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芙蓉舊十三
重尋無處
眼看夜已三更,李舒白與范應錫先行回府去了。周庠將他們送出去時,囑咐周子秦好好查探。
周子秦卻趕緊抓住李舒白的馬韁,說:「王爺,你就先讓崇古留在這裡吧,無論如何他得幫幫我啊,你知道我沒有他不行的!」
李舒白轉頭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向他微一點頭,便跟著周子秦回去了。
郡守府的花園其實並不大,所以所謂碼頭其實只是做個樣子的,主要還是一個大平台。
順著平台邊的台階下去,就是水池。如今水池已經被排干,下面是青石鋪設的地面,污泥菱荇攪成一團,可憐的捕快們正用手捧著污泥,在裡面搜尋兇器。然而別說兇器了,就連薄鐵片都沒找到一枚。
「不會是兇器太薄太窄,所以直接就在排水的時候被沖走了吧?」周子秦憂慮地說。
黃梓瑕搖頭:「排水口是用銅絲網罩住的,一寸寬的兇器過不去。」
苦命的捕快們只好又叫了一批府中的下人過來,水一桶桶的澆下去,所有的淤泥都被洗乾淨,以尋找兇器。
那邊尋找兇器,這邊黃梓瑕與周子秦準備好冊子,開始詢問在場人等。
因為范元龍喝多了酒,雖然剛剛被齊騰的死嚇得酒醒了一半,但現在又開始有點昏沉了,所以他被安排在第一個。
坐在周子秦的對面,范元龍捧著自己的頭,一臉假惺惺的痛惜,酒氣濃重,有點大舌頭:「齊大哥死得好慘啊!我一定會為他報仇的!周少捕頭,你非得抓到兇手不可!不然…不然我們兄弟情誼就白費了…」
周子秦在心裡暗想,我和你有什麼兄弟情誼啊?
喝醉酒的人就是話多,什麼也不需問,范元龍已經開始步入正題:「這個案子,別說了,保證就是禹宣做的,禹宣!」
禹宣負手站在不遠處,抬頭望著天上稀落的星星,一言不發。
「為什麼說是禹宣呢?我可是有證據的!想當年,眾人說成都府來了個大美人時,我,我可不信…沒想到,還真有…幹嘛?你們幹嘛這樣眼神?你們以為仙子是禹宣?呸!說的是傅辛阮!松花里傅娘子!」他滿口飛沫,離題千里,但周子秦看了看黃梓瑕,還是默默地全部記錄了下來。
黃梓瑕見他決口不提自己當初曾迷戀傅辛阮的事情,便問:「聽說你與傅辛阮也有過交往?」
「好像…好像有吧,可是後來,發現她心有所屬,我真是氣死了。」范元龍扶著沉重的頭顱,狂噴酒氣,「真是仙子啊,梧桐街從頭走到尾,可有這樣的美人么?我告訴你們哇,有一次我偷偷的…偷偷的跟著傅娘子,想要抓住她的姦夫好好揍一頓。結果你們猜我看到她走到哪裡啊?哈哈哈…晴園嘛!禹宣他們一伙人在結社作詩!她站在遠遠的地方,我順著她的目光那麼一看啊,這倒霉催的,小眼神兒可不就定在了禹宣身上么?一群人中,就他一個人閃閃發亮,身旁的什麼年少有為齊判官啊,什麼蜀郡風流陳倫雲啊,什麼四大才子,八大詩人全都是狗屎!我的那個氣啊,真是鴇兒愛錢,姐兒愛俏,媽的長得好看了不起啊…」
周子秦看看范元龍的酒糟鼻、下垂眼,再看看禹宣清致俊美的側面,在心裡默默地想,能長得這麼好看,當然了不起,你還別不服氣。
范元龍說到這兒,已經完全邏輯混亂了,只在那裡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老子當時心都碎了,當場決定這輩子和女人斷絕關係了!我還去了夜遊院找了個小倌!唉可後來還是回到女人身邊了,這個事情說來屈辱,別提了,我們說正事…」
周子秦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還在思忖著節度使公子找小倌這段要不要寫,黃梓瑕瞥了他的冊頁一眼,說:「與本案無關的,就別記了。」
周子秦默默點頭,聽到黃梓瑕又問:「那麼,你剛剛說禹宣殺害齊騰,又是為何?」
「我是這麼想的,禹宣如今淪落到這種地步,能不恨齊騰么?本來禹宣是成都府名望最高的才子,可誰知齊騰得了我爹重用,一下子搖身一變搶了他的位置,所以傅娘子對他傷心失望,一顆心也轉移到了溫陽身上,最後還舊情難了,和溫陽殉情了!你說禹宣會覺得誰害的?齊騰嘛…」
對於這種毫無邏輯的醉話,周子秦都無語了,忍不住又停下筆,轉頭看向黃梓瑕。黃梓瑕卻靠在椅背上,居然還問起他來:「如果是這樣的話,今晚他離齊騰有一大段距離,你覺得他有機會能殺人嗎?」
「有!絕對有!」范元龍振振有詞,「我當時不是去看花瓣嘛,然後那個小娘子…就是燈籠旁邊那個,那姿色真不錯,我就想親近親近搭搭話,結果禹宣那小子一下子就把我拉開了!哎你說要不是因為對方是傅娘子的姐妹,要不是他對傅娘子有情,他會把我拉開?」
這下,連黃梓瑕都不接他的話茬了,他卻十分興奮,還在呱唧呱唧說個不停:「注意聽啊,重要的事情在這裡——當時他把我拉開之後,丟在了灌木叢旁邊!我當時被冷風一吹,一陣頭暈,當下就在灌木叢旁邊吐了個天昏地暗,然後回頭一看,他小子壓根兒就不在我後面——你們說他去哪兒了?說不定他直接就沿著灌木叢往後那麼一走,欺到坐在碧紗櫥旁邊的齊大哥身邊,反正天色那麼暗,他拿出刀子那麼一捅,噗…嗚嗚嗚嗚嗚,我的齊大哥啊,你死得好慘哪…」
黃梓瑕也懶得追究范元龍是酒醉還是裝瘋,將話題轉移開了:「你吐完之後呢?」
「我當時都暈了,吐完之後就往灌木叢下一倒,也不知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拉起來坐在了欄杆邊。那個誰給我端了醒酒湯,又說齊大哥死了!我當時就懵了…」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自己衣服上的血跡是什麼時候沾上的?」
「怎麼可能知道?我當時都人事不知了——跟你們說是禹宣嘛!」他湊近他們倆,一副智珠在握洞悉真相的模樣,一雙眼睛骨碌碌往禹宣那兒看去,「他趁我昏迷的時候,過去殺了齊大哥!然後把刀子在我身上擦乾淨,嫁禍給我,最後把兇器丟了,隱藏真相!你們趕緊把他抓起來,這事實真相□□不離十了!」
黃梓瑕口氣平淡地說道:「范公子,我知道之前你對禹宣多有成見,你堂弟犯法被流放,與禹宣也脫不開關係。但如今真相未明,你就斬釘截鐵說是他犯事,是否不妥?」
范元龍沒想到她對自己與禹宣的恩怨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張著嘴愣了半晌,才矢口否認:「你是指我污衊他?沒有!我爹都要納他入麾下了,我會有什麼成見?」
黃梓瑕也不欲和他糾葛這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抬手示意禹宣過來,范元龍只好悻悻地站起離開了。
禹宣不肯坐范元龍坐過的椅子,自己另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
周子秦一邊記錄一邊問:「昨晚事情發生時,不知你在何處?」
禹宣低頭看著桌上的木頭紋路,平靜地說:「昨晚我本來坐在後面,但因為范公子酒醉糾纏他人,所以我便將他拉開,帶到了灌木叢邊。」
周子秦趕緊問:「然後呢?你是呆在他的身邊,還是離開了?」
禹宣頭也不抬,聲音依舊平淡:「離開了。酒醉嘔吐一股惡臭,我衣上也差點被濺到,於是便回來觀看公孫大娘的劍舞。」
「證據呢?」周子秦又問。
禹宣想了想,說:「我站在最後面,估計沒有人看得到我。人證的話,我沒有。」
周子秦又問:「難道有物證?」
禹宣一言不發,站起來在他們面前比划起來。他旋轉,跳躍,屈身,折腰,雖然動作都做得不太協調,也不到位,只徒具那幾個意思而已。但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正是剛剛公孫大娘曾跳過的後半段舞。
等到他一個卧魚的動作結束之時,旁邊傳來輕輕的擊掌聲。是公孫鳶拍掌讚歎道:「禹公子真是記憶過人,這支舞被阿阮改過之後,我只在人前跳了這麼一次,沒想到禹公子僅僅看了一次,竟能記下了幾乎所有舞步。」
禹宣站起來,拂去衣上塵土,眼望著黃梓瑕說道:「我當時若是去殺人的話,恐怕沒辦法看到公孫大娘的絕妙舞姿。」
證據確鑿,就連一直蹲在旁邊等著抓他空子的范元龍亦無話可說。
公孫鳶與殷露衣一起在他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殷露衣面露緊張與哀戚之色,公孫鳶輕輕拍拍她的手掌,說道:「別擔心,周捕頭和楊公公定能明辨是非的。」
她轉頭去看周子秦,臉上浮起一個勉強的笑容,問:「不知周捕頭和楊公公覺得我們有何嫌疑?」
周子秦趕緊說道:「這個,我和楊公公剛剛也商討過了,其實二位是最沒有作案可能的。因為二位始終都在水榭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又怎麼可能□□去殺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只是依例詢問一下兩位而已,你們與齊騰齊判官,是否曾有過什麼交往?」
公孫鳶與殷露衣一起搖頭。公孫鳶說道:「我們之前雖曾來過蜀郡幾次,但也都是應邀過來表演而已。而且我最晚一次來蜀郡也是在五年之前了,露衣更是只在七年前來過一趟,也只到了龍州,並未涉足成都府。我們與齊判官素未蒙面,何曾有過什麼交往呢?」
黃梓瑕說道:「這個我們會遣人去調查的,請兩位不必擔心,官府絕不會牽扯到清白無關人等。」
「多謝周捕頭、楊公公。」公孫鳶說著,又殷切地望著他們,問,「不知我小妹阿阮的案件,如今可有什麼進展了?」
周子秦頗為狼狽,說:「在查…已經有點進展了,請大娘再等等。」
公孫鳶也不再說話,只帶著殷露衣向著他躬身行禮。
周子秦的妹妹周紫燕,長得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和周子秦有點相像,身材臉龐都要小巧很多,氣勢卻要威壓過周子秦一百倍。
「哥,你說說看,我准未婚夫就這麼死了,我以後在蜀郡,是不是就成個笑話了?」周紫燕拍著桌子,一臉憤恨。
周子秦捂著頭痛苦地說:「妹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不是在京城也被笑過么…」
「所以第二次了,我這輩子估計就嫁不出去了。得了,我還是回京去找我心上人吧!」
周子秦哀求地看著妹妹,希望她給自己一點面子:「現在是官府問話,公事公辦,你給我坐端正點。」
她壓根兒沒理他,只翹起一隻腳,歪坐在椅子上,一臉不屑:「就你那半桶水,我還不知道嗎?哥,你要是真想把這案子辦好,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所有難題迎刃而解!」
周子秦居然還真的探頭過去,輕聲問:「什麼主意?」
黃梓瑕無語地低頭,假裝自己在專註看前面的各人供詞。
「你去外面發張榜文,就說黃梓瑕是清白的,請她趕緊回來,衙門一群以周少捕頭為首的廢物,等著她救命呢!」
周子秦嘴角一抽:「這樣行不行啊?」
見周子秦還當真了,黃梓瑕只能咳嗽一聲。
他這才回過神,趕緊一巴掌拍在周紫燕的後腦勺上:「給我坐好!官府問話呢!」
黃梓瑕見周子秦是靠不住了,只能自己執筆邊寫邊問:「兇案發生之時,周姑娘在哪裡?」
周紫燕一臉晦氣:「一直待在碧紗櫥之中嘛,哪兒都沒去…真是的,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做噩夢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死的,不知道我和一具屍體一起坐了多久呀!」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當時在你的身邊,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沒有啊,他就跟我聊了聊公孫大娘的劍舞,給我念了杜甫的詩,就是『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那首。誰還沒念過那首詩啊,所以我說我也讀過的,別吵到我看劍舞。他有點尷尬,就不再說話了,我還以為他是不敢在我面前表現了呢,誰想原來是死了!」
黃梓瑕對這個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女孩子也是無語,只能又問:「那麼,在觀舞期間,你是否曾有感覺到周圍的動靜?」
「動靜么…」她撅起嘴,仔細地想了想,然後說,「我想起來了,在中途,就是前面飄花瓣,然後不知怎麼好像鬧起來的時候,我看見誰拖了個人,拉到灌木叢邊。然後就是一股臭氣被風吹來。我趕緊捂住臉偏開頭,那時候彷彿覺得坐在碧紗櫥旁邊的齊判官似乎喉口裡『咕』的一聲…」
「你確定是在那時候?」周子秦激動地問。
「好像是啊,因為我在想,我還有層碧紗櫥遮著,外面這齊騰肯定要被熏死了吧?」
「那麼,你當時偏開頭去看了嗎?」
「沒有呀,那麼臭,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轉頭去看啊!而且外面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前面照著水榭的幾盞燈籠,我周身本來就暗,再加上又坐在碧紗櫥內,隔了一層紗,就算想看外面也看不清呀!」周紫燕將團扇抵在自己下巴,皺眉想了想,說,「不過那之後,好像齊判官就真的沒有動過了,我想他肯定是在那個時候死了。」
「沒有任何其他動靜嗎?」
她十分肯定,毫不遲疑:「沒有,反正我沒感覺到。」
周子秦只好說:「好吧,你先去休息吧…總之,齊判官應該是在那時候死無疑了。」
周紫燕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著他,說:「哥,給你出個主意吧。」
「嗯?」周子秦抬頭看她。
「你還是去找黃梓瑕吧。我看,你這廢物要查明案件,基本是不可能的。」
周子秦愣了愣,然後轉頭看著黃梓瑕,滿眼含淚:「崇古!求你一件事!」
「知道了。」黃梓瑕面無表情地翻過一頁記錄,「我會幫你破掉這個案子,讓你在妹妹之前重樹雄風的。」
王蘊依然是那種意態瀟洒的模樣,臉色雖略有蒼白憔悴,但在此時的燈光照耀之下,蒙了一層朦朧溫暖的光線,更顯得整個人溫潤如玉。
他端坐在他們面前,神情中淡淡一抹笑意:「天色已晚,你們還要管這個案子,真是辛苦了。」
周子秦愁眉苦臉道:「就是啊,何況還是節度府中的判官死去,茲事體大,不儘快破案可不行啊。」
「我當時一直都在原地安坐觀舞,身邊的禹宣與元龍離開之後,身邊雖然無人,但畢竟還有幾位副將和參事,我想應該是所有人都可以為我作證,證明我並未離開過當場的。」王蘊神態輕鬆,對於齊騰的死也並不放在心上。
周子秦點頭,又說:「我當然是絕對相信王都尉的,只是當時場上所有人都看著水榭之中,下面座位席上昏暗,王都尉又坐在最左邊,後面無人,右邊的禹宣和范元龍也離開了,不知隔了三個座位之外,有沒有人注意到王都尉是否站起離開過呢…」
王蘊苦笑道:「這可不好說,畢竟大家都是往前看的,誰會在觀舞的中途往左邊看我是否坐在那裡呢?」
周子秦又安慰他道:「沒事啦,畢竟你與齊判官也並無糾葛。按照常理來說,王都尉沒有作案動機。」
他本來也不在乎,口氣輕鬆,就跟聊天似的:「不知兩位對這個案子有何看法呢?」
周子秦煩惱地說道:「此案目前來看,並未找到有作案時間的人,所以主要的著手點,應該只能是作案動機了。」
「對呀,究竟誰有殺齊騰的理由,全部抓起來問一問,不就行了?」王蘊說著,眼角帶笑地望著黃梓瑕,「不過我應該第一個被剔除出嫌疑人行列吧?畢竟,我剛從京中來,與齊判官沒有任何瓜葛。」
黃梓瑕淡淡問:「不知王都尉到成都府所為何事?」
「御林軍要提拔幾位都統,有三四個是蜀郡人,得調查一下家世背景。本來這並不是我的事,但你們都到蜀郡來了,我一人在京中也十分無聊,於是便過來了。」他言笑晏晏,說話滴水不漏。
周子秦十分感動,立即拍板說:「王兄,你一定要在這邊多呆幾天!過兩天這案子一結,我們幾人到周圍玩半個月,好好領略蜀中山水名勝!」
黃梓瑕默然無語地低頭喝茶,一邊說:「王都尉有心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先問一問幾位副將吧。」
西川軍幾位副將互相作證,一口咬定當時彼此都在一起,絕對沒有任何人單獨離開過。
「何況我們是武職,齊判官是文職,我們平時雖然有交往,但都是場面上點頭之交,實則沒有任何利益牽涉。就算他沒了,我們之間也沒人有機會升遷,怎麼可能殺人呢?」
成都府的幾位參軍也是彼此作證,他們與齊騰更是關係淺淡,怎麼可能會殺人呢?
樂師們當時在水榭一側,隨時按照殷露衣的指揮。就算是當中有一段只有笛聲,但其他樂師也都是要等候著的,個個坐在那裡,絕沒有人起身離開過。
奴僕們在水榭另外一邊,包括周紫燕的幾個貼身侍女。十來個人站在那裡雖然有點混亂,但站得都比較緊湊,誰要是走動的話,必定會被其他人發覺。
人證看來是靠不住,而另一個重要的物證,也是毫無頭緒。無論他們在剩下的垃圾中如何一遍遍地搜尋,都沒有任何像兇器的東西。
黃梓瑕又回去仔細觀察了齊騰的屍體一遍,沉吟不語。
范元龍居然還沒走,這回酒倒是好像醒了一些,溜溜達達又湊到她身邊:「楊公公,聽我一句話,兇手就是禹宣!仗著自己長得好看,意圖染指郡守千金!當初黃郡守女兒就是他勾搭過的,現在又把目標定在了周郡守的女兒身上,現在一看周郡守要把女兒嫁給齊判官,他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禹宣啊禹宣,你簡直是專挑郡守女兒下手,你忒上進了你!」
禹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顧自抬頭看天。
他冷淡倨傲的神情讓范元龍頓時暴跳起來,要不是被他身邊的人死死拉住,他肯定就要動手了。
眼看深夜這一場喧鬧一時不會停歇,周子秦站在黃梓瑕身後,束手無策:「這個案件可太棘手了!明知道兇手就在我們一群人之中,可任何人都沒有作案的機會不說,而且所有人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愣是不知到底是誰。而且,就連兇器都找不到!」
黃梓瑕點頭,說:「是很奇怪…」
身後有人給她遞了一杯茶,說:「先喝口茶吧,慢慢找。以楊公公的聰明才智,不過三五日,我相信此案定能真相大白。」
黃梓瑕接過茶回頭一看,正是王蘊笑容溫柔地站在她的身後,之前的兇案和周身那些喧鬧彷彿壓根兒沒影響到他。
見她遲疑了一下,王蘊便給周子秦也倒了一杯,笑問他:「子秦你說呢?本案有楊公公出馬,天下還有誰能出其右?」。
「不知道如果黃梓瑕在的話…她會怎麼看。」周子秦捏著茶杯,若有所思。
王蘊笑道:「我相信她和楊公公的想法和做法,應該是一模一樣的。」
黃梓瑕尷尬看了王蘊一眼,低頭喝茶掩飾自己:「王都尉還沒回去嗎?」
「真相尚未大白,回去也是無心睡眠啊。」他在欄杆上坐下,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黃梓瑕都無語了,只能對周子秦說:「我們先回去休息吧,今晚看來是無法有什麼進展了。」
「要回去了嗎?」王蘊姿態從容地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我也正要回節度府,你我可以同歸。」
黃梓瑕默然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溫柔,一副坦蕩蕩的模樣,又無法拒絕,只能跟著他出了郡守府。
她的那拂沙被救回來之後,如今傷勢尚未痊癒,所以她騎著馬,盡量小心,溜溜達達地出了郡守府。
王蘊的馬也走得十分慢,兩人並轡而行,嘚嘚的馬蹄在成都府靜夜的街道上輕輕回蕩。
天空無月,寂夜無聲。王蘊回頭看她,她低垂的面容在暗夜中看不分明,唯有她的目光一轉,如同水波在暗夜中閃動,他才感覺到她看向了自己。
黃梓瑕端詳著他被黑暗隱沒的面容,忽然覺得心中一動,記憶中有些東西被猛然掀起,就像泛起暗黑的漣漪,在她的心口湧起粘稠而不安的驚懼。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忽然「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怎麼啦?」王蘊催馬來到她身邊,關切地問。
黃梓瑕跳下馬,仔細看著馬匹身上的傷勢,說:「好像那拂沙的傷勢還未痊癒,我這才騎了多久,它就顫抖了,還是讓它休息吧。」
「要回郡守府換匹馬嗎?」王蘊問。
黃梓瑕搖搖頭,說:「都出來挺遠了,等一下就到節度府了。」
王蘊見她在下面牽馬走著,想起了之前在長安的夜色之中,她在街上走著,而自己在旁邊騎馬與她一起走回去的情景。他不由得笑了出來,在馬上開玩笑地俯身伸手給她,問:「要不…上來和我一起?」
她抬眼看了一下他,居然悶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真的翻身躍上了他的馬背,坐在了他的身後。
王蘊自己反倒怔了怔,詫異地回頭看她,卻只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她的神情隱藏在黑暗之中,只有聲音輕輕傳來:「最近變故叢生,我好像真的有點兒累了。」
「那麼…我帶你回去吧。」他說。
黃梓瑕沒出聲,他感覺到她應該是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用自己的手圍住了他的腰。
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就像是恍然如夢。長久以來遙遙以望的女子,坐在自己的身後,柔順地抱住自己,讓自己帶著她回家——這不像是真實的,倒像是一場午夜之中的幻覺一般。
可是她的手明明就在自己的腰間,夏日的衣衫輕薄,她的肌膚熱氣都似乎能隔著衣服透過來,傳到他的身上。她的呼吸那麼輕微,微微撩起一絲他散落的頭髮,在他的脖頸之上輕輕掠過…
就在王蘊一時恍惚之際,她的身體忽然向旁邊一傾,彷彿猝不及防,她的手往旁邊一移,重重按在了他的左肋。
他悶哼一聲,雖然控制得極好,只有輕微的聲音,但她顯然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也變得冷淡起來:「王都尉受了傷?傷在左肋?」
王蘊默然咬牙,低聲說:「前幾日隨西川軍進山查找夔王蹤跡,誰知遇上了流竄的刺客,受了點傷。」
黃梓瑕點點頭,說:「原來如此…」
話音未落,她的腳又忽然往前一踢,剛好就踢在了他腳上另一個受傷的地方,他頓時痛得渾身一哆嗦,忍不住低低呻吟了出來。
趁著他忍痛時身體一低,黃梓瑕放開他的腰,迅速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翻身上了自己的那拂沙,撥轉馬頭,退離了他。
他們彼此勒馬,站在街的兩旁。拐角處的街燈照在他們的身上,溫暖的一種橘黃色,但黃梓瑕在夏夜的風中望著面前的王蘊,覺得身上冒出了微微的寒意。
王蘊暗暗咬一咬牙,臉上浮起一抹看似自若,實則艱澀的笑意:「怎麼了?」
黃梓瑕死死盯著他,在此時的靜夜之中,流過他們身邊的風都帶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她聲音極低極低,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原來…是你。」
王蘊目光與她對望,臉上的笑容又顯得淺淡從容起來:「對,是我。」
黃梓瑕想起暗夜山林之中,他看著自己與李舒白的親密舉止時,那種意味深長的複雜眼神;想起自己喂他吃魚肉時,他問自己為什麼對他這麼好時的神情;想起自己威脅他的時候,他說,這麼好看的女子,為什麼要裝扮成宦官…
她心亂如麻,夏夜風聲凌亂,呼嘯過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自他們身邊川流而過,似乎永不止歇。
而王蘊遙遙望著她,那一直溫柔的面容上,笑容漸漸淡去,他凝視著她,那目光深暗而幽杳,直刺入她的心口。
她咬一咬下唇,問:「為什麼?你奉了誰的命令追殺我們?你又為什麼要接下這個任務?」
王蘊催馬向她走來,他的聲音,似乎被夜風傳染,也變得冰冷僵硬起來:「如今你這匹馬受不起長途奔襲,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黃梓瑕勒馬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他:「我還想問你一句話。」
「說。」他冷冷地佇馬,站在她面前一丈遠的地方。
「在山林之中,夔王已經看破了你的身份,卻幫你隱瞞了,而你也幫助我們最終離開了。那麼後來,你又為何要在客棧再度暗殺我們?在身份已經泄露的時刻,再組織一次暗殺,你覺得這樣明智嗎?」
王蘊冷冷一笑,問:「那麼你認為呢?」
「因為,第二次暗殺的布置者,不是你——或許,根本就是來自於兩股勢力。」她目光清冷地望著他,彷彿是洞悉,又彷彿是悲憫,「而你身後的人,在明知道夔王已經知曉你身份的時候,卻還組織起第二次暗殺,成功了倒好,不成功的話,你便是替罪羊,唯有身後的勢力,無論成敗都坐享漁人之利…」
「你不需要如此挑撥離間。」他打斷她的話,冷冷地說,「只是因為我當時受傷了,所以暫時不再過問此事。至於其他人如何執行的,與我無關。」
黃梓瑕又說道:「王爺當時在林中那樣處置,自然便是已經放了你一條生路。何況你也是奉命行事,只要你指認幕後真兇,自然不會追究你的過錯…」
「你不必再拖延時間了!」王蘊撥馬向前,直撲向她,「黃梓瑕,我不會再讓你回到他的身邊!哪怕毀了你,我也不願看到你在別人身邊活得稱心如意!」
黃梓瑕卻將馬匹往後一撥,轉身就向著後方疾奔而去。
只有一丈的距離,那拂沙雖是萬里挑一的大宛寶馬,但畢竟大病初癒,反應稍微遲緩。而王蘊□□的馬雖比不上她的,卻也是千里良駒,一縱身就橫在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黃梓瑕卻再度撥轉馬頭,向著後方奔去。
王蘊再度催馬向她躍去,卻只聽得「嘩」的一聲又「砰」的一聲,馬鞍陡然一歪,他從馬上直摔了下來。
幸好王蘊反應極快,在地上打了個滾消去勢頭,才沒有受重傷。但他原先的傷口在這樣的撞擊之下,頓時綻裂開來,胸口的衣襟被些微的血跡染出斑斑紅點來。
他將目光轉回自己的馬身上,看見被整齊割斷的馬鞍,才驚覺原來她剛剛坐上自己的馬時,早已動了手腳。
還未等他起身,黃梓瑕早已從馬上撲下,將手中那柄魚腸劍抵在他的喉口——這柄劍,在宴會開始前她放在了那拂沙身上,從那拂沙身上下來時,她假裝檢查馬的身體,其實悄悄地收在了袖中。
他仰卧在地上,胸口劇痛,全身無力地望著面前的她。
彷如山林之中那一場戲重新上演,在無人的寂靜深街,她又再度將他制住。
「黃梓瑕…我終究不是你的對手。」他憤恨又無奈地望著她,喃喃說道。
黃梓瑕將手上的魚腸劍偏了偏,免得誤割到他的肌膚:「王都尉,在山林之中,我們迫於形勢,所以將您放走了。但如今你又再度落在了我的手中,不如現在請您跟我坦白一下吧,到底,你幕後的人是誰?」
「沒有幕後人。我聽從的只是自己的心。」王蘊的目光冷淡地定在她的身上,冰冷如刀。這一刻他那種春日般溫煦的風度已經完全不見,取而代之是冬日般的冰寒。他的聲音,也帶著冰冷的意味,深深地刺入她的心中。「這次離京的時候,有人送我一句話。他說,有些東西,你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卻終究落在了別人手中,那麼,還不如毀去了來得痛快。」
黃梓瑕抓緊了魚腸劍的柄,她的手指骨節握得太緊,甚至顯出一種青紫的痕迹,可她卻彷彿沒有任何感覺。她只一動不動地望著王蘊,就像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就像望著一座開滿鮮花的園林瞬間失陷於兵火,一切美好的印跡蕩然無存。
「黃梓瑕,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恨你。」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語調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你侮辱了我,侮辱了整個琅琊王氏,你讓我和我的家族成為整個天下的笑柄,你說——我怎麼甘心,看著你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反問:「為了報復我,你竟會扯上夔王?」
「哼…」他卻沒有回答,只冷冷地轉開目光,抬頭望著夜空。
「就算你是真的恨我,真的想殺了我,但你的第一目標,還是夔王。而我只是你順帶想要殺死的人,不是么?你背後的勢力,才是這次暗殺的開端。」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他,毫不遲疑地問。
「我想殺你,岐樂郡主也想殺你,我們一拍即合,僅此而已。」他依然只這樣說。
黃梓瑕還要逼問,卻聽到身後有人淡淡地說:「崇古。」
黃梓瑕回頭,看見一條人影站在繁星之下,清致而優雅,挺拔而偉岸,正是李舒白。
她依舊以魚腸劍抵著王蘊的脖頸,叫他:「王爺…」
「你不要胡亂揣測。」逆光的星空之下,她看不清李舒白的表情,只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倒映著星光,帶著一種幽暗的輝光,「蘊之是我好友,更是琅琊王家的長孫,王皇后的堂弟,御林軍的都尉,他不可能會是刺殺我的人。」
黃梓瑕正要開口,但在接觸到他目光的一剎那,她陡然驚覺,明白過來。
她放下自己手中的魚腸劍,將它還鞘放回自己懷中,低聲說:「是,我多心了…還請王都尉不要介懷,不要怪我唐突衝撞。」
王蘊慢慢地坐起來,看著她不說話。許久,他的目光又轉到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平靜地說道:「蘊之,崇古單純無知,不諳世事,你切勿責怪。」
王蘊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許久,才低聲說:「不敢。」
李舒白便不再說什麼,只走過來,伸手給他。
王蘊握住他的手,慢慢站了起來,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中的鬱悶,向著他一低頭賠罪:「王都尉,請恕奴婢太過掛心王爺安危,以至於錯怪了您。」
他一抬手制止住她,慢慢地越過她,向著節度府內走去。