說道:「自然認識,我曾與她破解當初你族妹失蹤之謎,也曾破過同昌公主暴亡一案,更曾帶她南下蜀地,助她洗雪冤屈,祭奠家人。」
黃梓瑕聽得他聲音平緩,卻不由覺得心口泛起一陣瀰漫的酸楚,只能垂下頭,怔怔望著手中的茶盞。
王蘊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啊,多承王爺厚愛,為我未婚妻梓瑕洗脫冤讎。不日我們將回蜀地成婚,屆時不知是否能過來向王爺辭行,不如就趁今日巧遇,先行謝過王爺。」
他分明有意在「梓瑕」面前加上「未婚妻」三字,李舒白何嘗不知曉他的用意,當下只冷冷一笑,目光轉向黃梓瑕,見她只低頭不語,頓覺胸口一陣血潮湧上來,讓他氣息噎住,一時心跳微微一滯。
「何必客氣呢?」李舒白後仰身體,靠在椅背上,緩緩說道,「本王也曾虧欠黃梓瑕許多。至少,在有人意圖行刺時,本王當時重傷瀕死,是她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若沒有她的話,本王如今已經不在人世。」
聽他這樣說,「意圖行刺」的王蘊頓時眸色沉了下來,雖然還敷衍笑著,但尷尬的氣氛還是籠罩住了三人。
「而且…」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黃梓瑕身上,又徐徐說道,「你未婚妻當初為洗雪冤屈,自願進了本王府中做末等宦官,有文書憑證,如今還登記在夔王府卷宗之中。如今本王倒想問問王統領,你要娶本王府中的宦官,又要如何對本王交代?」
王蘊沒料到李舒白居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不由得反問:「王爺的意思,如今黃梓瑕還是夔王府宦官?」
「畫押名冊尚在,未曾註銷。」李舒白淡淡說道。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她是身懷冤屈,才會化身小宦官進夔王府,尋找機會為父母親人復仇。如今水落石出,王爺又何苦追究她當時的託詞呢?」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相信每個觸犯律法之人都有苦衷,但若因此而不加追究,又要如何維護夔王府律令森嚴,朝廷又如何樹法立威,令行禁止?」
他們二人面色平和,一副親善模樣,唇槍舌劍卻毫不相讓。黃梓瑕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明知道此事是因自己而起,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坐在旁邊。
王蘊無奈問:「王爺的意思,是要阻止下官與梓瑕這場婚事?」
「何曾阻止?本王只是想知道,蘊之你究竟要如何娶走我府中登記在冊的宦官?」
王蘊見李舒白步步進逼,不留餘地,雖然他性子溫厚,卻也忍不住了,反問:「那麼,王爺又準備如何強制我未婚妻留在王府做宦官?」
李舒白瞥了黃梓瑕一眼,問:「據我所知,你們之間曾有一封解婚書?」
王蘊亦望著黃梓瑕微笑道:「戀人之間,分分合合本是常事,我們之間,婚書有,解婚書也有,但最後又沒有了——此事又有幾人知曉呢?只要我們之間心意相通,一切自能消弭。」
黃梓瑕在他們的注目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許久,她一咬牙,站起身對王蘊說道:「不知道路清出來了沒有,我們去看看吧。」
王蘊朝她微微一笑,對李舒白拱手道:「王爺恕罪,梓瑕似乎不願在此久候,我們就先告辭了。」
李舒白聽他親親熱熱地叫著梓瑕,再看黃梓瑕垂眸站在王蘊的身後,兩人氣質容貌都是出眾,一對璧人相映生輝。
他心口那陣灼熱血潮又一次翻湧上來,再也無法抑制,緩緩站了起來,說:「雨雪交加,這麼糟糕的天氣,何須兩人出去查看呢?楊公公不能稍留片刻,為本王解答一下疑問么?」
王蘊聽他這樣說,略一遲疑,便向黃梓瑕點頭道:「我去看看吧,你再坐片刻。」
室內只留得李舒白與黃梓瑕兩人,外面的雨雪依然沒有停息的意思。風從敞開的門外吹進,陣陣寒冷。
侍立在外間的景恆想了想,還是沒有關上門。
李舒白與黃梓瑕隔著一爐茶對坐,一室沉默。
她終於聽到他的聲音,低沉輕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王家如今岌岌可危,覆巢只在朝夕,你為何不聽我的勸告?」
黃梓瑕強自壓抑自己,以最冷淡的聲音說道:「王爺不是命我離開嗎?如今我依命離開了,至於前往何處,又何須王爺操心呢?」
「天下陽關大道無數條,我也曾給你指過最便捷的一條,為何你卻偏偏要走這條獨木橋?」李舒白手指在桌上輕點,似有薄怒。
「予你砒霜,或許予我是蜜糖呢?看各人從哪個角度來看了。」黃梓瑕低聲道,「王家有什麼不好,數百年大族風雨不倒,就算有什麼危險,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至於如你說的那麼嚴重?」
「你如此洞明之人,怎麼會不知道即將到來的風暴會是如何急劇?可你偏偏還要投入這個漩渦的最中心點,究竟是為什麼?」他微眯眼睛,凝視著她。
黃梓瑕在他的逼視之下,只覺心亂如麻,連與他對視的勇氣也沒有,只能倉促站起,說道:「我…要去看看王蘊了…」
他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她不必回頭,也知道他正在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你還是一意孤行地想幫我,想著要從王家下手,打開目前這個僵局,查出真相,替我洗清所有罪名,是么?」
他站在了她的身後,貼得那麼近。他低低俯頭,呼吸輕輕噴到她的脖頸後方,讓她全身都不自覺地起了一層毛栗子,有一種危險來臨的恐懼,又充滿未知誘惑的緊張與惶恐。
她聲音顫抖著,猶自輕聲抵賴說:「不…與你無關。我只是,覺得王蘊…他很好。」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很好,所以,你離開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懷抱。所以你已經住在他準備的宅邸內,與他同車出入,攜手出現在我面前?」
黃梓瑕心裡湧起一陣激烈的波盪,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否認。他說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事實,他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因為理虧,因為詞窮,因為深埋在內心無法說出口的那些話,黃梓瑕的身體,終於微微顫抖起來。她的眼睛泛紅,急促的呼吸讓她的氣息哽咽。
「對,我…會和他在一起,反正你也不懂!」她用盡最後的力量轉過身,仰頭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顧咬牙說道,「我會和王蘊成親,過幸福美滿的一生,我是我,你是你,黃梓瑕壓根兒與李舒白無任何瓜葛!」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盯著她,那眼眸中深黯的神情,幾乎可以將她的魂魄吸進去。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驟然間身體前傾,已經被他狠狠拉入懷中,用力抱住。她尚未來得及驚愕與慌亂,便已聞到了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令她的腦子在瞬間一片空白,整個人仿似自高空下墜般,再也沒有任何力氣。
他將她抵在身後的柱上,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她還未來得及出口的、那些傷人又更傷己的話,被全部堵在口中,再也無法泄露一點聲息。
她的手無力抬起,抵在他的胸口,想要將他推開,可身體卻就此失去了力氣,只能任由他親吻自己,溫熱柔軟的唇瓣在自己唇上輾轉流連,這麼粗暴的動作,這麼溫柔的觸感。
身體熱得近乎暈眩,就連眼睛也不由自主閉上了。她聽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邊急促回蕩。她茫然恍惚,心想,真奇怪啊,為什麼這個平常冷淡之極的人,此時和她一樣,僅僅因為唇齒間的親密相觸,便身體灼熱,呼吸凌亂,神情恍惚。
彷彿只是一瞬,又彷彿過了一生那麼長。他輕輕放開她,氣息尚不均勻,只定定地看著她。他雙唇微動,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任何話。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右手,以手背擋住了自己的唇,默然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而他深深地呼吸著,強自壓抑著胸口那些洶湧的血潮,壓抑自己心頭那些幾乎要將自己淹沒的狂熱。許久,他才勉強平緩了呼吸,以略帶沙啞的嗓音低聲說:「去南詔等我吧,我已經給你準備好文書了。」
她無力地靠在柱子上,搖了搖頭,輕聲說:「不。」
他皺起眉,詢問地盯著她。
她的手背觸到自己微有腫痛的唇瓣,臉頰不由得滾燙紅熱起來。她捂住自己的臉,低聲說:「皇上病重了,已經十分危急。」
他微微皺眉,問:「你怎麼知道?」
黃梓瑕抬頭望著他,聲音低微:「只要王家願意,宮裡的一切秘密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所以?」
「所以,我會藉助王家的力量,繼續追查鄂王消失之謎。而王爺您,在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請不要成為阻礙我的力量。」
她仰望著他,那眼中的堅毅光華,讓她如明珠熠熠,站在她面前的李舒白一時竟覺目眩神迷,無法直視。
他嘆了一口氣,倒退了兩三步,靠在旁邊窗欞上,目光卻依然定定望著她:「如果我不願意呢?」
「無論你如何說,如何做,我都會堅持自己的本心,不會動搖。」黃梓瑕聲音堅定,毫不動搖,「而我知道,我所認識的夔王李舒白,一定會做我身後那個堅實後盾,幫助我破解所有一切難題。」
李舒白將目光轉向窗外,朔風寒徹,雨點夾雜著雪花自長空之中墜落而下。灰黑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而不可觸及,雪花還未落地便已融化,一地冰涼寒氣直撲入窗欞之內。
受冷風所激,他睫毛微微顫動。他緊抿著嘴唇,沉默看著外面的雨雪,卻一言不發。
「梓瑕。」有人輕叩敞開的門,聲音溫柔如三月陽春,彷彿可以融化此時的冰雪。
黃梓瑕回頭看見王蘊,不知內情的他微笑著站在門口,說道:「我剛去看過了,道路已然暢通,我們可以回去了。」
黃梓瑕默然看向李舒白,見他的目光依然在窗外,看著那彷彿永不止歇的雨雪紛紛墜下,一動不動,連轉過目光看她一眼的跡象都沒有。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沉默地朝他的側面行了一禮,轉身隨著王蘊走了出去。
脫離了裡面的溫暖,外面冷風驟然撲面而來,她不由自主地背過臉去,閉上了眼睛。
王蘊回頭看她,見她眼圈忽然泛紅,裡面蒙上了一層薄薄霧氣。他愣了一下,然後輕聲問:「梓瑕,你怎麼了?」
黃梓瑕望著眼前陰暗背景中繁急的雨雪,慢慢地抬手捂住了眼睛,輕聲說:「沒什麼…風雪真大,迷了眼睛。」
王蘊事務繁忙,送她到門口便回去了。
她一個人順著那條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來來回回地徘徊著,也不知走了多久。
為了防止魚被凍在水中,牆壁的夾層地龍連接後廚,些微的暖氣被引到這裡,讓牆上的魚缸保持不凍。
李舒白曾對她說過,魚是懵懂而無知的生物,七彈指之前的記憶,再怎麼刻骨銘心,七彈指之後便會全部拋諸腦後,再也不留任何痕迹。
乾淨利落,殘忍又快活。
王宗實說,願我來生,做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黃梓瑕徘徊在它們之中,各種色彩波光粼粼地在走廊間閃耀,神光離合乍陰乍陽。她走到盡頭又回到起點,看著自己養在走廊盡頭的那個水晶瓶,裡面兩條阿伽什涅偶爾碰一碰對方,又各自離散,再相逢的時候,是不是又是一場全新的邂逅。
她將頭抵在牆壁的花磚之上,磚上透雕的花蔓糾纏紛亂,難理頭緒。她想著李舒白,想著他抱著自己時那雙臂的力度,想著他身上沉水香的氣息,想著那一刻貼在一起的雙唇,迷夢裡似幻如真。
她雙唇微啟,呢喃著那個名字,可聲音還未出口,便已經消失在了空中。她背靠著牆壁,側耳傾聽周圍的聲音。無聲無息之中,唯有自己急劇的心跳聲,小魚躍動的波喇聲,雨雪落下的沙沙聲。
或許是一夜輾轉難眠,或許是前幾日的病還未痊癒,她睜著眼睛熬到第二天,那種驚冷怕寒的病症,似乎又加重了。
宅中的奴僕雖然都是聾啞人,但對她照顧得確實周到,一早便熬了葯送過來給她喝,又做了清淡早點清粥小菜。她喝了兩口半夏紫蘇粥,抬頭見外面明晃晃一片,原來雨早已停了,雪下了一夜,園中已經積了大片白雪。
她正怔怔地端著碗看雪,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說是喧嘩,其實家中人都不出聲,只聽到門口有人大喊:「崇古,你出來啊,我知道你在這裡!你上次跟我說過到這邊找你的!」
黃梓瑕聽到這個聲音,也不知該好氣還是該好笑,真難為隔了兩個院子,周子秦的話語居然還能這麼響亮。她轉頭示意身邊的僕婦,讓門房放周子秦進來。
周子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進來,大吼:「崇古,怎麼回事?你身邊怎麼儘是些聾啞人?」
黃梓瑕鎮定自若,取過碗盛了一碗粥推到桌子對面,示意他坐下。周子秦一聞到香氣,立即坐下喝了兩碗粥外加四個春盤一碟麻油雞絲,才摸了摸肚子說:「我今天早上吃過了,少吃點吧。」
黃梓瑕見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來找自己的事,便淡定地低頭喝粥,問:「怎麼啦,找到滴翠了?」
「沒有啊,音訊全無。真奇怪,長安城就這麼大,你我短短時間都見過她兩次了,可真要找的話,王蘊、張行英、我三個人,加上日常巡邏的御林軍,總該有很多人注意到吧?結果卻一無所獲,你說這不是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當時皇上親口下令追查滴翠,她既然能躲過,必定有自己的辦法。」黃梓瑕說道。
周子秦贊同地點頭,然後又想起一件事,趕緊說:「對了,我今天來找你可是有正事的呀!」
「你說。」
周子秦正襟危坐,緊盯著她追問:「我問你,你為什麼會住到這裡來了?你不是一直跟著夔王的嗎?」
「哦…因為我與王蘊定過親啊。」她臉上神情波瀾不驚。
「這倒也是啊,我把這茬給忘了。」周子秦一拍腦袋,立即接受了她的解釋。
黃梓瑕放下手中的碗:「還有其他的嗎?」
「當然有了。」他的神情更加威嚴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視著她,「還有,你給我解釋一下,你不是一直以破解天下難題為己任嗎?為什麼現在我覺得你有想要嫁為人婦金盆洗手的跡象?」
嫁為人婦四個字驟然入耳,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心口處鈍痛起來。
她握緊手中的象牙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表面卻不動聲色,只低聲說:「怎麼會?即使我以後有夫有子,我也依然是黃梓瑕,只要遇上冤案難題,我還是會儘力去追尋真相的。」
「是嗎?既然如此,鄂王爺那個案件鬧得滿城風雨,我都快被其中的內幕真相逼瘋了,你卻怎麼還躲在這裡好吃好喝的,不聞不問啊?」
黃梓瑕扶額,低聲說:「我最近病了。」
「哦…哦,這倒也是,看得出來,你臉色很不好啊。」周子秦說著,臉上露出一絲愧疚表情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身為你的朋友,我卻一點都沒注意到,別怪罪啊!」
黃梓瑕點了點頭,勉強朝他笑了笑。
「其實啊,我本來今天要去夔王府找你嘛,結果夔王這幾天閉門謝客,連我都不見。我就說找你,最後是景恆出來跟我說,你不在王府中,又說自己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邊。我在回來的路上想起你上次說你住在永昌坊的,這不就趕緊找來了!」
黃梓瑕便問:「你找我什麼事呢?」
「當然是為了鄂王的事啦!你不覺得很神秘很古怪,其中必有內幕嗎?一想到真相究竟如何,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我覺得這一趟肯定就是上天冥冥中召喚我來長安的!我彷彿聽到九天諸神對我說,周子秦,天降大任於你,你一定要解開鄂王跳樓自盡之謎,更要解開他屍體消失之謎。」他緊握雙拳,抵在自己的胸前,「我,是上天選中要破解這個案件的人!當然…是和你一起破解。」
相比於他的狂熱虔誠,黃梓瑕冷靜多了:「你有什麼線索嗎?」
「當然——沒有。鄂王跳樓那天我都不在大明宮內啊。」周子秦有點沮喪,但隨即又振作起來,「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去找過崔純湛崔少卿了,他不是暫代夔王主管大理寺事務么?」
「崔少卿怎麼說?」
「他么,一說到鄂王此案,就擺出了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你也知道的,此事毫無頭緒,神神怪怪的,他能從何查起?簡直是絕望了。所以我說想幫大理寺查查看這個案件,他就問我往常不是專擅檢驗屍體的嗎?如今鄂王在半空中飛升為仙,要如何偵查?我就擺出了八大可能性、十大查探手法…最後他給我寫了個條子,讓我去找王公公問問看是否能進入鄂王府查探。」
黃梓瑕知道周子秦胡攪蠻纏的能力天下無雙,估計崔純湛當時是被繞暈了,壓根兒沒餘力去聽所謂的可能性和手法,只想寫張條子打發這位大爺趕緊走人就好了。
「對了,條子拿到手了,可這案子的主管是王宗實,如今我們唯一的難題就是還要去找王公公…聽說他經常不在神策軍中,上哪兒找他去呢?」
「我去找吧。」黃梓瑕低聲說。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你行不行啊?聽說王公公可是個彪悍人物,在朝廷上連琅琊王家的面子都不給,你能以什麼身份去套近乎?」
黃梓瑕自然知道,琅琊王家與王宗實的關係,在朝中並無任何人知道,所以也不說破,只說:「你先去鄂王府等我,記得去借兩件適合我們穿的公服,大理寺的和刑部的都可以,我待會兒就到。」
一個時辰之後,他們在鄂王府門口回合,周子秦拿著崔純湛手書,黃梓瑕拿著王宗實的名帖。
鄂王府如今人心惶惶,從門衛到侍女,看見他們進來都是戰戰兢兢,雖然個個陪著笑臉迎接,但那種樹倒猢猻散的感覺,還是籠罩著整個王府。
黃梓瑕先去了陳太妃的靈位之前。太妃的靈前依然如常供奉著香燭供品,殿內一切東西照舊擺放,所有一切都和她上次來時一樣。
黃梓瑕在靈前跪拜,雙手握著線香,低聲禱告。
睜開眼睛,她手持線香來到靈前那個足有一尺半直徑的高足爐鼎之前,將手中線香插入香灰之中。
線香輕微的一聲,斷在了香灰之中。黃梓瑕感覺到本應柔軟的香灰之下,有一些硬硬的東西硌到了線香。
她不動聲色,以剩下的半截線香將香灰撥開一點,看見黑灰色的香灰之中,一點明亮的光芒透了出來。
她將香灰撥好,掩蓋住下面的東西,若無其事地尋個鬆軟的地方將線香插好,然後問旁邊的侍女們:「鄂王爺每天都會來這裡給母親上香嗎?」
侍女們都紛紛點頭,說道:「是的,王爺事母至孝,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來這邊祭拜,從無例外。」
「王爺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嗎?」
「是,王爺早起過來祭拜了。因為那日冬至,所以王爺還未天亮就來了,將自己關在殿內。我們當時都在門外候著,我記得…王爺約莫過了一刻時辰才出來。」
「是啊,當時我們還說,王爺真是至孝,冬至日依例祭祖,王爺就格外認真。」
黃梓瑕點頭,又問:「鄂王爺最近見了那些客人?」
「我們王爺一向好靜,訪客本就不多。自前月夔王來訪之後,他更是閉門謝客,除了府中人之外,從未與任何人接觸過。」
黃梓瑕微微一怔,問:「也未曾出過門嗎?」
「沒有。」所有人一致搖頭,肯定地說:「奴婢們也都勸過王爺,讓王爺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但王爺卻一日日消沉黯然,一開始還去園子里轉轉,後來除了這邊,幾乎連殿門都不出了。」
「是啊,之前王爺雖然不太出門,但偶爾也去附近佛寺中與各位大師談談禪、喝喝茶的,可從沒像那段時間那樣的…可見王爺可能那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幾個侍女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情緒一傳染,就連旁邊的宦官們也開始抽泣。
周子秦對女人哭最沒轍,手足無措地看著黃梓瑕。她對周子秦使了個眼色,便說道:「如今我們奉命前來調查此事,定會給鄂王府一個交代。請各位先出去,容我們在殿內細細尋找是否有關係此案的物證。」
一群人都退下之後,周子秦去把門關上,而黃梓瑕早已到了香爐之前,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將旁邊鳳嘴箸拿起撥了撥灰。
鬆軟的香灰之下,她先撥出了那一個發光的物體,是一把匕首。她將它拿起,在香爐沿拍了拍,浮灰揚走之後,露出了明晃晃的匕身,寒光刺目。
周子秦一看之下,頓時愕然失聲叫出來:「是那柄匕首啊!」
匕身四寸長,一寸寬,刃口其薄如紙。只是這匕首似乎已經被人狠狠砸過,匕身扭曲,鋒刃也已經捲曲,唯有寒光耀眼,依然令人無法直視。
黃梓瑕緩緩將它放在供桌之上,說:「對,與之前在蜀地,公孫大娘的那柄匕首,一模一樣。」
「據說這是寒鐵所鑄,太宗皇帝一共鑄造了二十四把,然而除了最出色的那柄之外,幾乎全都已經散逸了。而唯一留存的那柄,似乎就上次給了則天皇后…」
「如今這柄匕首已經被砸得面目全非,也認不出是否是公孫大娘用以殺齊騰的那一柄了。」黃梓瑕說著,又以鳳嘴箸在灰中撥了幾下,勾出一團破爛東西來。
是一條燒得只剩小指長的紅絲線,顏色十分鮮艷,即使蒙了灰,但拍去浮灰之後,依然紅得耀眼。
周子秦見黃梓瑕還在灰里繼續扒拉,一時急躁,說:「這麼多灰,得扒到什麼時候啊?我來。」
他提起爐鼎的一個腳,直接就將裡面所有東西倒在了地上,大蓬的灰塵頓時瀰漫開來。
黃梓瑕無語,說:「你這是對陳太妃不敬。」
「啊?會嗎?反正陳太妃已經死了好幾年了,不會介意的。」周子秦說著,拿了旁邊一支竹籤香在灰里開始翻弄起來。
黃梓瑕也只能無奈跟著他一起翻找著。
不多久,裡面所有的異物都被理了出來。一柄砸得面無全非的匕首;幾條火燒後殘留的紅絲線;幾塊光潔的碎玉,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個玉鐲子。
「而且…你不覺得很熟悉嗎?」黃梓瑕將其中一塊碎玉拿起,遞給周子秦看。
周子秦見這灰里扒出來的鐲子光潤水瑩,不由得讚歎道:「真是好玉啊,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哦,不對不對,我之前不是曾幫你們從蜀地證物房裡偷出兩個鐲子嗎?一個是那個雙魚的,被你打碎了,還有一個傅辛阮的,那玉質可真是天下絕頂…」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手中這塊碎玉,又看了看其他被黃梓瑕拼在一起的那幾塊,正是一個手鐲模樣。他頓時目瞪口呆:「難道…就是那個鐲子?」
「嗯」。黃梓瑕還清楚地記得,她與李舒白將這個鐲子送歸鄂王時,他曾無比珍惜地供在母親的靈前。可沒想到,就這麼幾天,這個鐲子已經化為一堆碎玉。
「不管如何,只要是對本案有關的,都先保存好吧。」周子秦最擅長這種事情,馬上就將所有收拾出來的東西都揣在了自己的袖中和懷中,看起來居然還不太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