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二十
永生永世
禹宣死於那日凌晨。因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獄的時候,獄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東西,再過來收監。
他已經記起了一切,自然也記得自己藏鴆毒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著獄卒們到監獄裡去,仿若無事。
他坐在黑暗的監牢之中,等待著黃梓瑕父母一樣的死法,靜靜地,感受這無葯可解的劇毒侵蝕自己的身體。
萬千亂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臟六腑攪成一團,痛到了極處,連手指頭也無法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但也只是一瞬間,便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死亡降臨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軟綿綿的當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紅之中,他蜷縮在牢獄之中,茫然抬頭,看見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恣意而驕傲的花。
明月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在他微笑慘淡的面容上,也透過鏤雕五蝠的窗欞照在黃梓瑕的身上。
半年來的奔波疲憊已經卸下,所有日夜繃緊的神經也已經鬆弛。她睡在窗下,平靜而舒緩,鼻息輕微。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叔叔和祖母。他們在桂花樹下,喝著桂花酒,笑著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著碧綠如青絲的茸茸草尖奔向他們。
日光明燦,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們一家人的身上、頭上,也在桌上鋪了一層。濃稠如蜜的甜香在他們的周身縈繞,就像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漩渦,她在裡面望著家人們的笑容,有些暈眩,又覺得從未這樣開心快樂過。
她有點詫異地想,還沒有喝桂花酒呢,怎麼就醉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日光這麼暖,香氣這麼甜,輕風這麼軟。她支著下巴,望著大家。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不知道在說什麼,但只要大家都開心就好了。
黃梓瑕,依然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穿著輕羅窄袖的淺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麗,名滿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艷陽與花香中笑著,卻忽然覺得寂寞起來,心裡空落落的。
不知為什麼,她緩緩站了起來,轉身往前默然走著。走出了桂花香徹的這一個地方,走出了溫暖舒適的這片天空。
夏日的荷風獵獵吹來,她看見了站在對面的禹宣。長風之下,翻轉的荷蓋之前,他身上鍍著一層灧灧的水光。
柔和的銀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剛剛剝去筍衣,還含著薄薄一層白色新粉的綠竹,清頎勻長,不染半點凡塵。
他含笑望著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風徐來,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鬢髮。
這是凝固了的她的夢境,風雨永遠不會侵襲到這一角落,未來似乎永遠不會來。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她伸出手,握住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十指交纏,心心相扣。她低下頭,看著他的手。
這修長的手掌,勻稱的骨節,握住她的手時,那種恰到好處的力度這麼熟悉。溫柔,又不鬆懈;包容,卻不用力。
她笑著,抬頭看著微笑的他,看著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華的男子,笑著搖了搖頭。
她放開他的手,緩緩的,將自己收回的那隻空空右手緊握成拳。
她說:「再見。」
在荷塘之前,長風之中,她仰望著禹宣的面容,笑著濕潤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見。」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從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氣還未散去,金風卻已經徐徐吹來。
整個世界通透明凈,光彩生輝。她依然身在當年住過的小樓之中,郡守府花園之內。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外面。
荷塘依舊,薜荔濃綠。一株早開的桂花樹,已經吐蕊綻香。沒有夢中那麼濃稠,被輕風遠遠送來,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麼。小樓被封存了半年,裡面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在原來的地方。
她用昨日壺中剩下的水給自己梳洗完畢,打開衣櫃,挑了一件素絲的衣服,足躡素絲履,毫無紋飾。長久以來習慣了束胸,如今解開了,她反倒有點不適應。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妝台,支起已經有些鏽蝕陰翳的銅鏡,梳了一個最簡單的髮髻。沒有蘼蕪她們在,她其實不太會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時候,也都穿男裝,省卻很多煩惱。
她的手指從妝奩中一支支簪子上滑過,在李舒白送給她的那支銀簪上停了許久,終究還是拿了一對簡素的白玉簪給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對小小的南海珠耳環。
她從小閣出來,像以前一樣站在門前的平台上,望著面前的小園。
郡守府的後花園,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經無人能攜手與她一起走過。
她踏著迴廊,在初秋的風中,向著前方走去。輕薄的衣裳被風吹起,如碧波回蕩,如細柳低垂。
轉過迴廊,她看見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獨自對著棋盤。張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則滿臉鬱悶地趴在欄杆上,顯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對手,已經徹底放棄了和他對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
他的嘴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獃獃地望著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們襝衽為禮,盈盈下拜,他的嘴巴還未合攏。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臉上平靜無波,唯有唇角露出一絲溫柔弧度。就像在荒蕪山野之中,轉過一個山道,驀然望見了一枝初綻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著自己即將掉下來的下巴,結結巴巴地問:「崇…崇古?」
黃梓瑕微微側頭,向著他點頭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個宦官,為什麼要打扮成一個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驚嚇過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樣,臉都紅了,「別…別離我這麼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點受不了…」
她只能問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時候,你未曾聽到嗎?」
「我、我…我以為他是眼前又出現了幻象,在向著夢想中的黃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再說了,你當時不是沒理他…沒伸手么?」
黃梓瑕只能放棄了和他溝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來到棋盤邊。
李舒白握著手中棋子,抬頭凝視了她許久,然後放棄了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將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嗎?。」
「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對面,輕聲應道。
周子秦無比小心地慢慢蹭過來,一臉驚嚇過度的模樣,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她,只差用一個小指頭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
黃梓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別看了。楊崇古,就是黃梓瑕。」
周子秦一聽這話,抬頭一看漫不經心的李舒白,再轉頭一看神情詭異的張行英,頓時扁著嘴,鬱悶地喊了出來:「你們就是這樣,永遠把我排除在外!你們誰都知道真相了,連張行英都知道了,就瞞著我一個!我們還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
「對不起,子秦。」黃梓瑕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四海緝捕,所以王爺才助我隱姓埋名,假扮宦官。其實我也是擔心身份泄露後會給你惹麻煩,並非有意瞞著你。」
「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說著,然後又跳了起來,鬱悶一掃而光,興奮地叫出來,「真是太好啦!」
亭中其他三人都無語地看著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萬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煩惱終於徹底解決了!」
張行英忍不住問:「你人生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唐天下,查案推理這一行,到底是黃梓瑕比較厲害呢,還是楊崇古比較厲害呢?如果有一天他們遇見了,誰會佔上風呢?」周子秦眼睛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這個問題一直纏著我!我最近糾結得都快瘋掉了,茶不思飯不想,覺都睡不好了!如今知道你們就是同一個人,我感覺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飯,睡到中午起了!」
黃梓瑕無語地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又如釋重負。
「不過,就算你不告訴我真實身份是為我好,可是還有一件事——」周子秦回過神來,又開始不依不饒地鬧脾氣,「別的不說,就說禹宣當年那個案子,夔王上次只說記得他的掌印,其他什麼也沒說,你卻一下子就能發現他的身份,所以後來,你們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沒有帶上我!」
「真的沒有再交流過了,這還需要嗎?」黃梓瑕嘆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過的第一個案件,自然記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會是禹宣,而他也沒有被判刑,卻在卷宗上留下過手印封存。若是證人是不會收歸最後檔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屬。再回憶一下當年那個案件的兇手親屬,一切便都清晰了。」
「…為什麼你一分析,就什麼都很簡單似的。」周子秦沮喪地在他們旁邊坐下,想了想,又問李舒白,「王爺,我們商量一下吧,公孫大娘和殷四娘怎麼辦?」
李舒白平淡地說道:「這個問你父親。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處,何須我們商量?」
「可是,可是她們都是美人,殺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麼出類拔萃。她要是死了,《劍氣渾脫舞》說不定就斷絕了…」
「你沒聽說過,先皇當年殺羅程的事情嗎?」他問。
「好…好吧。」周子秦又沮喪地低下頭,說,「可…可是真的需要這麼嚴格按照律法來嗎?」
「我會提點范應錫,讓他不要給你爹施加壓力,一切秉公處理。但其餘的,都只能看律法。」
「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周子秦嘟囔道。
黃梓瑕一看他的模樣,立即問:「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違反條例的事情?」
「噓…其實我還不是為了你嘛。」他說著,前後看了看,見周邊無人,他才從懷中拿出一個用白布包好的圓圓扁扁的東西,神秘兮兮地遞給她,一臉想要邀功的表情。
黃梓瑕一看便知道那是什麼。她慢慢伸手接過來,將外面白布打開。裡面是一個鐲子,瑩潤而通透,雕著兩隻互相咬著尾巴的小魚,親親熱熱,甜蜜可愛。
她手中握著這個鐲子,沉默不語。
「按例,這個是要封存入庫的嘛…但是,但是昨晚我想這個是黃梓瑕的東西,以後我說不定可以在蜀郡找到她,到時候把這個給她當見面禮好了,於是我就…」他把手指壓在唇上,小心地說,「反正入庫後幾十年也不會有人去查點的,應該沒人發現!」
黃梓瑕緩緩轉動著鐲子,讓它的光彩在自己的面容上徐徐滑過。
李舒白見她沉默不語,便說:「昨晚,禹宣在獄中自盡了,服下了鴆毒。」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彷彿沒聽到一般,神情平靜。
只是,她的眼前忽然暗了下來,遠處流雲,近處花樹,全都在一瞬間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晰了。唯有眼前這個鐲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輝,令她眼睛都灼痛起來。
她抬起左手,用手肘倉促地擋住了自己的雙眼,讓眼裡尚未流出來的東西被衣裳迅速吸走。她強自壓抑住自己的氣息,低低地「嗯」了一聲。
李舒白坐在她的對面,默然看著她,卻什麼也沒說。
她捂著自己的眼睛,誰也看不見她的表情。就連近在咫尺的李舒白,也只聽到她的呼吸聲,長長的,壓抑而用力。
不知過了多久,她放下自己的手,面容已經平靜了下來,連眼睛也唯有一痕微紅。她望著李舒白,慢慢的,用乾澀的聲音說:「我要去拜祭我的親人。」
「我陪你。」李舒白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站起來。
她走出亭子,在假山最高處的斷崖之上,慢慢伸出右手。
五指輕輕一放,輕微的一聲脆響。那個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玉鐲,在下面的石頭上粉碎。
鏤空的薄脆小魚,就此化成一片晶瑩碎末,永難再收。
周子秦衝到斷崖邊一看,頓時快要哭了:「崇古…這可是我偷出來的呀…」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肩,說:「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拿走了。」
周子秦這才鬆了一口氣,想想又說:「不過還好,這個鐲子又不名貴。傅辛阮那邊不是有個非常好的玉鐲嗎?那個也被封存了,有人問起就把它拿出來頂一頂好了。」
李舒白略一思忖,說:「偷一個是偷,偷兩個也是偷,不如你把它也取出來吧。」
周子秦驚呆了:「為…為什麼?」
「傅辛阮的遺願,要把這鐲子交還給原主。」李舒白淡淡說道,「而我,剛好認識那個人。」
她拒絕了唾手可及的富貴榮華,準備洗盡鉛華做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然而終究,這腳踏實地的夢想,她也得不到。
周子秦見他這樣說,便點頭,說:「沒問題,交給我——不過其實王爺你想要的話,和我爹說一聲就行了…」
李舒白搖頭,說:「越少人知道越好。」
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好吧…那如果泄露了,我爹要打死我的時候,王爺可要記得替我收屍呀…」
「放心吧。」李舒白淡淡地說,「我親手給你寫悼詞。」
荒林之中,坐北朝南,夕陽斜暉暖融融地照在墓地之上。
墳墓非常整潔,除了幾片落葉之外,乾淨得簡直與人家庭院無異。石刻香爐內灰燼尚在,石鼎中凈水充盈。
禹宣將一切都弄得十分妥帖,所以他們的祭掃,也只是做了個樣子,便擺下了案桌。
黃梓瑕在父母的墓前深深叩拜,沉默祝禱。
李舒白站在她身旁,凝望著她低垂的側面。
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卻有著清靈明凈的氣質,倔強固執的神情,讓她迥異於所有他曾見過的女子。
這世間,有萬千模樣的女子。然而他望著她,在心裡想,或許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個與她相似的人了。
等她起了身,李舒白問她:「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她望著父母的墓碑,還未開口,周子秦已經跳了出來,說:「當然是來衙門,當我們蜀郡總捕頭啦!崇古…啊不,黃姑娘!只要你肯來,我馬上讓出捕頭這個位置給你,以後我跟著你混,蜀郡所有案件全都交給你,和以前一樣,蜀郡百姓需要你!」
黃梓瑕無語搖頭:「世上哪有女捕頭。」
「哎,你怎麼知道呢?則天帝身為女人,都能登基稱帝,你當個女捕頭怎麼了?」周子秦說著,還把李舒白也拉下了水,「何況有夔王在此,蜀郡設個女捕頭還不是輕而易舉?絕對沒問題!」
李舒白沒有接他的話茬。
黃梓瑕默不作聲,轉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也正看著她,兩個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都看到彼此的遲疑猶豫。
大唐天下如此廣闊,可屬於一個女子的未來,又究竟在哪兒。
周子秦又問:「如今真相大白了,難道你還要回到夔王府,做一個末等宦官嗎?」
「我…」她微微張口,欲言又止。
只聽得身旁腳步聲響,幾個老人從旁邊的路上行來。
黃梓瑕認得是黃氏族中幾個在川蜀這邊的旁支長輩,趕緊上前見過。他們都是黃梓瑕的爺爺叔伯輩,先見過夔王之後,便對黃梓瑕說道:「你父母雙亡,兄長亦歿,如今家中是孤身一人了。女子畢竟不能旁依他姓,還是先回到黃氏族內吧。有許多事情,你不方便,但族中長老自然會替你安排好一切。」
黃梓瑕默然,低頭不語。
見她沒回答,輩分最長的一位又說:「你是我黃家子孫中的佼佼者,族中自然好好待你。你爹為官多年,族中也清點了他的資產,你年紀已大,到時候都可帶到夫家去。」
黃梓瑕喃喃問:「夫家?」
「是啊,琅琊王家與你不是早有婚約嗎?之前你受冤被緝捕,但王家真是赤誠,竟未曾到我們這邊提過退婚一事。今日一早,還是你的未婚夫王蘊親自前來,說你已洗清冤屈,讓我們及早安頓好你,黃家王家,永以為好。」
黃梓瑕恍然想起,她與他的婚約,如今尚未解除。其實算起來,他們還是未婚夫妻。
王蘊的動作,真是快得令人敬畏。
「如今周郡守已經入住郡守府了,你一個女子漂泊在外真是不宜,還是及早收拾了東西,回到族中吧。」
黃梓瑕胡亂點了點頭,只覺得心亂如麻,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族中長輩們都擁到李舒白面前去了,瞻仰著皇親國戚,個個都是笑得跟菊花似的。
黃梓瑕獨自默然走到墓邊,在青條石上坐下來,茫然看著被人群簇擁的李舒白。
他們之間,到底算什麼關係呢?
她曾是王府的宦官,然而如今身份已顯露,她再沒有辦法做回那個末等小宦官,每天跟在他的身邊了。
他曾承諾過,在她揭露了王若案件之後,會幫她洗清身負的冤屈。而現在,她已經洗凈污名,兩人之間的合作,兩清了。
他們曾在暗夜山林之中相依為命,曾相擁在一起沉沉睡去,也曾在日光之下攜手前行。
他對她說過,天上地下,太遙遠了。
她對他說過,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
然而說過的話,如同煙雲一般消散在空中;做過的事,如同逝水一般被拋在身後,又真的能算得了數嗎?
等族老們散去,她辭別了父母兄長、叔叔祖母,騎著那拂沙緩緩沿著山道往城裡而行。
李舒白與她並轡而行,在迎面而來的風中,轉頭看她。
「梓瑕…」他低聲叫她的名字。
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黃梓瑕轉過頭,望向他的面容。
他還沒說什麼,滌惡已經躍到那拂沙身邊,兩個人的距離,頓時相隔不到半尺。呼吸相聞。
黃梓瑕窘迫地轉開臉,而他卻在她的耳畔低聲說:「無須擔心,一切有我。」
黃梓瑕的心口,猛然悸動了一下。
那些浮雲般來來去去的煩惱憂愁,因為他這八個字,而忽然之間完全消散了。
她低下頭,想起當初剛剛到他身邊,作為小宦官的時候,也曾擔憂會不會有人懷疑她的身份,而他說,我會幫你解決。
果然,除了王蘊之外,她的身份確確實實從未受過質疑。
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方法。但她相信,他說過的,就一定能做到。因為他是大唐夔王,李舒白。
跟在他們身後周子秦,騎著「小瑕」溜溜達達地追上來了,問:「崇古,你對王爺笑什麼啊?」
黃梓瑕把臉轉過去了,不理他。
「哎呀…總之就是不習慣你是個女人的這個事實,我還是忍不住覺得你是崇古。」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又不住地在她馬前馬後轉著,說,「你看,現在你連以前那支簪子都不戴了,換成別的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黃梓瑕默然撫了撫自己的鬢邊,然後轉頭看著李舒白,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
瑩潤的玉簪上,簪頭是卷草紋,下面是銀質的簪身。按住了卷草紋,便可以將玉簪拔出,不必散落了頭髮。
她輕聲說:「我怕放在郡守府里會丟掉,所以隨身帶著呢。」
李舒白微微而笑。周子秦真是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了,最後也只能說:「好吧,崇古…你真的就是黃梓瑕的話,那我可想起一件事情,很嚴重的!」
黃梓瑕詢問地看著她。
周子秦滿臉憂色:「你是王蘊的未婚妻,可是一直以來你都是王爺身邊的小宦官,這個…回了京城之後別人要是問我,楊崇古哪兒去啦?我要是說楊崇古嫁給王蘊了,那大家會對琅琊王家長房長孫娶一個小宦官有什麼想法呢?」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被他異於常人的思考方向給震驚了,一時竟無法回答。
「是吧?所以考慮問題要充分,我覺得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很重要,首先,我們要召開一個楊崇古身份揭秘大會…」
「子秦。」李舒白忍不住問他,「你知道你父親最近又託人去給你提親了嗎?」
「咦?真的?對方是哪家姑娘?」周子秦立即被分走了注意力,「長得像黃梓…哦,這個不提了。好看嗎?聰明嗎?性格呢?」
「不知道。只聽說,又被拒絕了。」
「哈哈哈…習慣了。」周子秦瀟洒一揮手,「不知道為什麼,我來蜀郡才這麼些天,大家就都知道我喜歡摸屍體了!還有人傳說我每天在屍體堆里睡覺——我倒是覺得還可以啊,方便驗屍嘛,可其實成都府的義莊很冷的嘛,肯定是睡不著的對不對?奇怪的是大家都相信了,所以我爹要去騙人家女兒,肯定也是騙不到的…」
雖然周子秦念叨起來沒完沒了,但好歹沒有牽扯到他們,所以黃梓瑕和李舒白也都隨意了。
進了城,順著石板路一直往前,周子秦一眼就看見了二姑娘,她的羊肉案子赫然又擺在路中間。
「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姑娘,跟你說了多少次了,獨輪車往旁邊推一推!」周子秦從小瑕身上跳下來,當街叉腰,對著她大吼。
二姑娘掄著刀子正在剁肉,只瞥了他一眼,鎮定自如:「哦,哈捕頭啊,你最近不是很少上街么,怎麼又來了。」
一聽她的話,不知為什麼,周子秦的臉上露出些許緊張與喜悅來:「最近…最近破了一個驚天大案,你沒聽說么?」
「聽說了呀,夔王身邊的楊公公從京城趕到成都府,一夜破了三個大案,這三個案件互有關聯,又各自分散,真可謂案中案,謎中謎,千絲百縷,內幕驚人——我們蜀郡的捕頭束手無策,全靠人家嘍。」
二姑娘說著,推起自己的獨輪車往旁邊挪了挪,又剁排骨去了。
周子秦灰溜溜地埋頭上馬,為了找回場子,又吼了一聲:「好,看來你還沒忘了上次我給你劃的線!就那邊,不許再出來哪怕一寸了!」
二姑娘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知道了,哈捕頭!」
周子秦臉上又露出那種緊張與喜悅混合的神情,催著馬趕緊往前走。黃梓瑕看他的模樣,忍不住問:「怎麼了?」
周子秦臉都有點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她…她當眾叫我好捕頭嘛,這稱呼,聽起來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啊…」
黃梓瑕忍不住扶著額頭笑出來:「哈捕頭!」
「什麼…不是好捕頭嗎?」他這才聽明白,頓時愣了。見黃梓瑕還在笑,他只好抓著她的韁繩,追問,「哈捕頭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看著他笑,還沒來得及說,旁邊有個經過的大娘說:「我們川蜀話中,『哈』就是傻的意思。」
一聽這話,就連李舒白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周子秦頓時怒了,丟下一句「你們先走!」轉身縱馬就朝著二姑娘衝去。
黃梓瑕和李舒白看著跳下馬的周子秦被二姑娘三兩句話噴得蔫蔫兒地蹲牆角,忍不住笑著對望一眼。
黃梓瑕笑道:「看來,這位彪悍的二姑娘,肯定不怕屍體。」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
「幹嘛?找我吵架啊?一個大男人,都走出那麼遠了,還為了一個字找我吵架?」二姑娘的聲音遠遠傳來。
周子秦大吼:「不是!我來…我回來是為了買魚!」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一指旁邊的魚攤子,悲憤地說:「老闆,全部都要了,給我送到衙門去!」
黃梓瑕看著魚販心花怒放地倒著各種小雜魚,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李舒白問:「想起齊騰那條小紅魚了?」
「是…」黃梓瑕默然思索道,「按照種種跡象來看,禹宣第一次被沐善法師挑撥要殺害我家人時,那條魚還在。而到了禹宣在我父母墓前自盡,忘卻一切之後,那條魚便不見了。」
「我想這其中必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的話,當時齊騰提到那條魚時,禹宣的臉色不會變得那麼難看。即使他想不起來,但那條魚卻在他無意識之中異常深刻。」
「沐善法師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及早去找他詢問一下?」黃梓瑕問。
「圓寂了。」李舒白說道。
她愕然睜大眼。
「今日凌晨,在他回廣度寺之時,西川軍將他送到寺門口。他禪房在山上,所以便沿著台階往上走。夜黑路滑,他本來年紀就大,從台階上摔下來,去世了。」李舒白皺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命人去找他時,才知道此事的。」
黃梓瑕低聲道:「不知道齊騰那條小紅魚,和你手中這條,是否有什麼關聯。和王宗實,又是否有關係。」
「一切謎題尚未解開,然而這些冒出來的線索,又都迅速斷掉了。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所有事的背後,是否都有一隻巨大的、我們所看不見的手在推動。我們看不見它,卻分明能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回頭看著她,終於還是沒有告訴她,自己密盒之中的符咒,已經再次悄悄變了顏色。
他們勒馬佇立在成都府的街頭,看著長天之下,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
滿城的芙蓉花開得錦繡一般,大團大團鋪設在萬戶人家之間。世俗的風景一幕幕在眼前流動,鮮活的人生,詭秘的過往,分歧的命運,他們避無可避,唯有直面一切。
安靜潛伏於琉璃盞之中的小魚,輕躍出水,泛起動蕩不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